首页 -> 2008年第9期

南昌的孤独与爱

作者:范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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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能归来的小伙子们的理想
  
  传染病住院部的空气肃穆阴凉,如同来自某个看不见的地下洞穴。大楼外墙色泽灰白呆滞,令人想起未刻上铭文的巨大墓碑。二○○○年炎热的夏天,我不时脱离江西医学院一附院外繁华喧闹的市民生活,经过N个复杂的拐弯,潜身于这一派似乎与世隔绝的寒凉中,到住院部的乙肝病房里看望和我关系亲密的D。
  D当时二十五岁,在外省做医药营销,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个性,被查出乙肝前一晚,还和同事喝酒喝得烂醉于地。因此他的乙肝一俟发现,程度就已经远远超出普通的乙肝带菌,肝功能较重地受损。医生说,必须住院修复肝功能,然后长期静养。这样的结论,对于一个爱好和必须四处游走的人来说,无异于法庭上无期徒刑的宣判,他将失去一直习以为常的自由、活力、健康以及附着在这些元素上的许多人生内容。而人的诸多卑贱禀性之一便是,你只有在失去某种东西时,才猛然意识到它对你的必需以及自己过去的不懂珍惜。
  D没有把这些感慨说出来,因为对坚强和乐观精神的渴望,因为对我的担心的担心。但我从他眼底的云翳里看到了这些内容。他的笑容,从鲜花变成了塑料花,委顿而刻意。
  才住了一个多月的院,D工作以来的所有积蓄都花光了,而转氨酶还是固守在很高的峰值上降不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同一病房里的病友有数人先后凋落,其中一人是省社科院的编辑。听说我也是编辑,他曾和我有过多次交谈。我至今仍记得他总是含着笑的类似于中年女性的丰腴面容。
  那个夏天,我不断在街头的燥热和住院部的森冷之间往返穿行,这样的心理温差有效地修正了我平常的烦躁心态。那时我过着很难安分守己的日子,有着社会形象和薪水都不错的职业,却总想着跳槽;谈着令人羡慕的女朋友,却惧怕着结婚;总觉得现在过着的生活不是理想的生活。我的全部激情被用于对现有秩序的破坏,而不是建设和维护它。我妈说我: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用翻字典,看看你就理解了!
  每次从医院出来,我感觉街头暴烈的阳光是温暖的,而那些乱七八糟地悬挂在楼顶和路灯上的广告是有生气的,我甚至愿意用鼻子去品咂满街桑塔纳出租车臭烘烘油烘烘的尾气,这些毕竟是尘世的气息,再污浊也比乙肝病房里的洁净更亲切更贴心些。
  两年后,我搬到赣江边的滨江小区居住,小区和滨江宾馆一墙之隔,离比滨江宾馆稍远的省人民医院一千米。滨江宾馆是省委接待宾馆,如果按商业宾馆的星级制考量,应在五星级之上。别墅风格的十几幢大房子彼此遥遥相望,连缀它们的是开阔的草坪、花圃、香樟林阴道、竹林、喷泉和欧式水车。小区的居民把宾馆当成了自己的后花园,天气好的傍晚就去里面散步,只要没有重要接待活动,四处巡逻的保安也不会阻拦。游客闲散的身影改善了宾馆里过于严肃和寂静的氛围。
  我也会去那里散步,坐在水车边看风景,或去宾馆的室内游泳池游泳。夏天二十元一次,冬天的价格是三十元。那些下榻宾馆的客人,主要是外商和全省各地的政要,偶尔也出现一些我们天天在报纸头版头条上看到的人物。他们到来的标志是,宾馆停止对外营业,密封成一个巨型铁盒子。那些被黑色轿车而非出租车送进宾馆的人是宾馆真正的主人。他们的小车和公文包里装着许多普通人无从知晓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又无所不在地影响着这个时代以及我们的日常生活。
  省人民医院的草坪比宾馆更小也更潦草,但没有保安巡逻,更不会因为某些人物的到来把人拒在门外。我打算穿过它的腹部到滨江路上去吹风,顺脚走进了住院部病人们的黄昏。他们像从战场上搬运下来的残兵败将,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散落在院子的各个方位。坐在栽满月季、茉莉的水泥花坛边上的,是些失去了行走体力的人,有的腰部的孔洞里伸出褐色的导尿管,有的手背上还用胶布缠着输液管,他们的家人站在一侧高举着手臂充当输液架,有的人脊椎弯成一个造型拙劣的问号,歪着头斜视着蝙蝠飞舞的天空。那些穿着皱巴巴条纹住院服在草地上走动的人,身体在夏天傍晚的微风中树叶似的抖动,似乎风如果略略大些,他们就会跌倒或被风吹走。很少听见他们说话,即使他们在说,我也很难听清楚。在医院的草坪上,时间似乎是停止的,是有裂缝和空隙的,让每个人停在那里怀念过去。怀念那些在外面健步如飞的时光,怀念那种似乎生命终点遥遥无期的无知和无畏,怀念那些过去很不屑的最平庸最无聊最没出息的日子。
  那个时候,D早已从一附院出来,绝望中他遇上一个从香港回来过春节的名中医。这是一个朋友向我提供的信息,就是这个信息,把D又拉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轨迹。他的病情奇迹般地被遏止,肝功能恢复正常,并且一直没有波动。他很快恢复工作,娶妻生子,并很快淡忘了一附院住院部的阴凉以及那时对正常生活的渴望。
  我没法忘记,省人民医院的草坪上的景象让我记忆里的许多情绪又复苏过来。我倏忽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作为一个健康地过着正常生活的人的幸运。这样,我更多地把医院的草坪当成了自己散步的地点,夏天傍晚去,冬天出太阳的中午去。
  大概也就是那段时间吧,我们城市发生了一起恶性银行抢劫案。六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自制的钢珠枪打死了三个人后抢走了五十万元现金。两个月后,潜伏在市区的抢劫犯全部落网并全被判处死刑。这件凶案是投在这座城市百万人口中的巨型炸弹,电视台不间断地报道案件侦破和审判过程,不安和不解像炸弹的碎片天天从电视屏幕上溅落。大家普遍关注的是他们作案手段的凶残、藏匿地点的意外以及案件略带戏剧性的侦破过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们被执行死刑前的懊悔——自己心不该太大,没有珍惜自由和亲人的爱。其他一些重大案件的结局也大多如此,当事人最后都会掉着眼泪忏悔,劝其他人千万不要学他们。有一个抢劫杀人犯说:如果有机会重新活一次,哪怕是天天吃糠咽菜都会觉得幸福。
  其实很多一时冲动脱离正常轨道的人,在逃亡途中就已经意识到了正常日子的珍贵。我老家的县份,有一个在外躲了五年多的逃犯,在没有被警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主动回老家自首了。在云南和广东一带,他已经置下丰厚的家产,但他说,五年里从没睡过一个好觉,他选择投案,就是想回来安安心心睡一觉,再躲下去,即使永远没被抓住,自己也非疯了不可。
  许多人把这种最后的忏悔当做鳄鱼的眼泪,认为它们缺少真诚和足够的盐分。但它们对我的触动是大的,因为它们不断提醒我不要成为人的卑贱禀性的牺牲品。
  比如我们对待和平的态度,当我们每天浸泡在和平松软、舒适、闪烁着七彩阳光的泡沫里时,是很难真正去珍惜和平以及生命的,从我们生产并热衷的那些血腥的电脑游戏里可以看出,我们越来越习惯于把战争和死亡当做一种发泄情绪的游戏而不是人类的精神创口。伤疤好了以后,我们不仅忘了痛,甚至对痛的体验滋生出危险的好奇心。
  我是战争片疯狂而忠实的收藏者,我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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