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1期

陈独秀晚年书信三十八封

作者:靳树鹏/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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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 明
  
  台湾人文学界重镇、一代书法宗师台静农先生逝世后,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及台先生门人,先整理编辑了《台静农先生辑存遗稿》出版,又整理编辑台先生珍藏书札,拟编为两册,因以陈独秀的书信最多,共一百余封,足以单独成书,就加入陈赠台之诗文,书法等,于一九九六年出版《台静农先生珍藏书札》(一)。陈独秀这些书信等,是台先生一九四六年赴台湾大学任教时带去台湾的,一直珍藏着,只给少数知己看过,不为世人所知。大陆前些年出版的《陈独秀书信集》及其他陈独秀著作选本均未能收入。这些书信是研究陈独秀晚年及其思想的珍稀史料。
  《台静农先生珍藏书札》(一)是陈独秀真迹影印,原汁原味,真实可靠。这些书信只有少数几封是用小篆书写,容易读解,而大多数是以行草信笔勾勒,笔意法古生姿,却不容易辨认,有些字写在原信笺红框上,影印后则黑黑重迭,也偶有污损处。虽经了解陈独秀又懂书法的友人帮助揣摩猜测,仍不免有误,一时认不确者以“□”代之,均幸望识者指正也。
  兹仅选陈独秀晚年书信三十八封略注,并附陈立夫致陈独秀和邓仲纯致台静农两信,以飨读者。
   靳树鹏谨识 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静农兄左右:
  弟病血压高五十余日迄未轻减,城中烦嚣,且日渐炎热,均于此病不宜。燮逸①劝往聚奎②夏,云彼处静、凉、安全,三者均可保。弟意以为连接校舍之房屋,未到暑假以前,恐未必静,倘(一)房租过多,(二)床、桌、椅、灶无处借用,(三)无确定人赴场买菜米油盐等,有一于此,则未便贸然前往,兄意以为如何?倘兄亦赞成我前往,上述三样困难,请就近与邓六先生③一商赐知为荷。
  此祝
教安
    弟独秀手启五月十二日(1939)④
注:①燮逸即邓燮逸,下文邓六先生之子侄辈。
  ②聚奎指聚奎中学,在江津县白沙镇黑石山上,陈独秀后来曾在聚奎中学住过一些日子,是作客性质,并为学生讲演一次。
  ③邓六先生即邓鹤丹,白沙镇望族,此时是聚奎中学校董。
  ④信尾括号内年份均为整理者所加,不再注。

静农兄左右:
  十五日手示敬悉。柏先生①婿系在马项垭自租屋,以楼房炎热,去否尚未定,并无为弟租房子两间之事,想系传说之譌。顷晤雪逸②兄云聚奎周校长③已回信来欢迎我去住,我亦决计去。房租一节,雪逸云不要;我以为多少总要出一点才好,用人雪逸云不必专雇,有学校工役代办;我以为自雇一人(男工)较为方便。家具一层雪逸不大有把握,此事必须准备好,倘聚奎借不出,只好到白沙场小住一二日,购齐再去(床一、饭桌一、厨桌一、书桌一)。
  顷仲纯④又云:闻之令弟,彼校(服务团所办中学)左近,有屋三间出租,可否劳吾兄亲去看一看,倘地点安全,光线空气可用,住此比聚奎交通较便也。尊见以为如何?或日内即赴白沙场在银行小住一二日,往聚奎或另租屋,候见兄时再决定,如何?(望即示知!)
  此祝
痊安
    弟独秀手启五月十七日(1939)
注:①柏先生即柏文蔚,清末安徽革命耆宿,国民党元老,陈独秀老友。
  ②雪逸即邓燮逸,燮雪同音。
  ③指当时聚奎中学校长周光午(周光召兄)。
  ④仲纯即邓仲纯,是清代大书法家、篆刻家邓石如五世孙。邓家与陈独秀家是世交,陈独秀青年时与邓仲纯及其弟邓以蛰(邓稼先之父)交游并一块留日,友情甚笃,此时邓仲纯在江津城开设延年医院,直到陈独秀死,他一直是陈的义务通信员和保健医。
静农兄:
  昨晚检验血压,又由三○三度(似为二○三度)高涨至二三○度①,非急得极静、极凉之地休养不可,聚奎允借之房屋或另租他处之屋,都以不朝西、不邻近课堂操场或大家庭儿童吵闹,为必要条件。如何乞即复!
  此祝
痊安
     弟独秀手启五月十八日(1939)
  昨函谅达。令弟所云彼校邻近有屋三间出租,倘系不朝西之独立小院,决舍聚奎而租此屋。又及
注:①疑为收缩压,据说收缩压超二百度已属危重,可知此时陈病之严重非一般。

静农兄:
  读杨君与兄函,略见聚奎觅屋不易,且弟日来头晕耳轰,有加无已,由江津赴白沙四小时轮船之挤闹,非病体所能堪,已托友人在鹤山坪找屋,弟曾亲往一次,凉、静可靠,坐滑竿二时可达,三五日即去,白沙之行作罢矣,特此奉闻。
  此祝
痊安
    弟独秀手启五月二十一日(1939)

静农兄如握:
  弟移来鹤山坪①已十日,一切均不甚如意,惟只有既来则安之而已,据脉搏似血压已减低,而耳轰如故,是未恢复原状也。此间毫无风景可言,然比城中空气总较好也。来示望仍寄旧居,其中有友人留守,函件可转达也。
  此祝
大安
      弟独秀手启六月六日(1939)
注:①鹤山坪,地名。陈独秀此后就住在山村鹤山坪石墙院,即今江津市五举乡石墙村,是租杨家的房屋,直至他去世。一九九九年五月四日,这里已作为陈独秀故居对外开放。

静农兄左右:
  一日书并转下唐君函已收到。唐君之《天壤阁甲骨文存考释》,已由傅孟真①转来一部,与魏君②通信时,望便及之。编译馆尚欠我稿费二百元,弟以尚未交稿,不便函索,希兄向该馆一言之。贱恙日来无大变化,知注特闻。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四月十四日(1940)
注:①傅孟真即傅斯年。
  ②魏君指魏建功,著名学者,建国后在北大任教。

静农兄:
  今晨明信片发后即获读二十六日手书,知前上两函均已达览。馆中有款,望直寄弟寓,或由农工银行转下,万万勿再寄第九中学邓季宣①转,请即切告馆中出纳室办事者!任北大讲座固弟之所愿,然以多病路远,势不能行;为编译馆②编书(不任何名义)事或可行,惟馆中可以分月寄稿费,弟不能按月缴稿,馆中倘能信任,弟亦受馆中之钱,必有与钱相当之稿与之,不至骗钱也。余待面谈,不赘。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四月二十九日午(1940)
注:①邓季宣,邓仲纯弟,曾留学法国,此时为国立九中总教导主任兼高中一分校校长。
  ②编译馆指国民政府教育部所属中央编译馆。

静农兄:
  回乡已十余日,贱恙并未见剧,识字教本①已勉强续写若干,倘病不再发作,上卷大约在下月内可以完成,兄带去之稿亦望能于下月半抄好,届时建功兄倘能偕兄来江津城一游,即可将原稿带来,弟亦可将续写之稿交兄带去也。兄等如能来游江津城,务于动身前十日函告我,以便按期入城也。兄带去之稿尚遗漏一字,今附上,望加在甲介字前后。编译馆二百元已寄来,收据附上,请交该馆会计。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五月十八日(1940)
注:①识字教本指陈独秀正撰写的学术著作《小学识字教本》,此前已商定将此稿卖给编译馆。

静农兄如握:
  顷见兄于二十五日致仲纯书,愤怒异常。前有友人金君自重庆来江津看我,亦云闻之教部①中人告诉他,部中月给我三百元;今编译馆中又有人云弟从部方领到稿费;想必都是部中有意放此谣言,可恨之至,请兄为我严厉辟之,是为至感!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五月二十八日(1940)
  倘陈馆长②亦闻此谣言,可将此函与他一阅!又及
  昨上一函,谅可与信同时收到也。又及
注:①教部指国民政府教育部。
  ②陈馆长指编译馆副馆长陈可忠,化学家。
明信片

静农兄:
  前寄上补稿一条及收据一纸,至今未见赐复,不知收到否?弟稿已写完成,再校阅三四日,即可交卷,不知兄带来之稿已抄若干?如此时局,弟极盼弟此书能早日印好出版,以免原稿丧失,失则不可再写矣。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六月八日(1940)
  久未接来信,不知疟又发否?

静农兄如握:
  四日手教读悉。稿已完全写好校过,拟廿前后派火房①送至白沙编译馆交兄手收,前稿望早日抄好,以便将原稿交来人带回。敌机每日光顾,江津城天天有警报,人心慌乱,仲纯兄几乎天天跑警报不在家,月底赴江津聚会之约,势必延期矣。此次续写之稿,约为期月余(日写五六小时,仲纯若在此必干涉也),甚勉强,致于左边耳轰之外,又加以右边脑子时作阵痛,写信较长,都不能耐,势必休息若干时日不可。下卷略成,虽非完璧,好在字根半字根已写竟,总算告一大段落。法币如此不值钱,即止此不再写给编译馆,前收稿费亦受之无愧也。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六月十五日(1940)
注:①火房指陈独秀房东家雇用之火房。

静农兄左右:
  昨函发后即获读由仲纯兄转来十二日手书,敬悉一是。兹派焦姓火房将全稿五册送上,收到望即交馆中速抄速印,希望能于秋季开课前出版。如此时局,此稿一天不出版,皆有散失之可能。香港印刷固佳,但随时皆有被日本占领之可能,倘川中能刻篆文,弟极端赞成兄在川雕板之提议,成都太远,校对不易得人。欧阳先生①在江津城所刻诸书,均可用,词品用小字刻颇精美,毛诗石印,稍次之,均附上一阅。馆中如同意,兄可函仲纯兄向欧阳一调查刻印处在何所及刻价纸价若干也。弟意好的毛边纸亦比洋纸价贱,最好馆中自己买纸,雇工到白沙开雕。焦火房白沙乡下人,彼需回家看看,明后日可回到白沙场到兄处取回信也。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六月十六日(1940)
  兄前带去之稿一册,倘已不用,望交火房带回。
注:①欧阳先生指欧阳竟无,著名佛学大师,他主持的支那内学院此时亦逃难入川,就设在江津县城内,与陈独秀时有交往。

明信片
静农兄:
  稿子昨日火房送上,谅已收到。江津县城谣言甚炽,人心甚为恐慌,弟以为白沙之危险过于江津城,望兄劝编译馆在黑石山聚奎中学借屋一二间,存储要件,抄录拙作之稿,即派人在彼处为之,以免万一损失,是为至盼(此四字旁画圈)。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六月十七日午(1940)
  倘弟稿抄好,一时不能付印,望寄存聚奎!

静农兄如握:
  一日函及前一函均收到。编译馆书而归商务①出版;其预算中想无印刷费,特别筹款刻弟书恐怕是一句搪塞的话,倘陈馆长真(此字傍画三个圈)拟刻弟书而又筹款不得,不妨将续寄之稿费五千元全部分或一部分收回应用,最近寄来之三千元,弟尚未付收据,收回手续尤为简单也。可否以此意告之陈馆长,请兄酌之。弟日来头痛大致已好,惟耳轰头昏重仍如旧。阳入应□□□阴□,自顾炎武至黄季刚古韵分部阴阳入分列,均根本错误,惟戴东原合阴阳入为九类方法极好,而分合亦未尽当,例如不知歌、寒、曷等为一类(应为□类),支清锡等为一类(应为□类),横□铎等为一类(为□类)也,如此之类,不克悉举。建功兄《古音系》一书弟未读过,不知其意见与鄙见出入如何也?兄手边倘有此书能幸借一读否?
  此祝
健康
  
  建功兄同此问好不另
      弟独秀手启七月十日(1940)
  前函附上是稿修改之小条(即兄原寄来者)收到否?
注:①商务指商务印书馆。

静农兄:
  寄上《中国古史表》一纸,不知能嘱馆中写油印者为写印二十余份否?原表或当不便写,或可分三段写如吾用铅笔所勾画者,此表为弟五六年前所写,料一时无力详考写定出版,故想油印若干份分寄同好,以为商讨之材料也。中国文化在文史,而文史中所含乌烟瘴气之思想,也最足毒害青年,弟久欲于此二者各写一有系统之著作,以竟《新青年》之未竟之功。文字方面始成一半,史的方面更未有一字,故拟油印此表以遗同好,免完全散失也。史较文字更难,新材料未发见以前,旧材料势不能尽废,惟有加以合理的整理,以期减少乌烟瘴气耳。诸夏四部族之说,似可确定,特于八姓方面前史不甚注意,以其未能如夏商周继续雄长中原,遂目为化外,致古史上许多问题难以解决。鄙见于此方面不无可采,不审兄及建功兄以为如何?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九月十五日(1940)

静农兄左右:
  十八日惠书敬悉。日前陈秀清①自白沙回到德感坝来函云,兄曾卧病家中,不知近日已全恹否?史表②照原文分三段连续横印,装订成册,不必贴合为直表也。诸夏居甘肃时已在陶器时代,大约商周均经由秦陇入陕,傍渭南而居,后周人定居渭水流域,商则沿黄河南岸而移居豫鲁,夏则沿黄河,经河套而入居晋南,八姓大约亦曾经河套(鄂尔多斯旗发见新石器即其证),而更东经包头绥远而至燕北,南下青徐。禹疏九河约为河套九河,《孟子》禹贡疏九河之说,太夸张,在古代之交通及工程均不可能也,此虽假定,颇近情理,不知可以分别补入表中否?治中国史,鄙意只可断代或分门,如经济艺术等,专力为之,全部史非一人之力所能任也。弟前在金陵狱中,曾拟作《宋末亡国史》及《明末亡国史》二种,以此足为今人之鉴也,今万无此力为之,兄其有意于此乎?倘馆中能出版,兄不妨为之也。敌人不入川,则到处可居,倘入川则大难矣,弟尤大难。如果真有此一日,不知邓六先生有可靠之亲友在乡间能容我避居否(总须离场稍远)?语罕③所居万家山不知情形如何?敌人入川,土匪必蜂起,黑石山必不能安居也,兄此时住处尤不妥。前闻合江曾被炸,想尊翁平安也。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九月二十五日(1940)
注:①陈秀清是陈独秀侄孙女。
  ②《史表》即陈独秀撰写的《中国古史表》。
  ③语罕即高语罕,民初即与陈独秀相识,中共早期党员,后为托派,晚年撰写多篇关于陈独秀的文章在报刊发表。

静农兄:
  二三两日函及史表补文均收到,史表则早已由农工银行转来,史表补文有修改处,奉上一张。《晚明讲史》不如改名《明末亡国史》,修改时望极力使成为历史而非小说,盖历史小说如列国、三国,虽流传极广,究于历史及小说两无价值也。拙稿付印事,顷已发函陈馆长言之。鄙意倘寄商务印亦不成,在白沙油印亦较善于束之高阁。油印能手,亦可印五百份,择其清晰者可装成二三百份。白沙乡间医药太不便,稍迟拟移居江津城中(己托仲纯兄为租屋),不往白沙,邓六先生之屋可不租也。
  此祝
健康
     弟独秀手启十月十四日(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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