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艺术的出走

作者:柳宗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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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末读《月亮与六便士》,内心处在风暴之中,对我的生活和写作冲击很大。作家毛姆让我产生了无比的亲切感,对他生发出同情与理解;我早已感觉到的东西被他轻易说出,他小说中的那种自言自语就像是我的独白;好像我们共同说着同一个话题。隐隐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种生活样式;他以高更为原型塑造的思德里克兰德这个人物,就是“我们中间的人”。通过他,我精神领域的一些东西在被看清,一些彷徨与迟疑被解除,过往的冲动在加强;先前的道德观念的残余在彻底清除,对女人软弱心理,虚幻的温情在消解,而触摸到存在最真实的内核;对艺术的本质的理解又臻于更深层的理悟;思德里克兰德这个人物是必然要来到我的生命中来的;我看到生命中真实呼喊,思德里克兰德的出走让我为之着迷,他在召唤我从凡庸舒适的生活中走出去实践自己的艺术,他说:“我必须画画儿,”“如果现在不开始就晚了”;他的出走使他的家庭、周围的人震惊和猜疑,这一切都在思德里克兰德的意料之中。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所谓的责任义务和道德他已看得很透,没有比生命中血液的要求更具道德的了;他不出走,一个艺术家的生命将会在平庸和虚假的环境中给消蚀掉,那是最不道德最不负责任的;况且他出走要 为他的画画去吃多大的苦。这是必然到来的对自己命运的承担,他将在绝无依傍的世界中去独自承担自己艺术的使命和为之所承受的痛苦,这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他是在用整个生命去冒险,他觉得必须去为艺术吃苦,把生命交给画画那是值得的,他什么都可忍耐;对女人对经纪人的体面对周遭蝇头小利甚或温情谋杀洞察得十分清楚。在他走出家门来到巴黎,然后到塔希提时,他很清楚未来生活将缩短他的生命,但可以拯救他的艺术。
  他站在画布前,我清楚地看见他怎样将自己的血涂抹在画布上,站在画布前的思德里克兰德先生对所谓既成的一切画派,官方的、传统的、当代的一切形式都弃之如泥,在画布前他仅仅看到的是他自己,始终是他自己;他作画是在进行一场血和肉的厮杀,他把自己理解的生活,慧眼看见的世界的图像在画布中表现出来;他胸中有两个灵魂,他看见另一个血肉模糊地呈现在画布上,与他分离开来,我们看到了画布上灵魂的秘密;它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我们震惊而不是感动,让你畏惧而不是欣悦。这时候你感到的是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
  有时我想我们一个人活着与死去有什么两样。你活着或者说你已死去。甚至这样想:毛姆的作品、高更的画给人带来些什么(小说中思德里克兰德的画与废品放在一起)。但在我合上这本小说时,我感到毛姆的伟大,他给一个人,譬如你和我还有那大地上不断出现的生命带来了怎样的震动与激励,他们的作品在塑造着一代代人的灵魂。设想没有高更四十岁的出走,他若压抑了血液深处的呼唤声,若缺乏一个艺术家的勇气与胆识和道德,他们活了一生就像是没有活过一样。而他的死也变得平常。但是当我在小说结尾看到思德里克兰德的尸骸躺在那间茅草棚内的草席上,对此我们不能不震动: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已气息全无。在伤感之余我得到的是无限的宽慰。因为他毕竟创造了一件件不朽的作品。而当思德里克兰德太太在舒适虚饰的客厅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待评论家来访的时候,我觉得那是对她一个莫大的讽刺。
  我注意到了小说中的“我”到塔希提追踪思德里克兰德足迹时,与岛民蒂阿瑞讲述阿拉伯罕这个人物,他几乎是思德里克兰德的一个衬托人物。在他前往地中海渡假时,突然离职到亚历山大港安居下来,放弃他可能的飞黄腾达、名利双收的职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在牵引着他,他想那是他身体中那种远比自己意志更强大的力量引他上岸的;也是这种力量让思德里克兰德出走,把他作为丈夫的身份,银行经纪人的职位扔弃在英国,只身一个前往巴黎一直来到塔希提的;而我什么时候能像思德里克兰德一样跨出那一大步。而今,我还掉在舒适生活的沟槽里。应该说我为了艺术,多年来在尘世不断地学习着放弃,但是我放弃得还不够。我显明地感触到周遭环境的无法忍耐,感觉它的荒芜;生命漫无节制的松缓而另一面是死的催逼,感到自己就处在死亡的边缘,甚至觉得抓不到一根稻草……虽然我在不断地从这种处境中挣脱出来,在不断地向我命运指示的方向走去,但我的步子还小,内心的力量太匮乏;今天晚上,我处在急剧的风暴之中,我再次听到血液深处一个声音在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