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长歌

作者:大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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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广大的北方夜空里,有三颗并排的星星在运转。与这三颗星星对应的许多村庄,潜伏在平原或山脉的皱褶里,将在子夜时分一齐发出鸡鸣。当这三颗星星莅临到一个叫河湾村的上空时,悠长的鸡鸣会应然而起,与整个北方的鸡鸣相呼应。鸡鸣的声音越大,越是加深夜晚的宁静,人们从梦中醒来,翻个身,会睡得更沉。
  河湾村不是一般的村庄,它的地下住着做梦的逝者,地上住着劳作的人们,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住着神。
  河湾村有五十七户人家,多一半是草房,少一半是瓦房,房子散落在山下。村子的北面是一座小山,村子的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地上长着庄稼,庄稼的边缘是树林,树林的外面是河流。这条河流把河湾村的东面、南面和西面包围起来,因此河湾村的人需要摆渡才能出行。河流叫沙河,沙河上有木船,木船上有两个常年摆渡的人。
  河湾村约有两百多口人。村西的一片山坡上住着逝者。那里有一片土堆,每个土堆下面都有两个人在睡觉,有时传出呼噜声,但他们从不苏醒。
  一次张文从坟地经过,不知来自哪里的风吹在他身上,他避开树林独自摇晃。他看见树林上空,有一片云彩正在天空里飞行。云彩飞过河湾村上空时,停顿了一下,然后逆风往回飞,朝着它来的方向,越过了远处的山顶。人们都说,河湾村有许多秘密。张文想了想,认为是。
  张文是他爹给起的名字。他爹叫张福满。张福满的爹叫张富,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会染布的人,张富死后,手艺传给了儿子张福满。张福满有可能是泥做的,因为他小时候经常生病,他爹就用黄泥做了一个泥人,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悄悄抛弃在河滩上,送给了死神。这是一种替代,这个泥人代替了张福满,张福满的病就渐渐地好了,从此很少再得病。后来这个泥人可能自己走了回来,与张福满混淆了,以至于人们很难区分。
  从许多迹象看,张福满有可能是个泥人。比如,他的体重超过常人几倍,走路特别脚重。还有,他的身上总有洗不净的泥土,一搓就是一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别人有时是透明的,他从来就浑浊不清。有时他说话也非常含糊,像是在做梦。
  张文是张福满的儿子,得到了一些真传,看上去像是出土的陶俑。他的弟弟叫张武,他的母亲叫张刘氏,张刘氏的娘家是十五里外一个叫黄土梁的村庄,这个村庄很怪,只有必要时才被人提起,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存在。
  河湾村冒出了炊烟,最初像是一棵一棵树,后来树冠连成一片。有关这个村庄的传说有几种说法,有人说是张家来得最早,有人说是王家来得最早,有人说是赵家来得最早。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还有一个李姓,如今已没有后人,但从坟地可以看出,他们曾经有过一个繁盛时期,是他们最早组建了这个山村。
  如今,村里只有张、王、赵三个姓氏,年岁最大的已经超过九十,年岁最小的还未出生,包括死者,总共加起来有若干人。
  河湾村的人一般都低头走路,脚步很轻,有的人从来不留脚印。但张福满不,他走路的声音像擂鼓,有人发现他的大腿上曾经长过野草,皮肤下面埋伏着许多蚯蚓。村里没有人敢跟他比试力气,如今他虽然老了,力气还能超过常人。
  说张福满是泥做的,还有另外一些依据。他怕水,没有人看见他洗过澡,他洗澡有可能被水浸泡而溶化掉。因此,他身上有了泥就搓掉。船工赵老大知道他的弱点,因此过河时经常戏弄他,往他的身上溅水。有一次下雨,他把一块石板顶在头上,但还是淋着了一部分,他的身上,凡是溅过雨的地方,都留下了点状的斑痕。
  在河湾村,最不怕水的人是赵老大和他的儿子赵水。赵老大摆渡了三十多年船,从没翻过船。据说他能在河水里呆上一整天而不露出脑袋。他的儿子赵水发现了他潜水的秘密,却从不揭穿父亲。有一次赵水口含芦苇在水里呆了两天,出来时身体胖了一倍。他爹没有揍他,反而佩服了他的水性。
  赵老大的方脸上胡子茂密,虽然常年戴着一顶特大的草帽,但还是经不住日晒,整个脸看上去像是黑人;他的儿子赵水也是方脸,也戴一顶特大草帽,也被晒得黝黑,除了年龄差距,父子俩看上去像是一个人。人们常有认错的时候,有时人们冲着对岸喊,赵老大,把船摆过来吧,结果过来的却是赵水。有时喊,赵水,把船摆过来吧,结果摆船的既不是赵水,也不是赵老大,而是一个水神。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就面面相觑,默不做声。
  每到秋天,附近的村落都要向船工交纳一些船粮,可多可少,赶上年景不好,人们交不上船粮,赵家父子也不计较,来年继续摆渡,从无怨言。
  张文和赵水是同龄人。张福满和赵老大也是同龄人。只是赵老大的媳妇死了,张福满的媳妇张刘氏还健在,她染布的手艺不亚于张福满,后来她操持染坊,取代了张福满。
  河湾村最巧的女人不是张刘氏,因为女人们都很巧,所以分不出高低。但张刘氏可以算是最幸运的人。多年前一个阴阳先生路过河湾村,一眼就看穿了张刘氏,指出她的前生是一只蚕,在她一同生长的那一筐蚕中,转世为人的只有她一个。村里人都认为这位先生说的很有道理,因为人们知道,张刘氏至今还留有一些前生的习惯,有时她在梦里吐丝,有时作茧自缚,有时用胳膊抱住自己。据说她十六岁以后,身体就熟透了,也就渐渐透明了,这些只有张福满知道,别人听到的都是一些传闻。
  有关张刘氏的传闻真假难辨。她衣服上绽放的花朵都是她自己染的,有时开桃花,有时开菊花,有时开雪花。雪花融化后,衣服上只剩下靛蓝。河湾村的天空与靛有关。张福满种了七分地的靛,染布多时,靛不够用,转年他就多种一些。靛是一种绿色植物,叶子浸泡后可以做染料,用来染布。张福满接触靛比较多,可能是靛的颜色浸透了皮肤,他的血管是蓝色的。有一次他的腿被草叶划破,他急忙掩藏,但还是被人发现了,那天对门王老头正好经过,看见他流出的血,是纯正的靛蓝色。王老头感到了恐惧,从此经常说胡话。有时他在夜里睡觉时独自出走,在村子里转一阵,然后回去继续睡觉。他不知道这是梦游症。
  王老头的女儿二丫为此非常担心。每当父亲梦游时她都偷偷地跟在他身后,不让他发觉。一旦王老头发觉有人在后面跟踪,他就会疯跑起来,他跑的姿势简直是在飘。据说只有梦游者才能够跑出那种姿势,一旦他醒来,就变成了一个常人。每当人们提到梦游的事,王老头首先是不承认,接着红着脸走开。好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为了父亲,二丫耽误了许多事情。她养了许多蚕,本来清晨应该上山采桑叶,往往因为睡不醒而耽误时辰。每天夜里她都要半睡半醒,监察父亲的动静,随时准备起身。由于夜里缺觉,早晨睡得很沉。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她是个懒丫头,而实际上她非常勤劳,善良,聪慧。她养的蚕结茧又大又白,她纺的线又细又匀称,她织的布特别细密,布面不留疙瘩。一样的布,一样的裁缝,一样的衣服,她穿在身上就比别人好看。难怪张武对她有好感,有一次张武送给她一筐桑叶,这事张文不知道,张福满也不知道,只有细心的张刘氏略有察觉。因为张刘氏的前生是一只蚕,她对桑叶格外敏感。据说有时她背着人偷吃桑叶,然后在夜里吐丝。她有一件丝织的衣服,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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