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碧空楼书简(下)

作者: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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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孝武兄:
  接三月二十六日信。
  我介绍《昨日的世界》①,实际上只是抄撮原文,因为不加引号,就好像是我复述的,这是取巧的方法,您大加赞美,未免上当了。这本书实在是好书,我的本意,也只是鼓吹一下,希望多有几个人去找去读,据说,这倒有些效果,有好几个人去找三联书店要买书,可惜都没有买着,也许将来会加印的吧。
  茨威格这样高度文化修养的人,只可能产生在欧洲,在奥地利那样的国家。不管他的和平主义是多么脆弱,他的高度文化心灵却是美好丰富的,永远是我们的不可多得的遗产。中国“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只有一个知堂庶几近之,但知堂也只近乎他的“读万卷书”,没有像他那样“行万里路”,也没有像他那样遍交一代文化精英,所以光彩不如他。来信指出他的精神工作偏于“慈眉善目”,不如鲁迅之横眉冷对,说得很对,这是他的致命伤。
  我近几年的文章,承您以“平实”相许,我很高兴,因为这正是我近年来努力追求的。只是此事并不易,还需得努力。
  迩冬往矣,老友日见凋零,存者又不能保始终走一条道,无可如何。
  专此布复,顺颂
文祉。
  舒芜
  一九九二.四.一
  注:①指我的《我们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世界——读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致一位老友》,初载《读书》杂志,后收入《串味读书》。
  
   二十一
  
孝武兄:
  接七月七日长信。
  青年人不知珍护书籍,恐怕是无可如何的事。大搞市场经济,于经济发展或当有益,但起始一个段落,不免要以文化低落为代价,这是历史上数见不鲜的。兄尚壮年,何以遽虑及身后?我想,我们有生之年能尽力做到多少就算多少,只有如此了。
  知堂小品所以未选及《谈毒草》,大约只是因为选者编选之时,《知堂集外文》远未出版,《亦报》上各篇散未收集,署名又别,大家都未注意之故。所以,两本《知堂集外文》的出版,实在有功。
  钱默存先生的学问,自然很了不起。对他的文章,向有不同的看法,如兄所论,我也曾听别的朋友说过。这里,不妨与知堂之文作一比较。知堂学贯中西,文中亦多繁征博引,但均以表达意思为主,故读之不觉其多,即使晚年所谓“文抄公”之文亦是如此,此其所以不可及也。
  专此布复,顺颂
夏绥。
  舒芜
  一九九二.七.十四
  
   二十二
  
孝武兄:
  九月二十七日信收到。
  金性尧先生之文,我见到后,立即寄了一本《女性的发现》给他,他收到后已来了信。我原知他早与知堂有直接联系,且曾以“文载道”的笔名写过不少知堂风的散文,而漏了寄书给他,致劳他公开点名相索,自是我的疏忽也。
  《女性的发现》,我确实很喜欢,自以为当是有益于世道人心之书。但您的评价,却又太高。我文①岂能与瞿文②相比?不是说他是大人物,也不是说我没有用力,而是说,他全面论鲁迅,我只论知堂一个方面,他文一出,影响极大,我文却只在少数对知堂有兴趣的朋友中被注意到,故不能相比。这不是客气话。
  妇女问题的解决,确令人悲观。今之卖淫者,往往已非为了无饭吃,而是为了享受,此即为知堂所不及见,不知他若见了,又有何说法。我也解释不清,只能希望人们(包括男女)的妇女观中,尽量减少一些封建性吧。
  长篇大论之文,我近来也看得很少。自己也没有写出多少短文,似乎没有什么话要说,奈何。
  专此布复,顺颂
秋祺。
  舒芜
  一九九二.十.四
  注:①指我为《女姓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钞》所写的导言。
  ②指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
  
  二十三
  
孝武兄:
  十一月二十日信收到。
  “断层”之说,我也没有详考始于何人,只知道有那么一些学者鼓吹得很起劲,且与所谓“五四是反传统”之说有关。先给“五四”文化运动扣一顶“反传统”的帽子,然后大谈反传统如何不对,传统如何不可反,改革必须与自己的传统相结合,等等,云云,终于就坐定“五四”反传统反出了“断层”,成立了一大罪状。我根本不同意“五四是反传统”之说,因为它不是事实。“五四”时期,胡适、梁启超大讲墨学,墨学难道不是传统?他们还大讲先秦诸子,先秦诸子难道不是传统?鲁迅辛勤辑录会稽郡杂书,提倡嵇康,《故事新编》里“大树特树”女娲、大禹、墨子、眉间尺……难道这些不是传统?周作人讲六朝文,讲公安竟陵,难道不是传统?他们从来都没有笼而统之地反过传统,他们只是反对封建,反对礼教,反对理学,反对孔家店,也就是反对儒学的独尊;如果一定要说他们反什么“统”,那也只是“反正统”,而不是什么笼而统之的“反传统”。他们反对传统中的正统,他们要“弘扬”的是传统中的异端,他们是用一种传统反对另一种传统。今之“断层”论者,其实也知道这些,他们自己要尊孔,他们最不满于“五四”者就是“五四”的反对孔学独尊,他们心目中,中国的传统就是一个孔学,他们所谓“弘扬民族文化传统”,只是要弘扬孔学的意思。他们的“断层”说,其实就是“五四”以来,老先生们一直就在咒骂的“邪说横行,道丧文敝”,不过换了一个新术语的外衣罢了。我从来不说“五四”的精神是“反传统”,你只要一用了这个说法,就已中了圈套。《二十一世纪》上我那篇①,不是正式论文,只是一则随笔,所说的并无新意,不料《文汇读书周报》把它说成“新见解”,引得一些朋友来问询,那则消息中说“断层”之说已成了大家的“共识”,这倒使我有些意外,我自己从无此种“共识”,我的朋友中也多无此“共识”,您大概也无之吧。这些年来,有那么一股潮流:讲“新儒学”,公然在曲阜孔庙举行祭孔大典,否定“五四”,“超越”五四,凡“五四”以来被否定者,一一翻出来肯定之,包括为你我的贵同乡——桐城派翻案……这股潮流,有助于“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故上得天心,外得“海外赤子”的资助,有势有财,气粗理壮,非你我区区之力所能如何。我曾谈过桐城派之事,又谈过旧体诗之事,大为文士诗人所呵。桐城要编县文化志,在本县文化名人之中,单单列出桐城派几个人为一组,冠于整个名单之前。我提意见说:这不成体例,只见乡曲之陋,将为天下所笑。他们还是坚持要单列,理由是江泽民总书记视察合肥时都提到过桐城派。他们还要我署名审阅,作序,我只好坚决谢之。我建议所有文化名人,一律按时间排列,遇到某人是桐城派文士时,在小传里叙明就行了,自信这个主张很平实,犹不见采,你看妙不妙?所以,尽管《文汇读书周报》上怎么说我的“新见解”,其实是丝毫无用的。
  冒怀辛是冒鹤亭先生(冒广生)之孙,冒舒諲之侄,研究哲学,我曾见过一两面,也知他在编方以智全书,大概会有相当水平。方以智才是我们桐城人的光荣,其《通雅》一书,有人说开清朝一朝学术之风气。他的墓在浮山,而今已不属桐城县了。
  《唐代的诗篇》一书,想是别人邮购而误寄 尊处者,大约误寄者无从查索,我想是不是仍寄回邮购之处为妥。
  承教《牛棚读书小忆》②中两句末“呢”字应去一字,正是,正是,谢谢。
  专此布复,顺颂
冬祺。
  舒芜
   一九九二.十一.二十八
  注:①指我的《何来“断层”》一文,后收入《未免有情》。
  ②此文收入《舒芜小品》。
  
   二十四
  
孝武兄:
  三月十六日信收到之时,忙于看校样,现在方有时间回信,为歉。
  看的是拙作《周作人的是非功过》的校样,此是将六、七年来陆续发表的论文,编成一个系列性的论文集,三十五万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前年交稿,去年发稿,今年刚看过二校,据说今年可以见书了,总算了却一件事。
  所谓“农民起义”,杀戮之惨,原是大家都知道的。后来加上“农民起义”的尊号,尽力美化,于其杀戮之惨,则百般讳言,讳不了的就说是出自统治阶级的诬蔑,今人言之者则是立场问题云云。其实当时,官也杀,匪也杀,只有小民被杀于两方面,毫无抵抗力,真正是“蚁民”。近日坊间有《中国“左”祸》一书,言江西,豫鄂皖,湘西等处之肃反扩大化,触目惊心。我因而推想,杀自己人犹如此血淋淋,则杀自己以外之人,更不知血淋淋到几多倍!你如此杀,则人家回过来如何报复,亦可想而知。这么一想,许多历史都要改写了。
  前南斯拉夫之事,我们报纸电台上言之不详,推想起来也极可怕。如塞族之以大规模强奸为其“种族净化”的政策措施,此是“人类强奸史”上的新页。过去军队的强奸,领导上总是尽力掩饰之,未有公开以此为政策者也。言之黯然。
   舒芜
  一九九三.四.十三
  
  二十五
  
孝武兄:
  接六月二十五日信。
   《桐城耆旧传》①,黄山书社有校注本出版,我尚未见,校注者也是桐城人,大概知道是有学力的,究竟不知如何。您点句的《左太公传》一篇,我看很不错,只有几处,小有可商,已用红笔标出,其中真正属于“破句”的,只有三、四处,您没有学过古文,能做到这样就不容易了。复印件随函附还,请察收。
  牛汉、吕剑通信,很有意思,牛汉提到我,其实我近来未写什么散文,不足与诸位散文家并列。至于绿原的学问文章,我一直敬服,至今也没有什么改变。我常常回想我从他得到的许多教益,都是很耐思索的,今后怕不易再得,思之怅然。
  您为读到《左太公传》而欣喜,这心情可以理解,现在的作家当中,也有对“寻根”很感兴趣的,今年《收获》第二期载有王安忆的长篇小说《纪实与虚构》,追寻她母系茹家的祖先,同刊第三期又载她的中篇小说《伤心太平洋》,追寻她父系王家的历史,都是“寻根”之作,您见到否?市场经济云云,大家都有些惶惑,“寻根”盖亦为心理上找寻平衡也。您以为何如?
  专此布复,顺颂
夏绥。
  舒芜
  一九九三.七.三
  注:①《桐城耆旧传》,马其昶著。
  
  二十六
  
孝武兄:
  三月廿三日信附《桐城诗词》、《敬亭山诗词》复印三页收到。尊府可谓一门风雅,而遭际似乎都颇坎坷,特别是您介绍令兄生平,聊存一点声音于焚坑之后,令人酸鼻。尊作都有真性情,异乎歌颂之作,即此便可自立。和荒芜一首,令人感慨。荒芜自前年以来,心情极坏,终日不读书,不看报,不看信,不作文,不写信,不看电视,不下楼,自朝至暮,惟对着挂钟看它一秒一秒过去,整个陷于无欲望、无兴致、无爱好状态,无法劝慰之,有人说这是老年痴呆症,也不知是不是。来信说“现今社会生活颇有百无聊赖之态”,我觉得说得极好,我早有此感,可是说不出来,或者荒芜的心态也即是此世态的产物吧。那么更可怕了。
  拙作承复印汇集,甚是光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将出《舒芜小品》一种,安徽教育出版社将出《舒芜文学评论选》一种,今年上半年大约都可以出来。又将《书与现实》以后的序、跋、读书记之类编成一集,尚联系出版处也。这些都是炒陈饭,其实也无大意思。
  北京已开始春天,一冬少雨雪,空气很不好。南方何如?
  专此布复,顺颂
文祺。
   舒芜
  一九九四.三.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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