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8期

影像的魔力

作者:南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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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对于文字著作乃至于相对于绘画,电子传播媒介所制造的真实意味了什么?也许,詹姆逊提到的一个特征包含了深刻的后果:"距离感正是由于摄影形象和电影的出现而逐渐消失"(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217页)。正如詹姆逊在另一个场合谈论过的那样,距离是保持批判的基本条件。距离的消失也就是与对象融为一体,进入对象的存在结构。此时,异于这个对象的坐标体系被摧毁了。简言之,这同样是电子传播媒介所拥有的魔力:利用炫人耳目的影像符号闪电般地剥夺批判所赖以实现的时间和空间距离。这一切都发生在"真实"的名义之下。
  事实上,文学和艺术曾经对于过度的真实表示了必要的警觉。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理论曾经被视为一种意识形态而遭受怀疑。人们首先对"真实"的标榜表示异议:这种真实的确是无可挑剔的吗--是否可能看到未经任何主观视域污染的真实?如果"真实"成为某种专制的权威;那么,人们必须给予抵制。俄国形式主义学派的"陌生化"理论即是阻断人们对于"真实"的信赖惯性,试图让人们从一个异常的方位重新观察某些貌似理所当然的事实。以"间离效果"著称的布莱希特甚至允许演员在演出的中途停下来吸烟--他不让剧场的观众沉溺于所谓的真实剧情之中。布莱希特提醒观众,这仅仅是演出,面对一个虚构的、人为的而不是"真实"的故事,观众不会丧失自持的心境。然而,电子传播媒介所制造的崭新经验迅雷不及掩耳地解除了思想的防御体系,一种得到视觉认可的"真实"以无可辩驳的气势重新俘虏了观众。
  除了影像符号体系,人们对于电子传播媒介的信任与机械有关:这种真实不是某一个头颅想象出来的,这种真实是公正不阿的机械拍摄下来的。机械是科学技术的产物,摄像机不会因为某种偏见、打瞌睡或者笔误而有意无意地歪曲了现实。摄像机是客观的、中性的,它摒弃了人为的主观判断而忠于世界呈现的真相。可是,对于电子传播媒介说来,这种信任过于天真了。影像符号、机械与科学技术提供的是某种表象的真实,这些机械从未脱离过人为的有意操纵。摄像机的推、拉、摇、蒙太奇以及种种匠心独运的剪辑无不暗示出机械操纵者的主观意图。这里,所谓的真实无宁说是机械操纵者所承认、所欲看到的真实,摄像技巧不过是为这一切制造某种貌似自然的形式而已。某些时侯甚至可以极端地说,电子传播媒介提供的表面真实不过是换取人们对于虚构的信赖--表面真实的目的是为了更有利于虚构。例如,电影一开始就没有陷于所谓的真实之内。从摄影棚、模型的使用到特技摄影,电影"弄虚作假"的技术日臻成熟。大力砍向脖颈的刀斧与飞速撞向公主的火车不过是刀斧离开脖颈或者火车离开公主的胶片倒放一下而已。水底飘拂的海藻与沉船的残骸不过是利用玻璃鱼缸拍摄海底景象罢了,至于壮观的舰队或者激烈的空战很可能仅仅是游泳池里的模型船只和手工操纵的玩具飞机在镜头面前产生的效果。换一话说,只要人们愿意,电子传播媒介完全有条件编造天衣无缝的谎言。
  如果说,摄影棚、模型、特技摄影多少与现实原型发生某种联系,那么,计算机--另一种机械--的诞生几乎改变了电影制作之中的所有领域。计算机的数码成像无疑是一场彻底的革命。计算机抛下了现实世界;或者说,计算机正在凭空生产某种"真实"。数码成像不必乞求视觉误差的效果,不必利用模型或者特殊的拍摄费尽心机地偷天换日,这种"真实"仅仅来自导演的想象。无论是《真实的谎言》《阿甘正传》《空中大掼篮》还是《侏罗纪公园》《终结者续集》《泰坦尼克号》,人们可以在银幕上看到种种奇异的景象,生龙活虎清晰无比--但是这些景象并未出现在摄像机的镜头之前。数码成像的基本涵义是,摄像机拍下某些原始图像以数码的形式输入计算机之后,创作人员可以根据导演的意图对任何一部分图像的形状、色彩以及运动的快慢、方向进行三维立体图像的处理。从数码成像的意义上,《泰坦尼克号》是一部集大成的"经典"之作。这部影片动用了五百五十多台共享5000GB磁盘子系统的超级电脑昼夜不停地工作了四个月,生产了二十万帧的电影画面。这里有数字化的人,数字化的船,数字化的海洋,数字化的浪花、烟雾、夕阳……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泰坦尼克号"巨轮的船身开始断裂并且折成两截,甲板上的人和物都在翻滚下落,船头和船尾分别扎入海底,波涛残酷无情地吞噬了所有的生命--这一切影像都是数码成像的结果。
  《旧约·创世纪》之中有一段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光就出现了;上帝说,水里要有生物,空中要有飞鸟,地上要生出活物来,于是,这个世界随即万物纷呈,生机勃勃。这即是世界的诞生。除了承领上帝的恩泽,人们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当然,现今上帝这个称呼已经愈来愈少见,人们往往用"自然"这个概念予以替代。宇宙,地球,山川,河流,五谷杂粮,花鸟鱼虫,这一切均是自然的赋予,人们只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人们没有选择、抱怨或者拒绝的权利。可是,如果将上帝的位置留给导演--如果导演说,要有光,要有鸟,要有种种活物,一切就如期出现,人们会有什么感想?尽管银幕上的风花雪月、音容笑貌宛然如真,然而,这一切是否吻合人们心目中的真实观念?
  也许,人们无法挑剔出银幕形象的任何破绽,但是,人们仍然对于这些形象心存戒意。这些形象并非来自"自然"--这同时损害了人们心目之中的真实观念。真实的往往也就是自然的。自然意味了天造地设,意味着惟一,意味着不可替代--这些均是真实的内在涵义。相信"自然"是真实的来源,亦即相信真实包含了独一无二的时间、空间与生命。相形之下,导演的作品是人为的,即使酷肖现实也无济于事;退出银幕形象之后可以看到,这些形象可以不断地人工复制。在这个意义上,詹姆逊对于"类象"(simulaclum)的不安也就是传统真实观念对于影像符号所产生的不安。
  詹姆逊所说的类象是相对于"摹本"(copy)而言。在他看来,"摹本"保持了清晰的二元对立关系。这个二元对立关系之中,"原本"是主体,是实在,是真正的价值所在;相反,"摹本"仅仅是从属的,是一种仿制的赝品。真实无疑是相对于"原本"而言。人们考察"摹本"仅仅是为了引渡到真实的彼岸。然而,"类象"丧失了"原本"与"摹本"的界限。所有的对象都是"原本",同时,所有的对象也都是"摹本"。人们可能见到五十万辆同一型号的小轿车,它们一模一样,而且没有主次之分。这时,人们已经看不到那种独一无二的"真实"了。如果"自然"不再是鉴定真实的基本尺度,如果人们不得不承认五十万辆小轿车均称之为真实,那么,传统的真实观念必将开始瓦解。电子传播媒介所制造的影像符号可以由机械无穷无尽地复制,这些影像符号愈来愈密集地插入人们的世界成为触目可见的"真实"。在詹姆逊看来,这恰恰是后现代社会对于传统真实观念的强烈挑战。
  尽管电子传播媒介传送的影像符号十分真实,但是,现今的观众不会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他们明白,银幕或者屏幕的平面是不可逾越的;银幕上的射击不会伤及观众,屏幕之中的血腥不会沾上他们的衣襟。逃避电影里面疾驰而来的火车已经是过时的笑话。观众仅仅是一个窥视者而不是参与者,他们不会被迫卷入某种危险的纠纷--观众席是一个安全地带。银幕或者屏幕的平面是一面透明的挡板,同时也是一种遗憾。因为相同的理由,观众也不可能像一个正式的角色那样分享正在上演的有声有色的生活。那个优雅的美人不会把手伸到银幕之外,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只咫天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历历在目却交臂而过,这不是遗憾又是什么?
  事实上,电影技术早就试图弥补这种遗憾。但是,由于技术、资金等原因,这种企图始终没有彻底实现--直至三十多年之后计算机虚拟现实的出现。同样,虚拟现实并非真实的原子世界,虚拟现实由影像符号组成。显示设备将计算机生成的信号变换成可见的光,并且经过聚焦之后引向眼睛:这时,人们遭遇到立体逼真的物体。语音合成技术与高保真音响环境保证了虚拟现实的听觉效果。虚拟现实的触觉效果稍后才进入考虑之列,附有数据传感器的手套与紧身衣让人们的身体得到美妙的经验。这种虚拟现实暗示了某种依照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理想环境即将出现。进入这种虚拟现实不再是一种旁观,人们可以在这个空间亲历太空遨游、潜入深海、穿越时光隧道、解剖人体等种种有趣又难以实现的奇境。虚拟已故的亲人叙旧,这并非技术难题。一九九六年日本的一家公司虚拟了一个称之为伊达恭子的偶象歌星,这个小尤物是数十位电脑图象艺术家耗费二十个月时间的成果。她双腿修长,躯体性感,掌握七种语言,并且能够二十四小时持续不断地演唱,她的温柔倾倒了那些正在慨叹人心不古的日本传统男人。不可否认,虚拟现实是一种人为的作品,但是,如果这种"真实"产生了更多的快乐,人们有什么理由固执地拒绝呢?如果人与电脑的对话远比种种社会关系纯净,例如,如果一个人从数据紧身衣之中得到的性乐趣甚至超出异性伴侣,他们有什么理由坚信这些人造的"真实"不如自然所提供的真实呢?这个时候,人们会不会抛弃詹姆逊提到的不安而开始信任这种新型的真实?某一天,人们会不会觉得机器人与电子宠物属于真实的一部分,一块芯片与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并无二致?事实上,某些人正在提出了一个口号:"相信就是存在"--"真实的存在是因为我们相信其存在。"(参见金枝编著的《虚拟生存》,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255至257页)
  尽管如此,人们并没有理由将虚拟现实想象为召之即来的天堂。如何"虚拟"以及虚拟什么"现实",这必将涉及另一批深刻的政治文化问题。虚拟现实的资金来源是什么?事实上,第一个虚拟现实是美国宇航局促成的。这个虚拟现实的目的是在室内建立一个太空环境训练宇航员。虚拟化的飞机座舱、坦克训练模拟器、虚拟的战场、虚拟的股票市场无不表明,投资与受益的资本运作逻辑同样支配了虚拟现实的筹建。这里,国防军事的目的拥有无可比拟的权威。允许这种尖端技术解密而进入市场之后,导演与软件设计师成为手握重权的主创人员:他们的心目中,什么是异于现实的理想空间?简言之,他们想制造一个什么世界,同时,他们想从这种制造之中得到什么?让人们遁入虚拟现实与艳丽的明星交往,还是让人们在虚拟空间之中体验烈日曝晒之下的田野劳作?让人们在一场虚拟的枪战之中体验冒险的激情还是让人们在虚拟的购物之中满足占有的物欲?这不仅决定了主创人员可能得到的利润,同时,这还体现了他们的政治文化想象。必须承认,至少在某些方面,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制造真实--人们已经有能力代替上帝行使职责。既然如此,这种追问决非多余:人们有否可能比上帝做得更好?人们有否比自然更合理?这时,人们终将意识到,所谓的政治文化想象均是对于这种追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