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针刺麻醉

作者:赵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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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三里。
  上巨虚。
  两根三十二号银针,先后扎在了周翻身的右腿上。
  麻醉师刘四春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护士小徐,示意她坐下来。小徐已经跟着刘四春学了半个月针刺麻醉,此时立即会意,急忙坐下,伸出两只小白手,将两根针分别捏住。
  刘四春又去扎维道穴。他用右手从护士小王端着的盘子里摸起另一根银针,左手就摸向了周翻身的下腹部右侧。
  取足三里、上巨虚、维道三个穴位扎针,刘四春已经十分熟练了。他在自己的身上试验了五回,在周翻身的身上试验了三回,每一回的效果都还可以。昨天再给周翻身做试验的时候,外科主任孙保国用止血钳在他腹股沟区的皮肤上夹了几下,这个二十三岁、面色焦黄的贫农青年连声说:不疼!不疼!就跟蚂蚁叮了几下似的!大夫,您快给俺开刀吧,俺要给毛主席争光!看那样子,针刺麻醉的效果和病人的主观能动性都达了预期的效果,因而医院决定今天让周翻身正式上手术台。
  周翻身的病是右腹股沟斜疝。五天前,他让父亲周老三用手推车从乡下推来,裤裆里鼓鼓囊囊像藏了一个大葫芦,自己用双手托着进门诊室,步履蹒跚满脸痛苦。周翻身自诉:两个月前他在生产队里挑粪,由于装得太重,往上一起的时候只觉得大腿根部突然一疼,蛋就一下子大了,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他疼得就地躺倒,歇过一会儿,蛋才恢复如初。别人说,这是得了疝气,肠子漏到了蛋里。从那以后,队长就不让他干重活了。可是他这天参加大队召开的批判会,批判本村地主分子,因为喊口号用力过猛,结果病又犯了。他在会场上躺了半天,疼得受不了,父亲周老三只好把他送来了。接诊医生建议住院动手术,周老三立即同意,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儿子治病,不然的话,娶不上媳妇绝了后,地主分子还不看他的笑话?这时,刘四春刚从北京学习归来,院领导想尽快选择病号实施针刺麻醉,刘四春到外科病房了解一番,就选定了周翻身。因为北京专家讲,搞针刺麻醉,患者的配合至关重要,最好能选择那些出身好、觉悟高,能够把配合针刺麻醉手术当作政治任务去完成的病人。刘四春把自己的想法向杨院长做了汇报,杨院长亲自上阵,和刘四春一起去周翻身的病房做思想工作。杨院长说:周翻身,我一听你这名字就知道你出身好。周老三抢过去说:当然喽。俺家八辈子都给地主扛活,搞了土改分了地,俺才结婚,不然俺哪里会有儿子!杨院长说:老周你知道吗,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不断涌现,针刺麻醉就是一项。针刺麻醉现在已经轰动了全世界,许多国家都跑到中国来学,可给毛主席争光啦。周老头说:是吗?什么是针刺麻醉?孙保国说:就是开刀不用麻药,在身上扎几根针就成。躺在病床上的周翻身把眼瞪圆道:那是不是很疼?杨院长指着刘四春说:不疼不疼!刘大夫刚从北京学习回来,在那里参加了好多手术,不信你问问他!周家父子就把目光投向了刘四春:真的?刘四春却迟迟疑疑不肯回答。杨院长皱起眉头去看刘四春,刘四春才说:是的,不疼。杨院长说:听见了吗?不疼。这是奇迹,周翻身同志,你愿不愿让这样的奇迹在咱们县也出现?周翻身说:院长,你的意思是,给俺开刀也那么弄?杨院长说:是,希望你积极配合。周翻身就将嘴咧向一边,咝咝地抽凉风。周老头看着儿子吼了起来:看你那熊样儿,像贫雇农的种吗?疼一点也得忍着!周翻身这才将嘴摆正,不再抽凉风,送出一个硬邦邦的字来:中!杨院长又说:鉴于第一次搞针刺麻醉,医院决定免除周翻身的手术费用。周家父子听了这话,都是喜色满脸,两张嘴里吐出了一长串的“中”字。
  在周翻身的侧腹部,髂前上棘的前下方,五枢穴前下半寸,刘四春确认了维道穴的所在。他用左手拇指指甲掐住穴位,右手捏针欲扎。这时,窗外突然传来“咣”的一声大响。刘四春知道,那是谁在手术室外面失手敲响了铜钹。杨院长已经组织好一支队伍,写好了大红喜报,此刻正在外面等着,手术一旦成功,就要去县委报喜。想到这里,刘四春觉得,那根细如牛毛的毫针一下子重若千斤,手便抖了起来。站在旁边的杨院长看见了他的样子,小声道:刘四春,镇定!
  刘四春直起腰来,镇定一下自己,将针扎进了维道穴。他示意一下小徐,开始了手术前的“诱导”阶段。二人都用拇指、食指、中指共同持针,将无名指压在穴位上,一边提插一边捻转。周翻身躺在手术台上,为防止他看到肚子上的手术过程,刘四春已在他胸前挂了个布帘子。刘四春隔着布帘子问:周翻身,你得气了吗?周翻身说:还没得气。“得气”是针灸术语,意思是有没有酸、麻、重、胀的感觉。在几天来的准备过程中,周翻身已经听懂了这个词儿,体会过那种滋味。刘四春听他这样说,向小徐使了个眼神,二人将提插捻动的幅度加大。
  还没得气。刘四春想到周翻身的回答,一边继续操作,一边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口长气。他低头看看周翻身裸露着的小腹,心想:疝修补,这是多么简单的一项手术啊,只需局部麻醉即可。用什么药,在哪里注射,刘四春甚至是闭着眼睛都能完成,而且保证麻醉程度深浅适中。不只是这类手术,即使一些开颅开胸的大手术,他也是成竹在胸,稳操胜券,让主刀医生们十分放心。因此,他早就是全县卫生界公认的第一麻醉医生,被人们称作“刘大麻”。然而,他现在脑子里却闪过一个问号:为什么偏偏让我放弃驾轻就熟的药麻,采用没有十分把握的针麻呢?
  当然,这个问号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杨院长已经多次向他讲明问号的答案:针刺麻醉的政治意义重大,我们县一定要把它搞起来。杨院长是去年被县委派到县人民医院任职的,上任后第一次召开全院干部职工大会就讲:听诊器上有政治,手术刀上有政治,医院的一切一切都离不开政治。此后,他实行了一系列体现政治色彩的措施:病人就诊要按阶级出身排队,谁出身好谁排前头;住院要按阶级出身安排病房,谁出身好谁优先入住;医生护士再忙再累,每天都要提前半小时上班搞政治学习,每星期要写一篇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每月写一篇大批判文章。与此同时,杨院长还对上边的政治动向特别注意,去年他见报上讲,外省有个医疗单位用针灸治疗聋哑症,让多年的哑巴喊出了“毛主席万岁”并高唱《东方红》,他就派本院懂针灸的戚宗茂大夫去学习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举办了“用毛泽东思想统帅的新针疗法学习班”,找来十几个聋哑人,天天给他们下针。结果,鼓捣了一个多月,也没有一个聋哑人开口说话,杨院长只好悄悄把学习班解散了。几个月前,他把刘四春找去谈话,将一大摞报纸拿给他看,说:老刘你看,新华社早已报道了,中国医务工作者和科学工作者创造成功了独特的针刺麻醉技术,这是毛泽东思想在医疗卫生战线上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果。我听说,今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一位随行记者突患急性阑尾炎,中国医生用针麻给他实施了手术,大获成功,所以尼克松总统特地提出要参观一回神奇的针刺麻醉。他参观之后,回到美国一讲,立即轰动了全世界,各国友人来参观的,学习的,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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