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致朱正

作者:朱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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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兄:
  得见足下编选舒芜先生旧文新集,可惜老朽日甚,无力读这二十多万字的文章了。只是翻翻目录,大多似曾相识,稍稍浏览篇次,略为知其由来而已。我于舒芜先生无一字一面之交,没多少话要说。倒是你写的序言,有几句可成话题。比如足下以编辑里手、选家慧识、史笔直书,定位舒芜为思想史、思想斗争史“不得不遇到”之历史人物,诚然,信然,不刊之言。这似乎可以说明,你受病中舒芜“全权”委托,为其编定这本旧文新集,并非完全由于对舒先生其人其文情有独钟,而定意在为思想史、思想斗争史保存几片活鲜“化石”。为人作嫁,颇有辛苦,霑益后人,善莫大焉。
  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书中几篇四十年代的文章,特别是那篇《论主观》。一九四五年初,此文在重庆出版的《希望》第一期上刊发,余也有幸,有一首诗忝附骥尾,故对此宏文印象特深。胡风在编后记中称这篇文章,提出了“一个使中华民族新生的斗争会受到影响的问题”,并请读者“无情地参与讨论”。事隔半个世纪,前年有位三十几岁的青年学人万同林,把《论主观》发表前前后后在重庆以及延安、香港“左翼文化界”内掀起的轩然大波,概括为“一次流产的思想启蒙运动”。在《殉道者》一书中,写成《独树一帜——置诸于文学史和思想史》专章。你的“不得不遇到”之说,便有了佐证。万同林如是说:
  胡风把《论主观》所提问题看得如此之重,虽然后来他自己解释为了响应延安的思想整风,但是与他和陈家康、乔冠华等计议要推动一个思想运动同样有关。这个“运动”的主旨,就是思想启蒙,就是反对“用教条主义反对教条主义”。为此,乔冠华还亲自动手翻译了《费尔巴哈论纲》,惜乎后来《希望》停刊未能发表,“运动”更未能“推动”。(《殉道者》,89页)
  一个青年人对半个多世纪前“一次流产的思想启蒙运动”,发出“惜乎”的嗟叹,启人深思:他大概不只是在替“古人”担忧,更多是在为“今人”感慨吧。尽管今日看来《论主观》一文,在理论形态上乏善可陈,黄药眠当时以《约瑟夫的外套》为题大张挞伐。约瑟夫者,斯大林也;不论公理婆理,“外套”终为事实。剥去“外套”见本相本色,则是呼唤“个性解放”的一声呐喊。这类“呐喊”,似乎今日仍未进入主流话语,带有异端气味。这就无怪万同林式的青年人吁嗟叹息了。我之所以称其为活鲜“化石”,意即在此。而你从尘封积垢中披检出世,当然是善莫大焉了。
  然则,惜乎!足下为善未终,我已当面质疑:为何不收选《致路翎的公开信》?你快人快语称“不喜欢”。真话实情,意在高洁。但既然从史着眼已“无法回避”,就无可奈何,即令不喜欢,也应选入。不选,这位历史人物只有《论主观》的“正面形象”便非“全貌”了。况且,九十年代初之舒芜对于路翎,据《路翎:未完成的天才》的作者朱珩青说,仍然“佩服得五体投地”。朱女士一九九一年八月采访过方管即舒芜,书中引用舒芜的话,说:
  路翎风度潇洒、聪明,可说是才华盖世。他领悟快,吸收快,看书也快,说起话来很机智,非常能说。没说的,我甚至要怀疑大家都认定的真理了:写作要有生活。可是路翎在《财主的儿女们》里写的蒋纯祖教小学那一大部分,就没有生活。仅仅是我跟他讲述的……路翎没教过书,但他却能将教书的生活写得活灵活现。(《路翎:未完成的天才》,46页)
  还可以引用舒芜一九九六年自己的一段文字,说明他与路翎当年情投意合,莫逆于心。讲的是《论主观》之写作如何得到路翎启发:
  那是一九四三年冬,路翎已经住在我家。我们朝夕谈论共同关心激动的文化文艺问题。有一天,我们又在“左道楼”上凭栏纵谈,路翎忽然神情郑重地问我:“你说,中国现在需要什么?”我回答不出,回问他。他明确肯定地说:“需要个性解放。”他这一句话,像一滴显影定影药水,一下子把我们谈论过很多而模糊不清的一切,显现为一幅清楚的画面,又像一个箭头,一下子指出了中心之点,从而使一切条理可以梳寻。我想来想去,的确一切都可以归纳为需要个性解放,特别是国统区进步知识分子的思想问题,马克思主义如何进一步发展的问题,解决的关键都在于个性解放。而从哲学上来说,最与个性解放相对应的范畴,我以为就是“主观”,于是我写《论主观》。(《回归“五四”》后序,见《新文学史料,1997年2期》)
  “哲学”事大,不敢置喙。从舒芜这段不动声色的描述中,我读出的是一幅令人神往的历史画面。重庆寒冬,大雾弥天,两个二十岁的青年人,长夜难眠,清谈娓娓,互为肝胆,心灵撞击,电光石火,星花灿烂,一时瑜亮,堪称“双璧”。本应是人间佳话,千古美谈。不料十年之后,改天换地,时风鼓荡,草偃木折,其中一位,抉心自食,滴血之箭,以此射彼,昭告天下,各行其是。于是,“把美破坏给人看”的悲剧大幕由此拉开。题名《致路翎的公开信》这样的文字当然弥足珍贵,无法回避也不应当回避。史之为鉴,取其大者,个人的是非恩怨、私德隐情,倒是次要的了。有见于此,索性再抄一段别人的文字吧:
  我作为一名与舒芜先生已有将近两年的交往,并正在从事相关阶段的文学史资料搜集和文献整理的后学……通过自己微末的工作,将历史当事人的活动痕迹尽可能真实全面地留存下来,传递下去,使后人的后人代代相续,铭记我们的新文化和新文学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可遗忘、无从抹煞的故事和事端,并以一种恩怨无及于身的清明理性参照比较各种相关材料,从中求取所谓“历史的本来面目”,“看看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两句引号中的话,出自舒芜(《回归五四》后序)。又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贾植芳先生的再传弟子张业松君。他编辑了一本《路翎印象》,这是他在编选小序中的一段话。难得的是这位年轻人竟想到了他们“后人的后人”和以“恩怨无及于身的清明理性”自期,所以,他“决定将舒芜先生的一篇早已成为重要的历史文献的……文章《致路翎的公开信》收入本书”,用意之一是“使舒芜先生痛定思痛的历史担荷落到实处”,仁心仁求,其意也深。他为此甚至“全盘推翻了本书原来的编选构型,决定另起炉灶,最后出现了现在的不编之编的面目”。不编之编好!遗憾的是:“由于某种原因,具有珍贵史料价值的《致路翎的公开信》在排定了清样之后终究还是撤了下来”。为此,张业松在简短的编者附言中又表示“这不能不说是一份遗憾了”。同此遗憾,我才不避唐突,当面向你质疑的。如果你强忍“不喜欢”,收入《致路翎的公开信》,也就多一份“不编之编”的珍贵文献了。
  你的“不喜欢”,还牵累了舒芜自拟的书名《我思,谁在?》有刁钻古怪、文不对题之嫌:明明是从四十年代的《论主观》到八九十年代种种话题,均体现了舒先生“我思故我在”的一以贯之,何来近乎失落自我的“谁在?”一问?比起自我定位的那个《回归“五四”》书名,益发令人不着头脑。设或收了《公开信》,“谁在”一问,便如张业松所言:“使舒芜先生痛定思痛的历史担荷落到实处”;你为善而有终,更是善莫大焉了。我不知道《我思,谁在?》与《回归“五四”》两本书关系如何,也许《致路翎的公开信》舒芜已自行收入《回归“五四”》——但愿如此,但愿我这封信只是连篇废话。
  昨日我在电话中对你说,此信还有个尾巴,建议你承“两家争鸣”扛鼎之力,上溯一九四九年以前“左翼文化界”这个庞大复杂的社会群体(包括舒芜),梳理其思想脉络、嬗变轨迹,为“两家争鸣”中的“钦定”右派而你正名是实为“左派”的人物,清理出一个比较明晰的精神谱系——要说很多话,这里且点到为止,以后再专函求教。
  谊在旧雨,言尚无忌,诸希谅察。顺颂阁第清吉!

  朱 健
  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