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损之腴

作者:杨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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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止庵君的结识,至少应该提前五年,却是很荒唐的被我错过了,至今想起来觉得遗憾。
  记不得是几年前了,总之是很早吧,止庵君寄我一本《樗下随笔》,同时附了一封短简,询问谷林先生的地址。字写得不很好,于是令人产生一个错觉,以为文章大约也不会精彩。那时候要看的书太多,这一本便远远排到了后面去,后来竟是把它忘掉了。
  终于有了一次见面的机会,那已经是去年的冬天。承他下顾,又以一本近著持赠。书有一个非常亲切的名字,叫作《如面谈》。扉页上有签名。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从小便是用左手写字。不过既是从小,那么他的用左手也该和常人用右手是同样,则我好像仍然存着苛求。直到读了这一本书,才彻底承认自己犯了一个认识上的错误,原来他的文章竟有如此的漂亮。
  只是说到漂亮,便不能不说到漂亮的标准,正如止庵说他是把自己归在“唯美”一路,而我们先要知道这“美“究竟是怎样的。止庵说:
  “我对散文的看法更多的来自我的阅读,我自己努力不写成的那个样子就是我平常所最不喜欢读的,比如做作,浮躁,夸饰,滥抒情,青春气,言之无物,‘像煞有介事’,那样一批东西。希望自己写的与此正相反。我迄今写的都是随笔,觉得随笔乃是间离的文体,更重要的是在一种态度。我追求平和,淡远,含蓄,意在言外,有苦涩味,或者说是‘抒情的阻遏’。喜欢文章写得多少有点‘拙’,舒展,疏散,不要太紧太密,更不要什么起承转合;此外文体也要讲究些,但是更喜欢用减法而不是加法。我觉得散文语言的美是准确、朴素和精炼的美。我写作时间很短,产量也不多,到现在为止,这里说的都还仅仅是限于‘追求’。”
  这段话出自《如面谈》的后记。说实话,这本书我是从后记读起的,而读后令人怦然心动,且一直读下去的,正是这样的一段话。这是他对“美文”的认识,而他也正是如此实践着。《如面谈》能够让人格外喜欢并且很感觉惊讶的,便是它敢于洗尽铅华,敢于写“无情”文章。文章能够这样写,不仅需要勇气,而且更需要“资本”。说“敢于”,是因为洗尽铅华之后,依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曰“抒情的阻遏”,而依然是有情。因此不假修饰的后面,必有一番“为学日益”至于“为道日损”的艰辛。“损”之后仍然是“腴”,最是一个难以达到的境界,也正如止庵所说“不加修饰,拿得出手的得真的是有分量的东西”,那么此中该有怎样的学力与见识打底呢。
  止庵早年写诗,出版过诗集,题作《如逝如歌》。这是由感觉和兴象组成的文字,很可以表明他的诗人气质。但是在《如面谈》中却很少再有“诗情”,大约诗人的才情多半化作潜藏着的智慧。如此,平平淡淡的文字,才不觉得平,不觉得淡。
  他更是极有艺术感受力的,和止庵谈《诗》,特别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一旦命笔为文,却总是非常有节制,竟好像是求拙了。他自己说,是以拙藏拙,我倒以为,那是凡在可以见得出巧的地方,一定不用巧,更不必说故意讨巧。比如很是容易讨巧的结尾,止庵写来,从没有一个“起承转合”之“合”,也从不制造效果,而总是“止所当止”。如同不用问号,不用惊叹号,不用删节号,文章之“止”,也可以算作他的文字风格之一吧。《如面谈》里有《豆棚瓜架》一篇,写“豆棚”下边一二“於焉逍遥”的“伊人”“嘉客”,从容往来,又从容归去,末了说到:
  “去年冬天父亲也故去了。此前他在北京治了一年半的病,又吃到了家里自种的丝瓜。父亲是生意很重的人,前不久我收拾抽屉,发现一个包得严实的纸包,上面有他工工整整写的‘丝瓜籽’三个字。这是去年秋天收集的,是他为今年留的种子。”
  依然是止庵式的结尾,这几行文字也实在平淡得很,但是却把全篇中那种陶渊明式的旷达之感伤轻轻拢住。据止庵说,这一段记述原本是实录,只是偏偏“巧得紧”,于是后来干脆删掉。在我看来这似乎有点过分,然而正是这种近乎苛刻的节制,使他的文字始终能够保持很简净很纯粹的厚实。他舍得用减法,或者说他参透了一条“损”之道,所以他的文字之“腴”,真的是腴,即不是夸张,不是煽情,不是甜熟,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反浪漫”,但却依旧网得住人世间那一点微末而深重的情分。
  至于止庵说对语言的美“仅仅是限于‘追求’”,也是很实在的话。相识之后,我们常常一起谈文字,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最喜欢的和最不喜欢的。谈的多了,有一阵儿竟至互相不能够看对方的文章,因为觉得离我们共同认定的理想境界都太远,大概能够达到理想的人真的是太少。我以为自己至今不乏向上之心,如今听唱“招隐”,更思清风明月,只是仍旧不能够舍得繁华,逢到一个“损”字,总还缺乏胆识和勇力,因此仅仅对着止庵的“追求”,便已足令我惭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