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1期

请君试问东流水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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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水而居。水,是世上生命的源泉,是哺育文明的乳汁,是催放诗歌之花的甘醴。
  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由水构成,天下芸芸众生,有谁能离得开水呢?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就将山与水分举并论:“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他那哲人的玄思,启发了后人不止于山水审美的智慧。前人的《四喜诗》说人生四大赏心乐事,即所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这一偏于世俗的快乐,竟然也要请久旱之雨这种“水”来领衔。
  水,更是中外诗人讴歌顶礼的对象。“关关睢鸠,在河之洲”,揭开《诗经》的封面,只见一片北方的水色河光,照人眉睫;“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翻开《楚辞》的篇页,你会看到南方的湖波江浪,浸湿了屈原本就涕泪交侵的诗行。先秦时代的水流,流过汉魏六朝,流过唐代划分为初盛中晚的诗人的篇章,在宋词中也波光潋滟,浪花飞扬。
  
  一
  
  在一般的常态之下,水性是温柔的,成语说“柔情似水”、“好风如水”,就是将水比为人的内在柔情和自然界的外在好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通过贾宝玉之口,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也是将水和儿女柔情联系在一起。水性柔和,而人世间山长水远的友情和如鱼得水的爱情,也使人在友情爱情与水之间,常常不免一线相牵,更何况舟船是古人的主要交通工具,津口与渡头,常常成了友人或情人挥手长劳劳相望各依依的场所。同时,流水又象征着韶光飞逝永不回头,而人生易老,相见难期,因此,许多抒写友情或爱情的宋词,就更是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水意象,在这种题材的词作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如树之于山,如花之于树。今人送别友人或情人,除了少数因乘船是在江干河畔之外,大都是在火车站的月台或在飞机场的大厅,只有车声与机声的隆隆,而没有流水的潺潺与波光的滟滟,其间当然也仍有水,不过,如果那不是售货亭小卖部的矿泉水,就是彼此之间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唐诗人许浑喜水,他的诗中多用“水”字,人称“许浑千首湿”。宋词呢?除了水柔,友情之情与爱情之情也柔,许多宋词之所以被水打湿,还因为在宋代的词人之中,南方人占百分之八十以上,而宋词特别是其中的婉约词,更是典型的南方文学,而从地理环境观之,南方是所谓水乡泽国,尤其是南方中的“江南”。在水乡泽国这样的大背景前演出的友情与爱情,当然更是水灵灵而水淋淋的了。如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是一首新鲜脱俗的送别词。浙东即今浙江东南部,宋代属浙江东路,简称浙东。王观以横流的眼波比水,以蹙皱的眉峰喻山,以眉眼盈盈象征位于江南的浙东山水清嘉,并寄寓自己对友人的惜别与祝福。这首词,宛如一阕活泼倩丽的轻音乐,没有离别的感伤,而只有俏皮的描绘与祈愿。但是,如果没有对水的别开生面的奇想,这首生花之词就会花叶飘零,那妙曼的琴弦也会喑哑了。
  苏东坡的《虞美人》就要沉重得多,据说,此词是他在淮上和秦观饮酒话别之作: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苏东坡慧眼识珠,对秦观逢人说项,揄扬引荐不遗余力,秦观对苏东坡也深怀知遇之情,绝不像现在某些文学青年之过河拆桥,见利忘义。元丰七年(1084)十一月,两人相会于高邮,秦观渡淮相送二百余里,于淮上依依惜别。东坡别后作此词,词的上片写刚刚分袂之后的别绪离愁,下片追忆往年同游无锡、吴兴等处之乐,以相识相知却不得长相聚而徒增烦恼的反语作结,表现了他们之“友谊地久天长”。无情流水有情人,如果没有那条无情的汴水,诗人的有情啊友情,就不会反衬得如此动人情肠了。“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这一名句成了后人朝香的经典,苏东坡的门人张耒的“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绝句》),就是模仿他的老师。从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之中,也可见苏东坡的流风余韵。
  水与爱情的关系,似乎比水与友情更为密切。水,是柔情蜜意悠悠无尽的爱情的象征,也是古代情人惜别几乎不可或少的见证。水之悠长,好像爱情之天长地久,水之曲折,有如爱情之好事多磨,水之深广,仿佛爱情的深沉广远,水之汹涌,似若爱情的起伏波澜。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二十年的林逋,爱梅喜鹤,终身未娶,人称“梅妻鹤子”,但这位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好像也曾经在爱河中泅泳过,不然,他很难写出那首情长语短悱恻缠绵的《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钱塘江为古代吴越两国的分界线,江北为吴,江南为越,滔滔江水,不知见过多少有情人的离合悲欢,而今又成了这首词的抒情主人公的见证。莎士比亚说过:眼泪是人类最宝贵的液体,不能让它轻易流出。情动于中而形于泪,在潮水已平船帆欲发之时,这一对即将分离的恋人双双止不住热泪盈眶,泪水与潮水一起泛滥。自白居易以来,《长相思》词调多用于抒写男女情爱,而将情爱与水结合起来表现却又十分出色的,当数林逋这位单身贵族。
  在宋词中,从人间到天上,水与爱情真是一水牵情万里长。谢逸曾作蝴蝶诗三百多首而颇多佳句,遂得“谢蝴蝶”的美名,他在《鹧鸪天》中就曾写道:“愁满眼,水连天。香笺小字倩谁传?梅黄楚岸垂垂雨,草碧吴江淡淡烟。”他写的是地上之水与爱情,而秦观呢?他的名作《鹊桥仙》中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咏唱的却是天上之水与爱情了。词咏长江,本来是由南人而且是蜀人的苏轼夺得冠军,“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可以说无人能出其右,但身为北人籍贯山东无棣县的李之仪,却要南下挥毫,以一首《小算子》企图与苏东坡来争一日,不,一江之短长: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此词的气象与内涵不能与苏词相比,如同武林中的一般高手不能与顶尖的超一流高手相比一样。但此词“我”、“君”对举,“长江”一线相牵,写来也情深意挚,回环婉曲,颇具创意。苏词如黄钟大吕,此词似洞箫横吹,同时代的苏东坡读了,只怕也要拍案击节吧?我曾听过台湾旅美名歌唱家施义桂唱过这首词,那浑厚的男高音真是令我中心如醉。当代台湾名诗人余光中《纸船》的“我在长江头/你在长江尾/摺一只白色的小纸船/投给长江水/我投船时发正黑/你拾船时头已白/人恨船来晚/发恨水流快/你拾船时头已白”,他遥承的不也正是此词的一脉心香吗?
  
  二
  
  人生天地之间,有大漂泊与小漂泊,而“漂泊”本来从水,小飘泊和水结下的更是不解之缘。
  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人本来就如一叶浮萍。李白早就说过“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他将天地比喻为万物当然也包括人在内的临时旅舍,实际上是指生命短暂的人,在无穷无尽的时空中有如一次漂泊,此为“大漂泊”。而小漂泊呢?今日之人一生尚且迁流升沉不定,何况是命运更难自己握在掌中的古人?去边塞征战,赴都会赶考,官宦迁徙,游贾四方,战争离乱,虽然安土重迁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观念,但众生仍然不免自觉或被迫四处漂泊,加之古代的交通与通讯原始落后,既无汽车的四轮或火车的千轮飞转,也无现代的超音速飞机一鸟绝云,出门在外靠的是李贺的“蹇驴”,顶多是李白的“五花马”,再不然就是张继的载满夜半钟声的“客船”。古代传说中虽然已有“顺风耳”、“千里眼”的想象,但电报电传与可视电话电子邮件这些现代科技,古人远远无缘和现代人一起“有福同享”。本来就漂泊无定,加之音问不通,后会不是有期而是难期,众生的乡愁与忧思就愈加绵长,而那种不知归宿无所凭依的悲凉与悲怆之感,也就愈加深重。宋代的词人们纷纷登台对此发而为词,时巳现代,似乎仍然没有从台前退到幕后,听众席上的我们,也仍然在痴痴地侧耳倾听他们的吟唱。
  漂泊的旅人,在《诗经》中就可以看到他们最早的身影,在先是大发展后是大动乱的唐代,也不知诞生过多少羁旅行役的诗章,何况是开国一度繁荣后来又偏安江南的宋代?宋代写飘泊生涯的词,大多表现了中国人和中国诗人那种根深蒂固的乡愁,那种偏于地理与亲情的对故乡的怀想。例如柳永,在宋词人之中,他是萍踪浪迹最多的一位,也是写乡愁最多的作者。他先世河东,后来南迁定居于崇安(今属福建),青年时期活动于汴京,复又浪游江南各地,遍历淮岸楚乡。其中他回过福建故里,在《题中峰寺》诗中有“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之句,对故乡一往情深。他有一首《八声甘州》,苏轼极为欣赏,认为其中佳句“不减唐人高处”: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远,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浪萍风梗飘转四方的柳永,对他的故乡可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在《归朝欢》中,他说“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在《满江红》里,又说“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这位最善于表现游子情怀的词人,在《八声甘州》这首名作中抒写他的旅人望远之怀,客子思乡之念,行役羁旅之愁,登高临远之思,就是以秋日黄昏的长江为背景,从头至尾,长江的波浪拍痛了他的乡愁也拍湿了他的诗行。
  南宋末年的蒋捷是一位颇具创造性的诗人,他写于南宋灭亡之后的《虞美人·听雨》,自是千古传唱的于个人于时代都是丰碑式的作品,他的《一剪梅·舟过吴江》呢?写水与飘泊,写漂泊与离愁,也是青钱万选之作: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是江苏宜兴人,家在太湖之西岸,而吴江则是太湖东岸的吴江县。词人在东飘西泊的旅途中,船过吴江,又逢春雨,他自然怀念地不在远的家乡,和家中亲情的温馨,并发出年华逝水有家难归的人生慨叹。“红”与“绿”本是形容词,在这里被创造翻新,让它们兼职打工成为动词,照亮照花了历代读者的眼睛。其中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许是从李煜的“樱桃落尽春归去”点化而来,但贵为帝王才子的李煜,也会要承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漂泊,大约也是诗歌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了。在当代,海峡彼岸认同大陆尊重民族文化如割不断的脐带的众生,远在他乡异域海角天涯的炎黄子孙,他们的灵魂深处,大都不免有一种沉重的飘泊之感,他们常常在海风中西风里回首他们血脉相连的故国,所以余光中早年曾有名诗《乡愁》与《乡愁四韵》,与江水和海水相关,最近他在《母亲与外遇》一文中,又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而“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飘泊的龙族叫他做大陆,壮士登高叫他做九州,英雄落难叫他做江湖”。而另一位台湾名诗人洛夫呢?他当年就曾借李白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在《床前明月光》一诗中,他就说“不是霜啊/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中旋成年轮/,在千百次的/月落处/只要一壶金门高粱/一小碟豆子/李白便把自己横在水上/让心事/从此渡去”。当代台湾优秀诗人所写的飘泊之感,许多都与“水”相连,而且大都能从唐诗宋词中找到它们的渊源与血缘,犹如一株花开千年的老树,新花虽然已不是旧花,但植物学家仍可以为新花寻根问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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