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灰袍子

作者:石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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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样的村子,不知为什么,神秘人物总是从来都不会少的。像我的叔叔,就可以算得上一个。叔叔其实是一个生意人,但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外皮而已。按叔叔的说法,只是一个表皮皮子,是度世的人不得不有的一个扮相。人好像一辈子都是花费在了这个扮相上,其实这个扮相是假的。为人都有个扮相呢,因为假,看起来才那么多。真的就不会多,真的就一个。
  叔叔说,为人都有个内里呢。叔叔也还有着一个通俗的说法,和他所谓的外皮皮子相对应相区别,叫内瓤瓤子。叔叔说,为人都有个内瓤瓤子,但多数人都忙活了表皮的事情,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内瓤瓤子,不知道这个内瓤瓤子有多贵重,只有少数受到造物主特别拣选的人,才能觉知到自己的这个内在。认得了真的就轻看了假的。因此只要是明白了自己内里的人,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自己里头的这个东西更贵重的了。
  叔叔说,人都是抱着金饭碗当讨吃呢。人一辈子亏吃大了,亏得最厉害的就是自己本身,把一疙瘩黄金当废铁卖着呢。卖得个废铁的价钱还沾沾自喜呢,得了多大的便宜一样。人倒像是好在了这个不明白上,因为不明白,就还能昏昏沉沉高高兴兴地活着。今儿捡了个麻子,明儿得了个西瓜,都是高兴得很,得到啥都像是得到了宝贝一样,把啥都要像宝贝一样得到了才能安心,就是不知道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宝贝,这宝贝就在自己的里头。得到了自己的人还要什么呢?什么也不要了,得不到自己的人才哇哇哇地叫着缺那个少这个。其实你就是把整个阿兰(世界)给他,他还觉得缺着呢,觉得不满足,觉得像是空的,实际这就是个空的嘛。为什么把整个阿兰给你你还不满足呢?就是说明整个阿兰跟你本身比起来没有你好,没你贵重嘛。就是这么个理。你还以为人是贪得无厌的,不容易给满足的,其实不是,其实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只要尝到他自己的内瓤瓤子的味道,没有一个不满足的。
  叔叔虽然是一个生意人,但是比起生意经来,他是更喜欢与人谈论这些。村子的坟院里,修有拱北,里面曾经葬埋过宗教领袖。叔叔只要从市场上回来,就钻到拱北里去,长时间不出来。也不知他在里面干什么。也许是跪在里面想表皮皮子和内瓤瓤子的事吧。叔叔对我这个知识分子是很小看的,认为我所学得的那点知识,不过是和他的做买卖一样,都是混口饭吃混几片片衣裳穿而已。经他一说,我也觉得的确不过是如此。但人生不就是这样的么?吃穿里面也有着很大的学问和人生要义的。人并非只是有那么个内瓤瓤子就罢了,就什么也不需要了,也不稀罕了,其实连叔叔也不是这样的,他不是也吃吃喝喝了几十年么?不是也想吃点可口的,穿点好看的么?说了这么多年,除了吃吃喝喝贵贱之人之外,那个贵重得不得了的内瓤瓤子究竟在哪里呢?它到底对我们有个什么作用呢?既然它确确实实就在我们身上,又一辈子不为我们所见,那么它的存在与否有什么关系呢?
  叔叔也还是愿意和我争论的,因为我在他的眼里还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好像是可以代表一方,因此他觉得对我的说服是必要的。
  他说有些有知识的人,还不如没知识的,为什么这么讲呢?譬如一面镜子,上面蒙了一层污垢,看起来就不清晰了吧,有些人的知识正像是这镜上的污垢,不是增加这清晰度的,反而是蒙蔽了镜子原有的光亮。再譬如一条口袋,空着是最能装东西的,就好像没知识的人容易学知识一样,可是你已经装了半口袋废铜烂铁,你又舍不得往外倒,还以为自己已经装满了,还以为自己装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再往里头装一些金银珠宝你也不愿意装,认为没有你的废铜烂铁好,就是装,你已经装了那么多东西了,已经是有那么个底底子了,再装能装多少呢?装进去和你的那些废铜烂铁一混,说不上是些什么东西了。叔叔讲起这些来是很自信的,似乎我怎么讲也只是在他的范围内。我觉得他的态度比他的辩才更能激怒我。
  我说老爸(我叫他老爸),我觉得那个内瓤瓤子并没有你说得那样重要,它并不是生活的必需。譬如我一天不吃不喝就不得行,受不了,可是一辈子没这个内瓤瓤子,我还是可以活得好得很。叔叔大度地看着我,似乎一个知识分子说出这话来真是没水平的,但我这样的知识分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又不使他意外。他说,这个道理简单得很:一,你要是真的知道你的内瓤瓤子的贵重,你就不说这个话了;二,你虽然不知道你的内瓤瓤子,可是你的内瓤瓤子无时无刻不在你本身,你说你一天不吃不喝就受不了,可你要是没这个内瓤瓤子一秒钟,你就不是个你了。其实你也是离不开它的,就像镜子上的光亮离不开镜子一样。这种奥妙凭嘴是说不清楚的。我真是想不清叔叔究竟觉得自己有多贵重。叔叔说,我贵起来是一疙瘩金子,贱起来不如一疙瘩土。能明了自己的贵贱,就明了啥是个人了。
  我有时也跟叔叔胡说,我说老爸,你有这样的认识,那么我觉得你要是脱了裤子在大街上走,也不会不自在的是吧?叔叔笑起来,说那也没什么,脱了裤子在大街上走算是个小事情。谁在那里走呢?又不是个我嘛。就算是个我,走了也就走了,就看你心里头咋想呢。你要考虑着这是个羞耻事情,就走不出去了。实际上这个时候,你就是在表皮皮子上了。人是容易活到表皮皮子上的,为人都是这么个。就像一个修炼的人,在坐静,坐得有些浑化了,已经是没有这个表皮皮子的我了,已经像是合一了,可是给一个蚊子咬他一下,就把他一下子咬回到表皮皮子上了,不管你走多远多深,都会把你给咬回来。比如你花费了好几个月工夫,好不容易一步一步走到了北京,但是给蚊子咬一下,一下子你就回到了原处,就像你没有去过北京,没有花费这几个月工夫一样。所以说修炼是很难的,不要说别的大灾大难,一个蚊子就能考验你呢。
  我还是想揪住叔叔不放,我说,老爸,你不要绕那么多弯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说你敢不敢脱了裤子在大街上走,还笑呵呵的。叔叔严肃了一下,很快说,关键是没这个必要。要是有这个必要的话,那还是走呢,走的时间那当然是笑呵呵的。我说你还是绕弯子。确实是没那个必要,叔叔说,不但是没必要,你这样的一走,叫那些见识浅薄的人看了,还起坏作用呢。必须是能起到好的作用,才可以做一些反常的事情。反常的事情最好还是不做的好。
  总的来讲,叔叔这个人活得还是不错的,他也不与人多往来,但大家对他的评价也还不错。尽管一些人也说一些风言风语,说不要看那个人低头进低头出,其实心里是有野心的,他是想当老人家(宗教领袖)呢,但老人家是想当就能当上的么?他的传承呢?他的凭据呢?他是哪一条线上的哪一个环节呢?地方上的一些有名望的宗教人士也对叔叔颇有微词,定性他不过是个生意人,由嘴的胡说呢,要不可以试一试,让他不要再做生意,让他回到家里来专门坐静修炼,专门静修他的内瓤瓤子,他会这样做么?不要听人的说,说还不容易啊,谁的嘴皮皮子薄一点都会说呢,重要的是做,他就会做个生意。做生意是啥,就是过来过去地变着方子哄人嘛。
  叔叔做的是布匹生意,说闲话的就举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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