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背影

作者:黄振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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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怀有身孕未到一个月时,父亲就急急地从东北老家过来看我,我知道父亲此行的目的是想抱孙子。我是不想让父亲失望的,但和妻子慎重考虑后,还是决定等过两年再要小孩。因为在这座繁忙的大城生活,高昂的生活成本、脆弱的经济基础,使我和妻子如果不好好计划一下,是不敢轻养一个孩子的。我犹豫着不敢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因为在父亲看来,我只有要了小孩,才能算真正长大了,他也才能算真正尽了为父的责任。
  小时候,我常听父亲说:“等你们都长大了,都要了孩子,老爸这辈子就算完成任务了,我和你妈就该享清福了。”父亲说这些话时,我们全家一般都是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体弱多病的母亲往往只是笑笑,而我们五个孩子当然并不能理解父亲对我们遥远未来的期望。直到现在,母亲病逝多年后,父亲也没有享受到清福,他依然在为他的五个儿女操劳,这已然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当我小心翼翼地把我和妻子的决定告诉父亲时,父亲一听就急了,冲我嚷道:“有啥可犹豫的,养个孩子有那么难吗?你真是越大越没出息了,连孩子都不敢养。”我向父亲解释我的理由,是想再奋斗几年,父亲全然不听,只是问我:“你奋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孩子?”我无法回答父亲。
  两天后,父亲决定回老家。在车站时,父亲默默地抽烟,叹着气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我无言以对。父亲上车时,步履有些蹒跚,那一瞬间,我觉得父亲真正衰老了。我去搀父亲,被父亲甩开了,父亲是一如既往地倔强。列车将要开动时,父亲从车窗内探出头想对我说什么,但犹豫着没有说,只是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快回吧。我看到父亲头上的白发一颤一颤的,内心一阵酸楚,悔恨不该让父亲这样失望地离开。
  长久以来,我不敢想象父亲把我们五个儿女养大的具体过程:那是一个沉甸甸的岁月累积,有着数不清的琐事和烦恼,而这一切,都被漫长的时光所湮没了,时光的最终答案,是我们长大了,父亲衰老了。
  我不知道父亲年轻时是不是像现在的我一样,也曾有过自己的梦想。他应该是有的,我记得他曾偶尔与我提过一两次,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是想当一个战场上的英雄,但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也只是偶尔被他不经意地提起。也许我们五个儿女的陆续出生,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他的梦想,可能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这一点。
  父亲的梦想是在日复一日的厨房生活中逐渐消逝的。因为母亲长年卧病在床,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就成了我记忆中一个永恒的影像。如果从一九五八年大姐出生算起,到一九九八年家中最小的我离开老家独自谋生时,应该有整整四十年的时光,父亲为了我们是在厨房中度过的。
  我的记忆中,父亲是热爱厨房的。每天早晨,父亲喜欢哼着小曲在厨房中忙碌,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幸福时光。等我们都起来后,饭菜早已摆好在桌子上,我们吃饭时,父亲喜欢默默地坐在旁边抽烟看着我们吃。如果他上夜班,也是把饭菜做好,热在锅中。多少年了,我们都习惯了掀开锅就有饭吃。
  有一段时光,我们对父亲只会做饭这一点甚至有些厌恶。那是缘于我们先后长大参加工作的时候。先是大姐曾反感这一点,说父亲只会做饭,什么能耐都没有。大姐下乡插队返城后,找不到工作,而她“青年点”的队友都通过一些关系先后找到了工作,大姐盼望着父亲也能有一些关系,而父亲除了认识几个工友和厨房中的蔬菜、粮食外,就谁都不认识了。
  我记得大姐当时在厨房中哭哭啼啼,而父亲则在择芹菜,准备给我们包饺子。大姐一个劲儿地哭,父亲逗她,拿起一根芹菜说:“乖女儿,别哭了,你看这芹菜多直,多干净,是自己长成这样的,不是谁帮它长成这样的。”大姐哭着把芹菜狠狠地折成了两截。父亲劝了很久,大姐还是哭,并埋怨父亲没有能耐。两个人最终吵了起来,父亲高声说:“我是不认识什么人,即使认识了,也开不了那个口,我希望自己的儿女都能像这芹菜一样干干净净。”大姐摔门而去,并哭喊着发誓再也不吃父亲做的饭了。结果,那天晚上饿得狼狈不堪的大姐回来后,不仅吃了一大盘子蒸饺,而且还吃了父亲特意给她做的鸡蛋糕。一年后,大姐最终靠自己努力考进了工厂,做了会计。
  不久,二姐同样在参加工作上遇到了难题,二姐也一样跟父亲哭诉,父亲同样是规劝,可二姐并不听,她用“绝食”行动来反抗父亲。说“绝食”有点儿夸张,她只是“少吃”,每顿只吃一点点儿,然后“啪”地把筷子一放,一言不发地离开桌子。
  最后,父亲妥协了,说求了一个人,看能不能帮上二姐。父亲准备在家中请那个人吃一顿丰盛的大餐,好拜托二姐的事。为了这顿大餐,父亲也很发愁,因为家里的生活很拮据。只有在逢年过节,家里的饭菜才会“改善”一下,其余都是在父亲的精打细算下才勉勉强强够花。
  虽然只能用很少的钱,但父亲还是决定做十多个菜来招待那个人。为了面子上好看,父亲决定发明几个“特色菜”。其中一个菜叫“脆香百子”,当然是父亲给取的名。其实不过是把瓜子一个个剥开,取出仁儿,然后包在面粉中,过油上色,再浇汁而已。
  那天,父亲坐在厨房中的小凳上,一个个剥瓜子,足足剥了七八个小时。我记得父亲是最烦吃瓜子的,每次让他吃,他都说,剥那东西太费劲了。我那时候小,不懂得请客不请客,只知道馋,父亲剥好一小堆后,我就去抓一把吃掉,还说“满口香”。父亲只是笑笑,仍旧耐心地一个个剥。二姐后来也帮着剥,二姐说:“爸,要不别做这个菜了,太费劲了。”父亲说:“傻丫头,做一顿饭你都嫌费劲,以后你做什么都应该像这样,要有耐心,要一点点来。”二姐于是不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认真地剥瓜子。
  结果,那天客人没有来。父亲望着一大桌子菜发呆,神情很落寞,也不敢正眼看二姐。我们狼吞虎咽吃大餐时,父亲默默地喝了两杯酒,很自责地低声对二姐说:“二丫头,爸只是个工人,只会做饭,真的尽力了。”多年后,二姐与我提起这件事时,我故作惊讶地问,你还记得?二姐说,我又怎能忘呢!
  二姐最终接受了一份她不满意的工作,她不闹情绪时,我和三姐捉弄她,去菜市场偷偷买了把芹菜,趁她睡着时,放到她被窝中,并在她胳膊上写了一行字:“你真像芹菜一样干干净净。”
  多年来,我已经忘记了父亲给我吃过的许多种食物,但却对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河鱼始终念念不忘,因为河鱼险些要了父亲的命。事情起因是哥在十四岁时患上了胃病。他常常捂着胃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每次吃饭时,都说没有胃口。父亲愁坏了,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这让我和三姐都有些嫉妒他。
  哥的病久治不愈,后来一个老中医给开了偏方,需要鲜鱼汤来做药引子。除了逢年过节,喝鱼汤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奢想。当时市场上买各种东西还是需要供应票的,很少能买到鱼,更不要说活鱼了。
  夜里,我偷听到母亲与父亲商量到哪里去弄活鱼,不住地叹气。凌晨起夜时,我看到父亲坐在厨房中拆口罩布,母亲倚靠在锅台旁的长凳上。母亲说:“要不就算了,别出什么事。”父亲说:“放心吧,孩子需要,我肯定要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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