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厄运、史笔及其他

作者:易孟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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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有两句名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千古宏文伟著,很多是作者在困窘失意中完成的,似乎文章的成就,与命运的显达恰好成反比,故曰“憎”;魑魅这种山鬼,好在别人失误时,伺机食人,故曰“喜”。杜甫的诗写在《天末怀李白》中,时在乾元二年(759)。李白曾一度得到唐玄宗的器识,被召入京城当了个供奉翰林,但没有任何实职,不过在宴前鞍后充当皇帝的一个点缀“太平盛世”的文学“俳优”。这个没有奴颜媚骨,“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的李白,自然愤愤然拂袖而去,隐居庐山。谁知不久发生安史之乱,永王李璘率军出战。这位满怀扫清胡虏、收复两京的壮志的李白,又应邀当了永王的幕僚。又谁知,李璘与他的哥哥肃宗李亨有争夺帝位的矛盾,李白不自觉地转入了这场皇权斗争。李璘兵败后,李白也被捕入狱,流放夜郎。杜甫当时远在秦州,听此消息,怀念友人,因而抒发了“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这样深沉的愤慨。
  毛泽东于一九五八年五月曾说过:“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他还要求编印一本近三百年世界各国科学技术家的传记,看一看是否能够证明:科学、技术发明大都出于被压迫阶级,就是说,出于那些社会地位较低、学问较少、条件较差、在开始时总是被人看不起,甚至受打击、受折磨、受刑戮的那些人。毛泽东要编印的小册子后来是否编印出来了,他要求看到的结论是否有误,不得而知,不过,他说的两句话,曾经很有影响。“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显然不能说得太绝对,高贵者中也有不少聪明人,也有不少在各方面很有成就的人。然而,事实往往如此:高贵者养尊处优,好逸恶劳,躺在现成的沙发上,不想多前进几步;而卑贱者被地位所迫,更接近生活,更接近底层人民,因而更容易接受事理。俗话说:“逼出来的。”卑贱的地位“逼”得他们动脑子,“逼”得他们勤奋,“逼”得他们去创事业,实现自己的价值。命运不显达的文人被“逼”出来的文章,更具现实性、人民性、战斗性,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司马迁有段对历史回顾的话,可说是“文章憎命达”的最好注脚:“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也。”他一连举了八个例子,从周文王到韩非,没有一个不是命苦的,没有一个不是在厄运中著书立说,成为大文章家的。再说国外,高尔基当学徒、更夫、码头工、铁路工人的苦难生活,为他完成《我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部曲准备了最坚实的思想和生活基础;巴尔札克是在债台高筑、生活飘零中完成脍炙人口的《人间喜剧》的;……这类人所共知的例子,不胜枚举。“文章憎命达”,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毛泽东曾说过,历史上没有几个大文豪出身于状元。这是符合史实的。
  近年来,我因注译《后汉书》,翻阅作者范晔的生平,知其际遇几乎与司马迁相同,甚至比他更惨。司马迁是创纪传体史书的始祖,而他正是在遭为李陵辩护之祸,囚蚕室,被腐刑,悲苦怛悼,无以仰首伸眉的情况下,完成《史记》这部大著的。他在《报任安书》中诉说衷情,一唱三叹,迴肠荡气,足令后世读者涕泪泗流。而纪传体史书的后继者范晔,命运更悲苦。他出身于仕宦之家,官至尚书吏部郎,也算一度仕途通达。岂料,元嘉元年(424),在彭城王刘义康之妃死后,他仅因酣饮而被贬为宣城太守!他曾是刘义康部下的冠军参军,主子叫他翻的这个大筋斗,使他更清醒了世道人事,从而开始撰著《后汉书》。他雄心勃勃,“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又曾如此自诩:所作史论,“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然而,命运竟如此捉弄他:他因官贬命厄而著史,又因被诬处死而停笔!元嘉二十二年(446),有人告发他与人合伙谋立刘义康为帝。可怜,贬他官的,是这个刘义康;把他送上断头台的,还是这个刘义康;确确实实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我曾思索过,为什么忧患出文豪?这个答案,恐怕一言难尽。《太史公自序》说:“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这也算一说。通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阐明自己对世道人事的见解,要把这些见解付诸实践。当一个人道路坎坷、内心郁结的时候,常常引发多思、深思;多思、深思的结果,又常常产生不得不表达的强烈欲望。对着空谷大江高喊几声,对着桌椅什物猛击几拳……是某些人郁结发泄的方式。如果是文人,便会不同,他们把郁结深思的结果,或发为诗文,直抒心臆,或追述往事,撰为史著,寄意于史事的选择与编写之中。司马迁、范晔等史学家正是后一种人。范晔说:“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这正是司马迁、范晔等人撰史立说的初衷。所以,《史记》《后汉书》与《周易》《春秋》《国语》《离骚》《说难》《孤愤》等一样,统统属于“发愤之作”。
  属“发愤之作”的史书,往往大大超过那些御用文人的“官修”史书,这是不可置辩的铁案。官修史书,不得不秉承主子的意图,不敢越雷池一步,为尊者讳,循尊者之情,因而常常只说好的不说坏的,或者只说坏的不说好的,甚至黑白颠倒,心中有话,笔不敢下。这样,焉能写出信史?这种不真实或不够真实的、不能取信于人的历史书,要之何益?而那些“发愤之作”则不同。他们在撰写中“追往事”、“思来者”,把对祖国、民族和人民的美好未来的憧憬,全部倾注于对历史的叙述中,换句话,他们“述往事”的目的是“思来者”,即所谓鉴古以知今。史学和史学家的全部价值,就体现在这“史鉴”二字上。
  为了“来者”,司马迁声言要“通古今之变”,范晔则声言要“正一代得失”。因此,千古以来,司马迁、范晔的史识长为后来人肃然起敬,视之为撰史的圭臬。
  写史,能不能做到“正一代得失”,多是思想认识问题,而敢不敢去“正一代得失”,则是史德和史识问题。生活在封建皇权时代的司马迁,既如实地记录了还活着的汉武帝开疆拓地的武功,也勇敢地揭露了这个掌握生杀予夺大权、掌握自己命运的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假面具(见《汲郑列传》)。他还指责汉武帝多用酷吏,严刑峻法,不少大臣死在他的手下。范晔的笔锋更是直指显赫一时、权势逼人的后党、外戚和宦官。他效法《史》《汉》的体例,却特增《皇后纪》,勇敢地批评皇后们常常“割断重器”,独揽皇权,又批评她们任人惟私,“用其父兄子弟以寄腹心”。他批评不少外戚“贪孩童(指幼龄皇帝)以久其政,抑明贤以专其威”;他还新增《宦者列传》,指出这些阉人“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舞文巧态,作惠作威”,以致“海内嗟毒,志士穷栖,寇剧缘间,摇乱区夏”,“汉之纲纪大乱”!可见,范晔的史笔,大有模扫污秽、匡扶天下之势。
  中国史家历来有大义凛然、直言不讳、强调“实录”、不文过、不虚美的传统美德。他们为了保持自己的史学节操,可以忍受一切屈辱,甚至不惜生命。《左传》载,春秋时齐国大夫崔杼扰乱齐政,杀死了齐庄公,太史立即把他的罪行刻在竹简上:“崔杼弑其君。”崔杼倚仗权势,把太史杀了;太史的弟弟接着刻写,又被杀了;另一个弟弟再接着刻,又被杀了;第三个弟弟继续刻,崔杼执扭不过,只得放过了他。《左传》又载,晋灵公无道,臣子赵盾屡谏不听,自己且有被杀的危险,便逃走了,但他的家人却反过来把晋灵公杀了。太史董狐立即直书道:“赵盾杀其君。”这里不采用下杀上称“弑”这个严格的用词规矩,而用“杀”,表示晋灵公确是无道。到宋朝,文天祥作《正气歌》,列举自古以来具有浩然正气的十个事例,其中就包括上述“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文天祥热烈歌颂他们的磅礴正气,凛烈万古,横贯日月。有了这种正气,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史学大家。齐太史、董狐、司马迁、范晔,……等等,文天祥称他们为“典型”,为“哲人”,他们都有悲惨的人生,甚至死后还会发出“苍天曷有极”的哀叹。然而,正是坎坷的际遇,才练出了他们手中的如椽史笔!
  (《后汉书今注今译》上、中、下册,章惠康、易孟醇主编,岳麓书社出版,定价2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