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7期

经济迂谈

作者:流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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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之所谓经济一词,其义云何?经,经世,就是治理世道。济,济民,就是拯救民生。那时说的经济,等于今日说的政治。李白有诗谀美某官员的弟弟,说“令弟经济士”,当然不是指那官员的弟弟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而是说那家伙是一块从政当官的材料。《红楼梦》宝哥哥最厌烦“仕途经济”,蔑视官场而已,非嫌金钱脏也。及至日本明治维新,发展实业,引进西学,遇到economy一词,找不着同义的对应词作译名,乃借用吾国的经济一词,偷换其本义,强迫充任之。用久了,自然就对应了,书呆们也不来抗议了。汉语具弹性,生命力强大,此一例也。相似的又一例是地理,原指迷信职业的阴阳看地,所谓堪舆是也。此词拿去作geography的译名,便“改过自新”,由死而活了。
  事涉语词,尚称半通,谨陈如上。谈到经济学,我便外行了。若真是纯外行,反而好些。偏偏是半罐水,懂一点点书本上的条条。真懂了也好,拿风干了的条条去发水,泡胀成篇,仍可骗人。偏偏又弄不懂那些条条,且深致怀疑焉。迂人在此不揣冒昧,谨陈所疑,凡三。
  一疑经济基础能够决定包括政治思想在内的上层建筑。我学过的唯物史观总说,存在决定意识,一个社会的经济基础决定了这个社会的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包括政治思想以及其他意识形态在内。政治思想不过是经济基础的投影而已。这些道理,当初深信不疑。一九五八年农村,大办人民公社,小农个体一夜之间变成大农集体,政权与公社合为一。这种生产关系的剧烈变化,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应该是由于生产力迅猛发展的推动所致。但是我看见牛耕仍牛耕,锄挖仍锄挖,镰割仍镰割,手栽仍手栽,生产力方面变化小得很。事实是反右派斗争后,左派抬头,公行霸道,由城市而波及农村罢了。这不是倒过来,政治思想决定了经济基础吗?老实说,霸王雄眼里,他的政治思想不但是其他意识形态之父,还是社会经济基础的生身之母,他想生个啥样的儿,就可以生个啥样的儿,哪怕是怪胎,只要他爱。公社化后,饿死百姓,摧残山林,左祸不绝,社会经济基础恶化未已,无一不是政治思想盲动所致。开放改革以来,经济基础开始良化,亦缘于搞活的政治思想主导,方有今日。这不也是倒过来,政治思想在决定经济基础吗?
  二疑经济学科能够指导社会经济生活。学科务在阐明学理。经济学理讲得舌粲莲花,头头是道,与我们面临的经济状况之间,相去甚远。理是理,事是事。以理办事,有个知易行难的大问题。何况所谓经济状况,根本就是瞎子摸象,各说各的。状是何状,经济专家都在瞎摸各说,普通人如我者就更不明白了。经济状况的外围是经济现象。经济现象的外围是经济生活,日常现实,我们百姓生活其中。从学理到现实,其间横亘万水千山,望而生畏,较之从脚到鞋再到鞋印的距离更远些,指导又谈何容易耶!上头颁布经济方面某个政策措施,荧屏上就请些经济学专家来宣法喻世,实则无非赞圣而已,与学理无关也。经济学科培育人才,亦如数学之训练脑筋罢了。真能够起到一些指导社会经济生活的作用,那当然好。不能够,亦非损失,仍然比盲目赞圣好。不过,盲目赞圣虽然可笑,恐怕还是比瞎指导好吧。
  三疑经济规律能够预先认识。同自然科学的异常准确大不相同,各门社会科学,包括所谓经济科学在内,其学理方面的种种规律,皆具模糊性质,很难认准说确。经济领域规律性的东西全是事后诸葛亮的产物,能用来解释既成的事实,而不能用来预测未来的状况。规律云乎哉?心中存疑焉。
  站在门外,谨献三疑。凑合热闹,是为迂谈。内行通达之士,其谅予乎?
  
      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