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追怀千帆师点滴

作者:顾 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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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来自师辈的关怀,不同年龄段的感受是很不同的。青年时代老师对我多有教诲,帮我改文章发文章,当时都视为当然,因为这实在是太普通太常见的事情;等到我年过半百之后,在经历过许多人事沉浮、人情冷暖、人心难测之后,忽然得到前辈程千帆先生雅致情深的亲切的关怀,感觉就大不相同了。老辈风流,于今已不多见。
  千帆先生的论著,我在学生时代读过两本:一本《古典诗歌论丛》,一本《宋诗选》,极为钦佩。特别是前一书中关于魏晋文学的几篇,深刻入微,方法上也很有特色。当年我们年轻气盛,真肯佩服的人并不多,尽管我们自己乳臭未干,犹在茅庐。不久以后,一场“史无前例”把一切都搞乱了,自己的古典文学学者梦彻底幻灭,古书一概束之高阁,只读那时可以公开读的《鲁迅全集》。后来时局变了,我却因其惯性搞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鲁迅研究,古书虽然也经常要翻翻,但也不过翻翻而已。直到八十年代末我到扬州大学来教古代文学,才算是回到本行,而这时候早年的老师多半凋谢,少半也都垂垂老矣,能去请教的已经不多了。这时我知道千帆先生已到南京有年,又多次听我的同事、著名新诗评论家、武汉大学出身的叶橹先生说起千帆先生的道德文章,建议我不妨就近请教,他说程先生对后辈是最热情不过的;可惜素昧平生,夫子门墙高峻,即使有人作介,冒冒失失地去打搅程先生恐怕亦非所宜,于是迟迟没有任何行动。
  大约是九十年代中期罢,我对自己一篇讲左思的文章不大放心,文中引用了千帆先生早年的一些见解,又有一些意思和他不尽同,写成虽久,是不是拿出去颇为踌躇,我想最好能请千帆先生看一看,给把一下关。但冒冒失失就把文章寄去恐怕仍然不妥,于是先写一封短信,说由叶橹先生介绍来请教,表示景仰之意,同时问他能不能审阅一下该文。短短几行信,写得很累人。
  好长时间没有消息。我想他老一定很忙,不答复这种毫不相干的来信是正常的。此事就算结束了。
  有一天叶橹先生来找我,交给一幅条幅,说是程先生写给我的,程先生收到我的信了,一直住院,身体不好,眼睛尤其不好,小字看不得了,非常抱歉,写几个字表示一下;欢迎我到南京去当面谈,谈左思,谈魏晋,随便谈。
  条幅是这样的(原无标点,是我拟加的):
  柳色黄于陌上尘,秋来长是聚眉颦。
  一弯月更黄于柳,愁杀桥南系马人。
  樊云门此绝,风调何减唐贤。以此知鲁迅翁云好诗已被唐人做尽,亦大概言之耳。顾农先生以为如何。
  千帆八十。
  下钤“闲堂老人”朱文印章。接此条幅我仿佛回到青年时代,以前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师也是用非常动人非常风雅的平等的态度,关心爱护奖掖后进,而那时我们对此竟有点等闲视之,等到自己年纪大了,才知道这是何等可贵。
  此后我与千帆先生见过几次面,通过几年信。从中得到的教益非一两篇短文可以说尽。程先生知道我手头有几部书稿未及出版,非常热心地帮我推介联系,周勋初先生亦多有拂拭,盛情可感。书后来出了两本:《文选与文心》一九九八年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印行,《建安文学史》今年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印行,后者样书到时,程先生已归道山。呜呼,痛哉!
  就在今年年初,我将一本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的拙作论文集《魏晋文章新探》寄呈千帆先生,请他指教,很快收到回信,程老写道:
顾农先生:
  收到新著,极喜。但循览题目,即知所论多前人屐齿所未及。先生多年钻研,知于此书小发之也。南大同事周勋初先生近亦集其论魏晋南北朝文章数十篇,为文学论丛一书,在江苏古籍出版社印行,颇与尊著有桴鼓之应,不知已见之否?专此复谢,敬颂
  道安
  弟 程千帆 上 一月十五日
  这乃是他老先生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检视遗墨,不胜泫然。
  我虽未及立雪于程门,但这几年一直以先生为师,领受教益甚多。与程门诸君交往,也得到许多启迪。而先生每次来信的措辞都谦抑到令人完全不能接受。不少老先生的书翰都是这一路写法,你改变不了他。
  长者往矣,弟子任重。山高水长,典型在前。因略述与先生交往之始末,以点滴见大海之精神。先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