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老任务”的新世纪?

作者:肖 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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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元旦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都要找老友童哥聊天。
  新世纪一开始,《书屋》就有好文章。《新世纪老任务——答客问》我一口气读完,酣畅淋漓。童哥边沏茶边兴奋。
  “任务”?这不是革命战争时期的传统语汇?革命历史小说和电影中经常见到,接下来无不是“坚决完成任务……”。《书屋》有以“任务”为题的文字,头一回罢?都新世纪了,还什么“任务”?
  我迫不及待接过童哥递给我的杂志读来。
  李慎之先生虽年逾八十,壮心不已,为了迎接新世纪,接见年青人,语重心长希望我们青年一代继承反专制主义的“老任务”。李老对“中国的专制主义是怎么形成的”,“靠什么理论体系维持”,讲得何等透彻。
  这青年客人知道李老对“全球化这个大问题”“素有研究”,却不晓得中国知识分子议论专制主义已经一百多年,经李老开导才知道了许多“过去没有听说过的”“对专制主义的议论”。有这样的年青人?虚构的吧。
  李慎之先生是老干部,领导过我国的最高学术机关。近几年知识界一些青年名人跟他一起,继承“五四”反专制主义的使命,很有影响。《答客问》虽然有点像作报告,但他提出的“老任务”确实严峻、迫切。你还是认真看看。李老说:“专制主义其实什么民族、什么国家都有过”,“无非是为了抬高最高统治者的权力,为了强制维持社会的秩序”。李老外文很好,曾给老一辈中央领导当过翻译。他列举Tyranny、authoritarianism、despotism、totalitarianism、absolutism,说都指“专制主义”,与文化大革命的“全面专政”差不多。这就是我没有听说过的。
  是吗?最早讲Tyranny(僭主)的是色诺芬的EducationofCyrus,差不多十年前,商务翻译出版过一本《希腊僭主》,好像很复杂,我的印象是,Tyranny不完全等于今人所谓“专制君主”。Absolutism(全权主义)出于西欧近代初期封建君主的绝对王权论,刚好是针对帝国大一统权力的。Authoritarianism是威权政治,不等于专制主义,与totalitarianism(极权政治)也不是一回事,关键区别在于谁决定法律秩序的正当性。
  deapotism总归指专制政治,“专政”总归是李老讲的“专制主义”罢?他说文化大革命是中国传统皇权主义的极致,“中国自古以来都没有到达过”,根子就在古代的专制主义传统。这可是好多学人都同意的。
  “专政”(thedictatorship)也是外来词,拉丁文dictator(独裁官)的语源出于dicere(统治)、dictare(委命),有edictum(受命)的含义。前一阵子,我在读Grosso的《罗马法史》(黄风译,北京政法大学出版社1994),其中说到,“专政”最早指罗马共和国时期出现政治的紧急状态(战争或骚乱)时施行的非常管制,暂时中止规范的法律程序,以便恢复秩序。独裁者在紧急时期是“单一执法官”,拥有无限权力。“但是,这种为了应付紧急情况而设立的独裁官,其权力受到较严格的时间限制,独裁官在完成了特定的任务之后,应当自动辞职,而且在任何情况下,在任命他的那位执政官任职期满或者在经过六个月后,当然地停止行使权力”(第160—161页)。
  独裁官是被任命的,因此专政带有委托性质,在规范条件(紧急条件)下暂时中止法律,史称“委托专政”(commissarialdictatorship)。这种马基雅维利所谓例外措施的专断权力,是国家公共安全的最后保障。专政权只是紧急措施,不是主权,仅是主权意志的代理,与今人所谓专制主义不相干。所以,博丹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谁有权决定出现了紧急状况?
  后来出现了君主制的绝对国家,有了所谓Absolutism,意思是:自然法和罗马教权的限制不复存在,国家成了最高的绝对机关。霍布斯的绝对主义国家论把主权与临时专权权混为一谈,因为他认为人类的自然状态就是紧急状态。所谓“专制主义”根本是西欧近代封建国家的产物,但与“无产阶级专政”还不是一回事。
  委托专政本来是暂时措施、受法律约束,主权才是不受法律约束的权威。在封建的绝对王权国家,主权就是君主的个人意志。后来民主国家起来代替绝对国家,人民意志代替君主意志成了主权,委托专政与主权论的结合就变成了sovereigndictatorship(主权专政)。这种所谓“人民主权”论的经典表达,就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按照这种学说,以人民的意愿建立起来的国家拥有至上的权力,应该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毛主席接见人民群众时,群众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喊“人民万岁”。至少在法理上,毛主席没有居于“人民主权”原则之上,至多可以说是“人民主权”的化身。
  辛亥革命与现代欧洲的许多革命一样,以人民名义施行暂时立法的主权专政,以便解除旧宪法,制定新宪法,可以说是“人民僭主”政治。通过新宪法后,人民主权才正式获得宪法权力。明明是现代化的“人民专政”,怎么能说是从秦始皇来的。始皇专政后要上泰山封禅,哪有什么“人民主权”?
  人民的意志会变,有点像五德终始轮转,这就使“人民主权”带有革命性。如果人民“主权”不受宪法约束,就随时可能推翻宪法,专政状态就成了日常状态。文化大革命是不是这样?人民“主权”是宪法赋予的,制宪权力(pouvoirconstituant)又来自人民“主权”,这等于宪法赋予的主权可以推翻宪政自身,不是自相矛盾?法国大革命以后,康德已经看到,法律约束与正当革命的对立将成为现代政治的根本麻烦。
  自由主义也承认,国家必要时可以动用紧急专政权抑制国内动乱,为了维持公共秩序,中止一些个人自由是必须的,但不能中止宪法本身。自由主义国家也有专政,是宪法专政。对于十九世纪的自由主义国家来说,所谓thestateofSiege(危难处境)的国内动乱往往是贫苦阶级的骚乱。自由主义法治国家的中心问题曾经就是对自己的阶级敌人施行专政,以便保护公共秩序中的个人自由。鼓吹个人自由,却又不分清红皂白反对任何专政,是自相矛盾。任何对紧急专政权的限制,都是稳定的社会生活秩序危险的奢侈。
  二十世纪初,社会民主党人与布尔什维克党人就专政问题发生争执,考茨基持准自由主义的观点。布尔什维克党人的观点看起来倒像古典的:专政具有暂时性质,仅仅是技术性手段,无产阶级专政并不是终极状态,过渡共产主义社会才是最终的目的。按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合法性不过是完成历史必然性的工具,其正当性来自社会革命的终极目的。问题是,无产阶级的政治组织真能创造全新的宪法秩序?列宁的政党学说主张不受法律约束的先锋份子施行紧急专政,但紧急专政状态施行后老是中止不了。这哪里像是古代封建的专制主义?封建专制至少还晓得区分日常状态与非常状态,文化革命时期,非常状态就是日常状态。
  李老说《春秋公羊传》的“大一统”观是“中国皇权专制主义的又一个特点”,我也经常听说,董仲舒是中国专制主义的鼻祖之一。李老主要说的是中国,不是西方。
  董仲舒是公羊学大师,他明明说皇权的正当性是五德终始循环的,哪有什么永世的皇权?遑论还有灾异、休咎凭天的权力(自然法)管制皇权。五德终始说倒像经常革命论,怎么成了专制主义鼻祖?晚清维新不是动用的公羊学资源?今人蒙文通甚至说,整个今文经学都是革命思想,蒙文通是廖平传人,怕不会是乱说。
  李老引陈寅恪,“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有根有据,不是乱说。
  陈寅恪的这句话经常被人引用,不想想他有没有可能把柏拉图搞错了。
  希腊词Idea的日常含义是“外观、外貌”,与动词idein是同一词根,都有“看”的意思。柏拉图就提到,悲剧诗人阿迦通“看起来非常俊”(tend’ounideanpanukalos,《普罗塔戈拉斯篇》,315e)。Idea的较为抽象的用法是“种类”、“形式”,苏格拉底在同友人讨论各种政制时问:“你还能提出任何其它形式的政制吗?”(etinaallenekheisideanpoliteias?《理想国》,544c)。最带有今人所谓Idea意味的,是苏格拉底说,“善的Idea是最大的知识问题”(Hetouagathouideamegistonmathema《理想国》,505a);“Idea是思想、而非看见的对象”(tasd’…ideasnoeisthaimenhorasthaid’ou《理想国》,507b)。无论哪种含义,都与“三纲六纪”八竿子打不着边。“三纲六纪”可能更接近希腊的所谓nomos,这个词的意思是成文法、习惯法、习俗,苏格拉底所谓:“每一种统治都制定对自己有利的法律(tithetai…tousnomoushekastehearkheprotohauteisumpheron),平民政府制定民主法律,独裁政府制定独裁法律,依此类推”(《理想国》,338e)。
  “五四”时期的学人,对中国思想和西方思想的许多评断,恐怕都大有问题。我们年青一代可不能偷懒,自己不念书,捡前人的便宜。
  你说得太学究,李老的文章又不是搞学问,而是维护一种精神,何必叫真?他一再提到“皇权”、皇帝的专制,是关心现实。
  当今谁是现代“皇帝”?……我看最像的只有新加坡人民党主席。专制主义不是欺压百姓吗?但新加坡的民意调察显示,绝大多数百姓赞扬、喜欢李光耀。我看不可能指李光耀。再说,李老谈的是“世纪”,上下五千年,都是非常严肃的大问题……
  你好像挺欣赏专制主义似的……至少好像主张新权威主义。
  哎呀,怎么跟你一聊学问,你就意识形态地“政治正确”起来?你还不晓得我多么爱自由。动不动摆“政治正确”,恰是“五四”遗产。我的意思是,中国知识分子应该变得成熟、审慎。我不是说,知识分子不该“关注现实当下问题”。问题是,如果知识分子在学理上都稀里糊涂,又何以可能对“当下问题”作出恰当的判断。章学诚说知识人应该“才学识”兼备,我们这辈青年知识分子才多学少,更谈不上有见识。还是胡适之先生对,少谈“主义”,多研究问题。我对任何“主义”都没有兴趣,只对实实在在的书本“问题”感兴趣……
  李老那么大年纪,还关心大问题,这精神反正我敬佩。
  前些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的,遭人笑话。何必呢?你晓得我很喜欢一些老先生的文章,比如前不久过世的金克木先生。我觉得,知识分子还是为积累精神遗产多做实事好。我要是老了,就做点翻译或钻故纸堆,绝不发假大空议论。“假”不是说不真诚,而是跟着别人说。李老的“老任务”是从“五四”继承来的,如果“五四”知识分子的学理基础以及对中国和西方的认识根本就有问题,我们青年一代在新世纪的“任务”就该是全新的。所谓“新”不等于彻底抛弃“旧”。晚清学人就比“五四”学人想得深,近来我总读那一代人的书。反专制主义的热情没有什么不好,但在新的世纪,我们青年一代知识分子是不是在学理上应该有所长进呢?
  哎呀,现有几个年青学人这样子想?反正我以为前辈说的总有道理……喝茶喝茶,已经泡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