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躺着读书(之一)

作者:陈 村

字体: 【


  第一篇
  
  上海有一个批评家叫吴亮,大头大脑的,近二十年,写过许多好看的文章。今年有天晚上一群朋友在我家聊天,他向我要纸,一个接一个地画。我的这张是最好的,其他的如阿城、孙甘露都不那么成功。对他来说,画画是业余的业余,需要手气。我将此画向他讨来,仔细收藏。
  投桃报李,本栏开张之先介绍吴亮的集子。他经常写得十分好,还比我有名,所以不必为一张画避嫌。现在时兴“支持民族某某”,我这也算是支持民族文学吧。
  
  《吴亮话语》,吴亮著。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12月初版。
  全书分作四册:观察者说,批评者说,独行者说,逍遥者说。
  这个从小生长在上海淮海路边的男人,对城市有着特殊的感觉。他对城市的爱是咀嚼它的各个细部,有把玩的热情和怀旧的神态。近年,他还为一本老上海的图片集配过文字,那书卖得更好点(可惜我一时找它不到,现在是凌晨四点,不便打电话去问他)。他对文学的爱是批评一些文人和文风,譬如当年批评走红的张辛欣的《少来点杂碎汤》,譬如圈内很知名的《批评的缺席》。他的语录经常被多人引用,成为真正的一说。这些年,他的文学批评写得少了,转写画评。为谋生计,也在报刊发表点议论足球或日常生活之类的文字。他是这个杂芜的城市里不多的聪明者中的一个,也是比较懂得中国文字的奥妙的一个。
  
  《越洋情书》,[法] 西蒙娜·德·波伏娃著,楼小燕、高凌翰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9年4 月初版。
  在报社做读书版的朋友向我推荐这部上下两册的书,并代我买来,亲自送书上门。初读之下,首先是文字很舒服,这是一本好书的先决条件。否则,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我把它推荐给大家。
  波伏娃是非常有名的女性主义者。我读过她的《第二性》,那书是女性主义的经典,令人印象深刻。我知道她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终身伴侣。我也见过几个被称为中国的女性主义者的女士,囿于性别虽神往而不敢领教。她们似乎必须与众不同。为此,我有点好奇,女权大师的情书会是如何模样。
  这两本情书是写给一个人的,他不是萨特(否则就不会是越洋的情书)。收信人是纳尔逊·奥尔格伦,一个美国的不太著名的作家。书里收着她从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六四年写给他的三百○四封信。我信手翻到上册第二百一十二页,抄录一节。它比任何转述都有说服力。
  
  亲爱的,我对密西西比、危地马拉、尤卡坦都无所谓,我要的是你。当我假装已和你在一起时,墨西哥或新奥尔良显得很重要。但是当我发觉你还没有在我身边,我只渴求一样东西:把你抱在怀中,再次被你捕捉。亲爱的,现在每时每刻都在滑向你,慢慢地,但时间肯定是在把我带到你那里。越过白天黑夜,太阳和寒冷,我快走完四月来到瓦班莎的窝。除了说我爱你,我的人不会动了,我的心脏也会停止跳动,思念、等待、希望都会停顿。我会在有我位置的地方,我属于你。你的生日快到来了吧?我记得你告诉我是在三月。生日快乐,我亲爱的纳尔逊!我希望你怀着我的爱,生活得跟没有我的爱一样长久。生日快乐!再见,宝贝。我心中充满了热带阳光般的爱,全是给你的。你看吧,我们会非常幸福。我整天都在想你,一想到你我就亲你。我爱你。
  你的西蒙娜
  这样的段落比比皆是。她称呼他“我亲爱的丈夫”。我没料到,一个三十九岁才遇到对方的女性主义者,会有少女般的热烈和奉献。我终于知道,无论是不是女性主义者,杰出的女性总是敏感的,温柔的,对异性中的知己怀有永恒的初始的情感。当然,书中还谈了许多别的,很真挚很智慧。要知道波伏娃是怎么在说,只有读一遍这本书了。
  
              一九九九.九.六
  
  第二篇
  
  上次说到的吴亮写上海的书已找到,《老上海——逝去的时光》,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上海其实并不老,但写老上海的书此起彼伏,这是永远嚼不完的话头。
  
  《海明威文集》十六册(已出十一册),吴劳、鹿金、陈良廷、蔡慧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7月初版。
  上海译文出版社(http://www.stph.com.cn)是我喜欢的社。这一代作家几乎无人能直接阅读外文原著,所以一旦谈到翻译界总有敬畏之意。上海译文的《外国文艺》杂志和外国文艺丛书曾是他们的基本营养。近来该社推出的是《海明威文集》,以纪念这名大师诞生一百周年。
  书的封面上有这白胡子老头孩子般的好奇的眼神。
  谈起海明威,爱好文学的人至少读过他的《老人与海》,读过他的一些短篇。他创造了一种简洁而有力的文体。他有传奇般的一生。他是做人和写作最为一致的作家。他是男人的同义词。他至少向我示范了这样两点:盯着一件东西看;简明地说。
  
  《昆虫记》,[法] 法布尔著 王光译
  作家出版社 1998年2月初版。
  这恐怕是作家出版社出得最好的一本书了。写动物的书往往比写人的书精彩,因为动物比人精彩。我从那篇《圣甲虫》读起,读得兴致盎然,读完自愧不如。能把一本科学著作写得这样引人入胜,需要对事物耐心的深刻的观察,需要博爱之心,还要有不凡的写作天才。原著有十卷之多,本书只是取其一角而已。仅仅对金龟子进食的观察,他便抓着钟表,从早上八点守到晚上八点。为写此书,天知道他用了多少时间。书中的任何一页都结结实实,有一说一。他的文风平实而有幽默感,没有那种滥情的一惊一乍。读这样的书,真是少有的美妙享受。
  
               一九九九.九.十四
  
   第三篇
  
  《首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A卷,B卷),作家出版社1999年8月初版。
  袭用一句广告术语,此套八十万字的书已第二次印刷,正在热卖之中,没几天就出人意料地卖出了五万多套。
  语文教学的问题受到追问由来已久,上了十多年的语文课,许多学生非但不热爱文学,居然仇视作家作品。追问者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在这个背景下,《萌芽》杂志社和全国的七所高校(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南开大学、山东大学、厦门大学)尝试着用他们命名的“新概念作文大赛”,让如今的学生释放出真实的写作能量。当时,我读了初赛的一部分手稿,其视角和语言都令我欣喜。有的参赛作品甚至图文并茂,用电脑制作。最后的复赛在上海的考场进行,题目是立体的:老师拿出一只苹果,咬了一口,放在桌上。你愿意怎么写这只苹果听便,只要谈的是它,任何题目任何体裁都被接受。最后的结果是令人欣喜的,一些文章的质量远远超过平常的应试作文。想象丰富,五光十色,不再有背书的雷同。用有点俗气的标准来说,最后,有八名高三应届毕业生被各高校提前录取,有一名学生被加分录取。
  初赛和复赛中的优秀文章,已收入此书。另配有王蒙、铁凝、方方、曹文轩、陈思和、陈村、叶辛、王小鹰、赵长天、陈丹燕、素素等作家教授的评点。并不夸张地说,读此书,对学习写作的人是个启发,对不写作的人,是难得的享受。我读这些文章之后的感受是,我们祖国的语言依然是这样丰富,写作是如此有趣。
  
  《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廖亦武主编,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4月初版。
   提起文革十年,都说是中国文学的空白区,说只有《艳阳天》和《李自成》。这样的误解对中国文学和中国作家都是非常不公平的(请参见拙作《文学旧事》)。此书中,用了大量的当事人的回忆,重建了新诗史上非常辉煌的一页。郭世英、郭路生、白洋淀诗群、今天、星星画展、朦胧诗,一一走过。
  芒克:我们在一块,真是又穷又开心,当然也常闹翻。多多与根子那时就叫劲。因为争一个女孩,又比唱歌,又比写诗。
  很快,岳重(根子)的诗就被介绍到沙龙中。徐浩渊立即断言:“岳重为诗霸,岳重写了诗没有人再可与之匹敌。”由此一九七二年下半年沙龙处于岳重光辉的笼罩之下。……十九岁即写出《三月与末日》等八首长诗,此后一歇就是十五年。
  我(多多)和芒克的诗歌友谊自那年开始,相约每年年底:我们像交换决斗的手枪一样,交换一册诗集。
  一九七二年底或一九七三年初,史保嘉(齐简)带来一位瘦瘦的青年人。他就是后来的北岛。
  这书还记录了一个已经去世的人,赵一凡。他是一个残疾人,收藏了一个时代。一九七五年被捕时,被抄走的资料用了三辆130国产货车。平反后的一九八八年,他去世。退还的资料竟被保姆当废纸卖了。幸好他的朋友及时赶到,抢救了一部分。如果没有他的收藏,就没有以后的《今天》。
  书的开头用五十多页的篇幅介绍食指(郭路生)。他是那个时期中国诗歌中国文学的象征。文革中,巨大的压力令他精神出现问题。他现在仍住在北京远郊的一个福利院里。让我们重温他的不朽之作:
  
  《相信未来》(片段)
  
  当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托起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一九九九.九.二十二
  
  第四篇
  
  《日常中国》,江苏美术出版社 吴亮 高云主编1999年9月初版,全套5册,19.80元一册,99.00元一套。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五十年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还有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它印刷考究,辑录了作家们的叙述片段,加上大量的当时的照片,对年轻人了解父辈的生活,是一个好的材料。对经过那段生活的人,是对回忆的唤起。
  人是很容易忘却事情的,很容易以为世界向来如此。翻翻老照片,至少说话时有一点依托。现在世纪末了,众人以回忆和怀旧为时尚,检出过去,检出尘封的图景。
  此书和别的老照片书的不一样的着眼点在于,它不再以伟大的事件为对象,而关心百姓的日常生活。我们都是凡人,很不伟大的,更多的与我们有关的还是那些小小的事情,是点点滴滴,剪不断,理还乱。
  
  《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英]麦高温著,朱涛、倪静译,时事出版社 1998年1月初版。
  
  这是“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形象”丛书中的一本。这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一百年前在中国居留并对中国文化有研究兴趣的西方人。上一个世纪之交的中国,在他们的眼睛里是如何的一幅图景?本书的作者关心的是土地与土地法则,帝国统治之道,中国的军事制度,文人阶层,中国的经典著作,学校与教师,祖先崇拜,风水,神的代言人,城隍庙,山林寺院,刑罚,私刑,医生与行医,金钱与放债,戏曲与演员,中国城市随笔,中国人的水上生活,家庭与家庭生活,农民与农业,大路与小路,乞丐,面子,中国人的生活一瞥,中华新帝国。我不厌其烦地把目录抄在这里,让大家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西方人关心的事情和我们关心的事情经常不很一样。
  在“面子”这一章里,作者写道:面子在汉语中是一个举足轻重同时又很有趣的词。在这个拥有四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里,这个词并不是用来描述人的相貌的,而代表了渗透于整个社会生活的一种观念。正是这种观念使每个中国人像演员一般在生活的舞台上不断上演着一出出滑稽戏。”
  在“家庭与家庭生活”里,作者说:
  “中国人的家庭观念与我们大相径庭。有一些我们认为是构成一个幸福家庭的十分重要的因素在他们看来却是无关紧要的。例如,孟子所例举的五种永恒的美德中,就不包括‘整洁’。如果人们将它视为一种美德的话,那么这个民族的特征就会发生很大变化。而现在,几乎每个中国人的生活环境都处于一种脏、乱、差的状态。”
  作者在后面又写了:
  “中国人从来没被教导过要注重个人隐私。”
  “中国的家庭还有一个特点,这就是缺乏安宁,这个特点对中国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而对普通的英国人来说却是无法容忍的。”
  “中国人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心烦。人们能够任由一扇门在那里呼呼作响几小时,而不想起身去关好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狂吠不止的狗叫声会逼得一个英国人发疯,而中国人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孩子们大声地吵闹着,而读书人就坐在听得见吵闹声的地方研究学问;人们坐着大声地交谈,而旁边的房间中就躺着一位正辗转反侧的高烧病人,他头痛欲裂,但此时却没有人阻止这些人的交谈,或者拿出棒子把他们吓走。中国人习惯了嘈杂的环境,他们在吵闹声中度过了一生。这是中国人的家庭中盛行的一种气氛,当人死了之后,在动天的哭声中和震耳欲聋的古怪异常的吹奏声中,他的尸体被护送着去入葬,这对他来说是一生中最大的向往了。”
  作者审视的是东方西方两者文化的不同。有一个叫龙应台的中国人曾写了《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说得也是相仿的意思。她出去过了,有了新的坐标,所以觉得应该生气了。书一版再版,卖得很好,买书的人过的还是和未买书前一样的日子。一百年过去了,中国人的生活环境有了不少变化,但是读完此书,我还是很悲哀,一百年的时间,对改良一个民族实在太短了——何况是中国这样的老大民族。
  
             一九九九.九.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