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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柔肠科学魂

作者:钱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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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的哀愁,你的欢乐,
  你的遐想,你的雄心,你感觉自我,
  实际上都只不过是下面一堆东西的活动而已:
  一大群神经细胞和同它们联系着的分子!
  ──F.克里克(英国生物物理学家)
  
  岳麓书院的“霜冷话语”
  
  千年学府岳麓书院不甘百年寂寞,先后请了余秋雨和余光中两位先生登杏坛而发大响。笔者是漂泊异国他乡的湖南人,不过像一位法国诗人说的,世界太老而吾生又晚,失去机遇躬逢其胜,只剩得两个美妙题目在耳边余音袅袅:《面对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人》和《艺术经验的转化》。我都有兴趣,特别是余秋雨先生讲的第一个,更招人惹人也可以显出何谓“夸人”(《文中子·事君》:“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诞。”)。不过,正跨进“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人,似乎首先得站在千禧的大门口,回首伫望一下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全景才是。我就望了深情一眼,却感到那里缺乏的是科学中的人文内涵,人文里的科学灵魂,许多人生好戏、文坛闹剧,都恰恰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一点,如果两篇演讲连小扣都没有扣一下,那岳麓书院庙堂再大,恐怕也会显得大而无当。
  余秋雨先生本人也“认真地鸟瞰了一下”,不过舍中国而远趋新加坡。那次欢会还出了一本书:《第四座桥──跨世纪的文化对话》。不知何时先生成了桥梁专家,大炒现饭,还是凌空架起那“四座桥”。但先生缺乏理工科的起码逻辑头脑,所说四样东西像岩洞里的蝙蝠配戈壁的芨芨草,划分依据混乱,不成体统,这早已有人指出。形象点儿说,前两座只能说是建筑桥梁的钢筋水泥,而第四座则不知所云,只有老三儿才算爬上了桥。 再说,先生以一派“文化商格”,来大谈“文化人的整体人格问题”,也未免滑天下之大稽。对于一个没有科学底蕴,而又不进行反思的人,我们可以认为他写的说的全是谎话,包括文章里的虚词和“人”、“口”、“手”、“刀”、“尺”等。在马来半岛最富有青蚨气的习习熏风下,余先生用最富有煽动性的语言,大侃“应当把自己心底的生命的苦恼、生命的冲撞,甚至生命的分裂真实地表达出来”。而“脑壳”后面,却连“文化大革命”中那么一点“小恶”都讳莫如深 !言行之妍媸反差未免太大。西谚云,“一个傻瓜总能找到一个更傻瓜相信他的话”。所幸的是,市场经济已经启迪民智,大大提高了全民对堕入“更傻”境地的警惕性了。
  岳麓书院一场不知天圆地方的“学术”报告,新加坡一番“跨世纪”的“文化对话”,都根本没有抓住文化的底蕴。由于余先生以“桥”发难,其他人的话语、文本(姑用两个先生很喜欢的词儿)也都面有“桥”色:半空千尺跨汗漫,不知何处是桥墩?我在下文要论证的是,二十世纪的文化(美术、文学、音乐、舞蹈等等),却是在科学的温室里受精的,都是在技术的产床上诞生的,就是在对于时空、关于物质、有关意识等等的精密研究和恢宏思考里边发育成长的。一句话,二十世纪文化可以叫做“加速器里的文
  化”;“中国文人”要跨“二十一世纪”,当然就应该是“加速器里文化”的“说书人”。那么,要讨论“大文化”,要做批评,要谈美,还离得开科学吗?否则,上诌一篇“文化”,下讲几座“桥梁”,左来数声“解读”,右搞一场“破译”,无非全是隔靴搔痒,或向壁虚造。我这里说科学,是要挖掘文化的科学底蕴,就是科学技术对于文化内涵根本性的影响、浸润、“迂回和进入”(le détour et l’accès,姑借用弗·于连一本讨论中国文化的书名)。这里自然并不指载体,也非工具。一个会把文章写到软盘上,写进因特网的作家,依然可以没有科学精神。我当然也不是说外国文人全是科学家,只想指出这乃是一片共识氛围,一种服膺态度,一个努力目标。物理学家出身的英国文学怪杰斯诺(C. P. Snow)就曾愤怒地说,人文学者对于不亲近文学的科学家嗤之以鼻,但是,不懂科学的文学家自己不是常常伊于胡底?其实,这也是目前中国文化的真实写照 :太缺乏科学思想和哲学反思,这两座相叠相成的莲花座。“五四”时代我们的先贤呼唤“德先生”、“赛先生”,论者常常感叹“德先生”至今犹抱琵琶半遮面,岂不知“赛先生”也还根本没有成为文化的“大众情人” ,于是就必然引发了一些人“失恋”中的种种精神缺损和行为失态。岳麓书院和新加坡恰恰提供了演示场地。
  那么,就让这边厢的文化瘸着腿还满街乱跑么?
  
  科学向文化进军的那个千禧
  
  文化,本是一份稍纵即逝的缘分,还是一腔永不饱足的饥渴,又是一种经久耐用的沉淀。这种缘分有一个特点:文化沉淀来源于人本能的饥渴如此迅猛,连稍纵即逝都能紧紧抓住,而这宝贵的积累沉淀又会在不经意间就荡漾泛起。人们都有体会,有时候,一片熟悉的歌声,一缕午后的斜阳,一阵薰风,几丝春雨,就会招来皇皇一篇遐想,拖来累累一串回忆,拽出整整一个时代。于是,文化这种缘就非要精密灵巧而又随机触发的机构不可。文化缘的科学秉性,就在于她原来是由一系列自然科学的精妙意象,一组组现代技术的精巧零件所构成的。这么说,既包括了文化的制作过程,也涵盖了文化的传播通道和欣赏机制。文化原是“建构性”的土产!
  所以,文化的良种基因=崇尚思想+师法科学。
  其实,这个叫今天的文化人有点儿吃瘪的公式,却早是古今中外、丰富多彩的传统。中国的孔夫子提倡学诗,振聋发聩地发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谠论隽语。在他老夫子讲坛上,科学和人文结合得天衣无缝。荆楚才子屈原,更是石破天惊向天地、向人生、向鬼神、向历史发出了一百七十多个大质疑,不问破宇宙死不休,这样下笔才“昂昂若千里之驹”!据李政道先生说,长诗《天问》是世上最早的宇宙学,也是用几何学来解析地球形状的一部科学 !不肖的后学者以为拔着头发就能离开地面,只死背“不学诗,无以言”,于是从辽阔太空一下子自愿蜷缩到蜗居斗室去了。古希腊时期,科学家、诗人、哲学家睡的是“统铺”,比肩抵足。中世纪给文化一律给绑上了经院的“贞操带”,眼不窥园,足不出户了。于是经过几番几劫的反叛和反思,这才迎来了文艺复兴之春。但丁唱道:“爱,她能够推动太阳和其他星星。”这多么像东方太老师《周易》里的名句:“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之后,自然科学在文学创作领域还有一番“自然主义”的奇遇,遭到过一群发烧友分子超负载的挪用透支。那便是福楼拜歌唱“诗歌像几何
  一样精确”的天真时代。
  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那个千禧,迎来的是科学向文化进军的大好时代,艺术形式的滔滔洪流汇合着科学底蕴一泻万里。科学精神首先在画布上渗透皴染起来。光线,不再仅仅是视觉感受,而成了画家手里一门生动活泼的物理学;几何学不再仅仅是抽象的空间配置,而成了画布上一座非常艺术的坐标系统。世纪之交美术革新得力于三个人:塞尚致力于引进空间的新概念;高更专注在构图的新形式;凡·高则解放了色彩丰富华美的物理天性。三个人都分别是绘画上的几何学家和物理学家。凡·高在他的书信里,发明了无数描写各种细微色彩差别的名词,研究这些色彩的物理视觉效果。塞尚则把自然表现为“透视而成的圆柱体,圆形和圆锥体”。人们都说西洋对于日本画的借鉴,其实真要溯本求源,西方现代美术倒都深受中国美术精神的影响。中国绘画的神韵说,可说是现代绘画各个流派都追求和崇尚的精神。中国美术史上奉为圭臬的“绘画六法”里,第一条就是“气韵生动”。中国的“气”,就是一个博大精深的科学概念、一篇宏伟博雅的人文意象,是人对于自然界基本推动力一种明确生动的概括。自然的“气”如何转化为画纸上的“神”,这就是中国美术自然观察的核心,也是技术操练的要领!我很尊敬中国有的学者,他们在皓首穷经般追索着流传海外的文化遗产。但是不要忘了,向宇宙时时发出率真而严肃的“天问”,也是西方从中国挪用过去的又一桩尚未归还的精神财富!
  总之,到了二十世纪,艺术前沿和老百姓生活一样,同科学技术,同时空质疑,已经是形影不离了。
  
  艺术向科学索取“崭新形式”
  
  初次涉足现代美术的青年,一定会被印象派以后花色繁多的抽象艺术搞得眼花缭乱,由迷惑而景仰。其实,理解这些流派“功夫在诗外”!现代美术,几乎每一次创新的冲动,或者模仿的休克,都来自对于科学精神的必恭必敬的理解,或者热情过度的曲解。画家手里握着的是画笔(或者仅仅是能够代替画笔的某种物件),而心里想到的却是爱因斯坦,量子力学,拓扑学,“机电一体化”等等。且举一堆小小例子。一个展开的“超立方体”叫萨尔瓦多·达利欣喜若狂,创作了著名的《基督受难》;而这以后,超立方体就一举成了艺术家跨上空间“第四维”的台阶。法国画家毕加比亚作“美国裸体女郎画像”,却只画了一只汽车上的火花塞头,诱使人们发动想象,那玩意儿一经触发就会点燃色情的火花。这也就是“裸体女郎”的艺术诠注辞,或者技术说明书,两者浑然天成。所以,法国诗人阿波利奈会说,毕加索的成功在于他一辈子总是“向宇宙质疑”,我看是有点儿像哈勃太空望远镜一样!科学无微不至,科学壮美寥廓,这就不能不给文化发射强烈冲击,造成深刻影响,逼她俯首、仰视,让她熠耀景从,科学家的只言片语,艺术家是创作宝鉴。怀特海和罗素在巨著《数学原理》里说:“每个个体只在它与世间其他东西的交织中才能加以理解”。于是,立体主义者等等派别的画家便把数学实验室搬进了画室,在绘画里把不同个体都搅和在一起,认为这才是物体的“崭新存在形式”。观赏者在理解立体主义的同时也要理解世界,反之也然,相互发明。相比之下,荷兰画家艾舍的图解数学概念的绘画,像那幅《莫比乌斯带》之类,倒主要只有图案趣味了。
  还没有什么文化产品,比建筑艺术更会吸吮科学和技术的健康乳汁。当玻璃幕墙大肆掳掠中国大都会上空时,很少有人想到当初玻璃曾经代表过空间概念的“空”,或人文思考上的“无为”。在数学上,空的集合是空集,而空集为元素的集合不是空集。这一个个暗合于中国老庄哲学思想的空灵意象,再拌上老子说的“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等峻论,在建筑美学上获得广泛推崇、实际运用。玻璃是空,正好拥抱阳光,欢呼玻璃就是欢呼光明。香港的汇丰银行建筑是另一个样板。一爿银行应该用什么来象征和表现?且看汇丰建筑师佛斯特的推理公式:银行=金钱,金钱=运动(“钱滚钱”之谓也),运动之最=火箭。汇丰银行建筑于是就成了一台在发射台上整装待发的火箭!
  二十世纪的科学发现给音乐家也带来了巨大心灵震撼,于是他们乐器上的音符也就跟着或欢呼雀跃,或俯首沉思。二十世纪的头脑不再把自然看成和谐晶莹、诸如水晶般的有机体,精密科学和精细分析揭示了什么都有着内部结构。马勒,勋伯格等人和他们的学生,他们的音乐就反映了这种心灵震撼和理性认知,也从科学索取了“崭新形式”。人们听他们的音乐,发的却是科学幽思,好像看到了从混沌一团的煤炭,经过了时间的锤锻,声音的腾挪,渐渐变成晶莹澄澈的透明晶体,晶体里面蕴涵着一丛丛玫瑰似的美妙晶格,妖娆动听而又溢出言表之外。这就是交响曲!
  谈美?谈美学?美学家如果不懂一点儿起码的数学还谈什么美?“惟有欧几里德才懂得裸体的美”,至理名言。英国学界泰斗罗素说:“公正地看,数学不但包含真理,还蕴涵无尚的美,一种严峻冷峭的美,恰像雕刻一样。”美学里不给这种严峻冷峭的美分一杯羹,文化老饕们会饱足满意吗?
  
  “思想之于文学,正如光线之于绘画”
  
  从上面的一些微观艺术形象不难看出背后支撑的宏观指导思想,也可以掂量出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大不同:西方文化浸透着一种发源于古希腊人的脾胃。他们生活简单,有的是时间着思辨追求,缠着反思苦恋;艺术如此醉心,文学也同样痴迷。陈寅恪先生研究过欧几里德,他说:“夫欧几里德之书,条理系统,精密绝伦,非仅论数论象之书,实为希腊民族精神之所表现!”我想再用法国诗人布热的话来讲文学,最是精当:“思想之于文学,正如光线之于绘画!”
  西方科学哲学巨匠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世界由“原子事物”组成,人类给它们的图形贴上了语言标签。但是,因为原子事物如何“描图”的方法非常主观,所以言辞同“原子”就无法一一对应。语言同思想之间这种相发明又龃龉、剪不断理还乱关系的理论,影响深远,厥功至伟。形象思维的天外飞弹,一心渴望科学思想来制导。乔伊斯为伊消得人憔悴,写就《尤利西斯》 。他把英语散文的可能元素和表达方式全都“穷尽”了,旁人除非重复他的思路历程,否则很难卒读。在“天书”《芬尼根守灵夜》 里,乔伊斯不得不进行再创新,殚精竭虑“发明”一种同音乐相似、但和思想相背的语言,例如,All moanday, tearsday,
  wailsday, thumpsday, frightday, shatterday till the fear of the Law之类。这本书里莫名其妙却最为精彩的一句,Three quarks for Muster Marks(叫三声夸克,来检阅马克),马上就博得理论物理学家喝彩,并且借用其中‘夸克’(quark)一词,来给物质最最小的构成零件定名,一时传为科坛文苑交相辉映的绝顶佳话。
  医学、心理学更对文学艺术进行辅导、言传身教,弗洛伊德先生是急公好义到处免费出场。于是,美国作家维达尔在他的小说《迈拉·布里肯里奇》 里,就把人都看成“雌雄同体” ,颇得弗老神韵。从十九至二十世纪,对于时空神秘性的沉思追索,更一直是经久不衰的文人时尚。十九世纪的查尔斯·兰姆便说:“时间和空间最叫我困扰。”真深得屈子真传。美国现代小说家平钦就更付诸行动,迷上了对这样题材的推敲摆弄。他早期就写了《熵》,后来的成名作叫做《万有引力之虹》 。在这些书里,奇妙的想象,荒诞的情节和怪谲的数学语言进行有机合成,合成了一个魔方球。凡此种种,都叫人想到有一种恰当的物理效应,迟早就会发明一种与之相应的器件;有一种科学理论或者著作,迟早也会出现与之响应的文学作品。霍金的《时间简史》也许就在等待着……
  从施本格勒 的名著 《西方的没落》里,谁说闻不到“热力学第二定律”(或者说熵恒增加的“热寂”说)的影子? 在西方文学和美术声势巨大的“变形”热潮里,难道听不到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用“弯曲空间”代替了牛顿力学的重力)的背光? “热力学第二定律”之重要,上面提到的斯诺先生又发话了:对于所有学者都应该像莎士比亚一样,因为这关乎世界乃至宇宙的前途!再说牛顿力学给相对论力学取代,原来有特定的应用语境,天真而痴心的文学家却采取了全盘“拿来主义 ”。在萨特的第一本小说《恶
  心》里,主人公罗冈丹眼里的世界是一团混沌不分、黏黏糊糊鼻涕似的胶体。主人公哀悼和怀念已经风光不再的牛顿力学,在那里一切都是中规中矩、轮廓清晰的刚体,一个简单美丽的公式就能风情万种地主宰一切。而现在这个“相对论”宇宙,居然存在着“扭曲变形”了的空间,在高速下“变慢”的时间,这只能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于是大势已去,自己这些人简直连存在的价值也没有了 :“我们只是一大堆披枷带锁的存在物而已,自作自受,我们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理由存在”。牛顿力学和相对论在萨特主观上的无意错位,一举让“存在主义”在文化的子宫里受了精、着了床!
  科学的人文主义思想是弥漫在世界文化界的一片空气,一串公式,一种氛围,一个不管分子多么纷繁复杂而稳稳坐定的公分母。如果不是这么看,又怎么能够把里尔克这样复杂的文学现象解而读之?这位奥地利诗人同卡夫卡同时代,也同卡夫卡一样诡秘晦涩。值得一提的是他写的所谓“格物诗”(Dinggedicht)。他在精密“格物”的基础上,把每一桩物理个体都加以诗化,又给每一个物种一片优雅飘忽的弹性粘性,一切个体于是都存在于一个数学上的“连续统”当中。在这些“格物诗”里,一朵玫瑰,一面镜子,一只娃娃,一泓喷泉,一匹野兽,一间房间──里尔克把它称为“梦中芸窗” 的,都具生命,全有历史,皆能关联,就连呼吸也能成诗!里尔克如此热爱生命,喜欢格物,如果到过名闻世界的湖南桃花江“美人窝”,一定会写那里连虱子都是双眼皮、有酒窝的!“格物诗”是精妙绝伦的物理观察,也是美轮美奂的视觉意象。读读他的名诗《笼中豹》,就能感受到一片气韵生动,几声不同凡响 :
  
    无穷尽走过铁栏,已把他的虎视磨损
    疲倦了,对一切都已不再视听
    他前面好似万千重铁栏
    而万千重的背后世界早已不存
  
    柔韧绵软的步武,轻捷强健的脚印
    转着圈子愈收愈小,围绕着中心
    像一场孔武有力的舞蹈
    在中间,站着一个巨大的意志消沉
  
    偶尔几次,那眼珠上的帘幕无声
    会卷起,于是放进去一副图景
    那图景穿透给静穆紧绷着的四肢
    一直到达心中才黯然销魂……
  
  
  (笔者译。见《诗可以译》,《文汇读书周报》2000年4月15日)
  
  诗难懂,也难译,独有我们中国人却心有灵犀一点通。坡仙说“小诗如秋菊,艳艳霜中明”,里尔克的诗亦然,小扣大响,冷艳如霜。诗人正是笔墨酣畅地执行着《文心雕龙·诠赋》里的名句:“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其实,这里又有他深深受了“泛灵论”思想怀柔覆盖的影子!顺便谈谈诗人的创造。到目前为止,对于诗人创作秘诀的最好解释是没有解释,只有“灵感”,也就是所谓“突创”( Nisus );而对于灵感的最深刻、最华丽、最独到、最概括的阐述,却又是法国数学家庞加勒的一篇小文《数学创作》!
  当然,我们感兴趣是科学对于文学深层次的浸润,而不是文学对于科学表层次的搬用;玩弄科学名词不见得就有科学精神。多年前中国有一部描写数学家的小说,隔几步路便来一段莫名其妙的数论演草式。我看就像挂在绿树上的片片枯叶,怎么也品味不出这篇小说有什么科学人文精神。不想到了二十世纪末的世界村,中国文化居民仍旧我行我素,以为仅仅把人生经验“映射”(mapping )到“文字空间”就是创作,不需要任何思想给输氧,或者反思来制导。
  注重文化修养的科学家都一定阅读文学,但是只有深深浸透了科学精神的文学,才能引诱科学家毅然决然“失身”,去偏离自己原有的严谨轨道,为之不惜去做一趟闯荡江湖的浪子。一个文学界、翻译界令人感叹伤怀的例子,就是波伏娃的《第二性》的英文翻译,这故事听起来颇有点儿像朱生豪翻译莎士比亚。《第二性》第一本英文的翻译者不是文人,而是一位动物学教授帕石莱 。为了翻译这本书,动物学教授不但要在不是母语的法文世界里过关斩将,而且要深入法国和德国一大帮哲学家的恶猛林子中去斩荆披棘,而对于生活在这片树林里的一头头“凶猛野兽”,他却一无防备。最后他不折不扣为了翻译这本书呕心抽肠而死,留下了一册优异卓拔的译本。在他身后,《第二性》许多别的语言的译本都得力于他传世的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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