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期

跟随你自己(外一篇)

作者:张远山

字体: 【


  尼采最著名的两句话是“上帝死了”和“重估一切价值”(均出自《快乐的科学》),但这两句话的重要性与它们的著名程度是不相称的。比如“上帝死了”这句话,就有相当的哗众取宠成分。但未必是尼采想哗众取宠,真正的哗众取宠者是众多的转述者。从语言哲学的角度来看,上帝是个不真实的“虚概念”,因此判断“上帝”之生死是没有哲学意义的。但我认为,“上帝”这个虚概念一旦从人脑中产生,它就不会“死”了。况且事实上,尼采死后,“上帝”以及各种各样的上帝替代物依然大受崇拜。至于“重估一切价值”,诗人气质的尼采本人并没有全面展开这个“重估”工作,而说过此话的思想家古今中外不知凡几。
  我认为,尼采对现代文明真正有贡献的思想是另一句不太著名的话:“不要跟随我,跟随你自己。”(《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句话与耶稣对门徒说的“跟我来”(福音书)可谓针锋相对,它不仅与西方哲学所恪守的哲学传统“认识你自己”(古希腊阿波罗神谕)接上了源头,而且更大大地前进了一步:认识自己,是为了跟随自己;而跟随自己,是为了实现自己。
  哲学上的这一步,人类花了两千多年。
  一切传统的思想家(无论宗教家或哲学家),在教导别人时都坚信,唯有自己真理在握。因此他们教导别人“认识你自己”,其实是“认识你自己的无价值”,而“你”一旦认识到了自己的“无价值”,“你”就会无条件地放弃自己,成为一个精神上的奴隶——“跟随我”。
  尼采的伟大在于,他教导别人“认识你自己”,是“认识你自己的价值”,而你一旦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你”就学会了独立思考,成了一个精神上的自由人——“跟随你自己”。
  从“认识你自己”到“跟随你自己”,标志着人类从蒙昧的古代跨入文明的现代,标志着人类从宗法时代的盲从走向科学时代的自主。当所有的人都跟随自己的时候,上帝就真的寿终正寝了。每一个跟随自己的人,必然会对任何貌似神圣的“绝对价值”提出疑问,作出自己的重新评估。可见“上帝之死”和“重估价值”,必须以“跟随自己”为根本的前提。上述两句名言的价值,也就与这句金言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我认为,仅仅因为这一句话,尼采成了现代文明乃至未来伟大文明的真正奠基者。
  当然,问题并非表面上看来那么容易。从前现代的“跟随我”即跟随权威价值,到现代的“跟随自己”即跟随自主价值,虽然是一种进步,但“我”是什么,“自主价值”从何而来,还是一个根本的难题。众多的“我”完全是异化的“空无”,太多的人没有“自己”,没有“自我”。“我”是一切人生价值和哲学审视的死角,没有人能一劳永逸地解答“我”之大惑。因此前现代那种否定自我式的宗教训诫、准宗教信条,往往有众多的追随者。要现代人反对传统的宗教式训诫并不难,真正的难题是,“我”就像奥古斯丁所追问的“时间”一样:你不说我倒明白,一说反倒糊涂了。放弃“我”而跟随他者时,不一定要弄清“我”是什么;跟随“我”时就必须弄明白:“我”是什么?由于人类思想尚不能真正解决这一生命大惑,因此后现代思潮走向了尼采所代表的现代思潮的反面:怎么都行。以致后现代的“我”,成了比前现代的“我”更虚幻的空无。因为前现代的“我”虽然空无,但空无的“我”还有所追随的绝对价值可依榜,还有“上帝”的神权做精神支柱,还有“皇帝”的极权做生命拐杖。后现代的“我”以空无的“自己”为追逐对象,结果“自己”也成了“他者”。跟随我,可悲地沦落为跟随他者。
  尼采教导所有的人都成为“超人”,结果德国人都去追随“超人”希特勒,意大利人都去追随“超人”墨索里尼,西班牙人都去追随“超人”佛朗哥,日本人都去追随“超人”东条英机;俄罗斯人都去追随“超人”斯大林,中国人都去追随“超人”毛泽东,朝鲜人都去追随“超人”金日成,阿尔巴尼亚人都去追随“超人”恩维尔·霍查,罗马尼亚人都去追随“超人”齐奥塞斯库,如是等等。事实上,只要被追随的“超人”依然像尼采批判的耶稣一样命令同类“跟随我”,那么“超人”同样没有“自己”。没有“自己”的“超人”并非尼采召唤的超人,而恰恰是尼采批判的“奴隶道德”的信奉者,是没有自主价值的他者,是追随“他者的他者”的他者。“他者”对“他者的他者”、“他者的他者”对“他者的他者的他者”……的无限追随,组成了一个倾倒中的多米诺牌阵。每一个不加批判地、自愿或被迫地加入多米诺牌阵的现代人,最终都将“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地被击倒。然而用“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来为自己的被击倒辩护的人,恰恰是没有个人的自由意志。这就是为什么主张“超人”学说、相信“铁的必然性”的尼采,却同时是意志论者的缘故。尼采主张的权力意志,是教导前现代的基督教精神奴隶们,要以顽强的自由意志维护每个人自己的天赋权力,而不是要前现代的上帝的精神奴隶们放弃自由意志,把不可转让的天赋权力拱手交给唯一的“超人”。当人们把尼采的伟大学说与法西斯主义视为一路货色时,当希特勒的追随者海德格尔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时,当马克思的伟大学说被其追随者改造成登峰造极的“奴隶道德”时,除了“物质文明”的辉煌成就之外,二十世纪还有什么“精神文明”可言呢?继尼采死了之后,哲学也死了。继上帝死了之后,人也死了。
  后冷战时代以后的人们追随的他者,不是前现代的人格化的权威价值,而是后现代的非人格化的流行,是瞬息万变的时尚,是由唯物主义的物组成的“无物之阵”。在这日益非人化的物质世界中,电脑的类人“智慧”趁虚而入,成了人类的引导者。非我的、非人格的、电脑化的、极度理性化的疯狂,将把每个人乃至全体人类引向何处?人类将跟随流行、跟随时尚、跟随电脑、跟随疯狂走向何处?生在尼采以后的每个人,尤其是每一个欣赏晋代殷浩“吾与吾周旋久,宁做我”的态度的中国人,都将不得不面对这一考问。
  
  爱国的批评者
  
  众所周知,鲁迅对罗素的赞扬中国(借以批评英国)曾经十分愤慨。然而罗素说,正因为我生为英国人而且热爱英国,所以我要不遗余力地批评英国,因为我希望它变得更好。事实上,从苏格拉底对雅典的批评(通过对斯巴达的赞扬)开始,这一批评方式可以说就是自古以来所有伟大爱国者的共同“策略”。莱布尼茨、伏尔泰以及所有中国文化的赞扬者恐怕都无一例外:对异国的赞扬和对本国的批评,都是出于对祖国的热爱。然而,这就碰到一个问题,被这些爱国者(比如罗素)所赞扬的异国的爱国者(比如鲁迅)出于同样的用心但却相反的立场,必然对异国人对本国的赞扬十分反感,因为这将阻碍本国变得更好。正如鲁迅生为中国人而且爱国,为了使中国变得更好,当然也要不遗余力地批评中国——批评的方式之一就是赞扬异国,包括赞扬英国。于是,罗素对中国的赞扬就成了鲁迅对中国的批评的反对力量,鲁迅对英国的赞扬就成了罗素对英国的批评的反对力量。就这样,两个不同国家的伟大爱国者,成了思想上的“敌人”。
  本国的赞扬者(比如鲁迅的不少论敌)对本国的批评者(比如鲁迅)的攻击大致不出此二策:一、罗素不是比你鲁迅更深刻的思想家吗?但罗素却赞扬中国,所以你对中国的批评错了。二、罗素不是比你鲁迅更伟大的思想家吗?但罗素却批评英国,所以你对英国或任何其他国家的赞扬都是别有用心的偏见。
  对此“强有力的反问”,鲁迅不可能声称自己比罗素更深刻或更伟大。假如英国的自我赞美者也反感于罗素对英国的批评和对中国的赞扬,认为是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么他们同样可以这样说:鲁迅难道不是比你罗素更伟大更深刻的思想家吗?对此,罗素同样不可能自称比鲁迅更了不起——任何一个尽管自信但决不自大的思想家都必然如此。由此可见这种反诘的阴险——他们卑鄙地利用了每个无私的批评者必定具有的谦逊,同时利用了异国批评者的不同立场,使他们互相抵消。也就是说,当A国的批评者甲批评A国而赞扬B国时,A国的赞扬者就可以利用B国的批评者乙对A国的赞扬和对B国的批评来同时反驳甲。反之,B国的赞扬者也可以如此对付B国的批评者。总之,本国的赞扬者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哪怕根本没有吹灰之力)就自以为大获全胜了。
  如此看来,这几乎就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一笔糊涂帐。其实不然。我们很难否认赞扬祖国的人是爱国者。但区别在于,赞扬者认为祖国已经足够好,而批评者认为祖国还不够好。而且赞扬者的态度实际上近乎绝望,因为他似乎认为祖国已经达到至善——它已经不可能更好了。也就是说,赞扬者实际上是完全失去理想的虚无主义者。但批评者的态度倒是充满希望,因为他认为祖国远未达到至善——它完全可能变得更好。也就是说,批评者实际上是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众所周知,中国的赞扬者却习惯于把批评本国文化弊端的人,称为“民族虚无主义者”。这是多么可笑的颠倒!
  赞扬者慷慨激昂的口气,让人误以为他似乎认定:即便祖国尚未达到至善,但至少比现有的任何其他国家都好。但是几乎所有的赞扬者对此都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即便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人和二十世纪的美国人,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可见实际情况只不过是,赞扬者认为,虽然我们现在不如别国,但是一、我们曾经很好,现在由于种种原因暂时不太好,但我们坚信很快就会恢复曾经有过的很好。二、批评者的批评会使国人失去恢复“过去的很好”的自信心,以至于推迟甚至阻碍尽快地恢复“过去的很好”。而更荒唐同时也更可能的是第三种情况:哪怕祖国的现状是世界上最坏的,仅仅因为她是自己的祖国就要无节制地自我赞美,因为这种赞美能为赞美者自己带来利益——本国统治者的奖赏。为了一己的利益,赞美者不惜让祖国变得更坏。
  即便苏格拉底时代的雅典确实比任何同时代的国家更好,即便二十世纪的美国比任何同时代的国家都好,然而一旦不允许批评、扼杀批评乃至惩罚批评者(比如判苏格拉底死刑和把梭罗关进监狱),那么“当时最好的雅典”和“现在最好的美国”也变得不太好了。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是雅典民主最大的污点,此其一。其二,比同时代的任何别国更好并不意味着不能更好。因为至善永远不可能达到。永远有比“当时最好”或“现在最好”更好的余地。一个拒绝“更好”的民族,唯一的结果只能是变得“更坏”。一个渴望更好的民族,就永远需要批评,而且渴望批评。事实上,雅典之所以是希腊世界最伟大的城邦,美国之所以是现代世界最伟大的国家,恰恰因为他们是有史以来最欢迎批评且批评者最活跃的两个国度。
  一个有众多批评者的国家,说明它具有极大的凝聚力,一个任何人都不想再对它批评的国家,说明它已经完全令人绝望,它的国民只想尽快脱离它,移居另一个国家。因此,所谓“批评会损害民族自信心”的论调,纯属无稽之谈。恰恰是不允许公开批评的做法本身,才会真正地损害民族自信心。因为公开的批评被杜绝后,必定转为私下的乃至地下的批评——这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杜绝的。即便私下的或地下的批评也被禁绝,还有“腹诽”,还有“不敢言而敢怒”——尽管这“怒”可能用“怒极反笑”的反常方式表现出来。当公开的批评被禁绝时,国民就会认为祖国已经十分虚弱,虚弱得像一个晚期癌症患者,除了用谎言安慰他很快会好转以外,已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希望能挽救他和安慰他。因此,与公开的批评都是有益的和具有建设性的正好相反,禁绝批评本身,是最致命最具破坏性的批评——它成了批评的极端形式,因为已经没有批评之声,只剩下无声的诅咒。
  所有真正爱国的伟大批评者都没有脱离本国的企图。苏格拉底从未企图脱离雅典移居斯巴达,梭罗也从未企图脱离美国而移居欧洲。只有法国容不得的伏尔泰、前苏联容不得的索尔仁尼琴,才不得不被迫去国。而一旦有机会,伏尔泰和索尔仁尼琴等真正爱国的批评者都义无反顾地返回了祖国。相反,许多虚伪的赞扬者和虚假的爱国者一旦有机会,就会脱离祖国,甚至不惜出卖祖国利益,他们在敌对的异国羽翼下隐姓埋名,走上了背叛祖国的不归之路。这样的例子我们还见得少吗?因此,我认为,批评自己的国家,是一种真正的爱国行为,正如美国参议员威廉·富布莱特所说:“批评国家是为其服务。批评国家不仅仅是一项权利,它是一种爱国主义行为——我相信,是一种比常见的礼仪和奉承国家更高级的爱国主义形式。”因此,任何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像苏格拉底、伏尔泰、罗素、索尔仁尼琴和鲁迅那样,不计个人得失地严厉批评自己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