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像早霞一样新鲜

作者:彭燕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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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彭国梁真是一种享受,没有什么和这相似的享受。愉悦,不是寻常的愉悦。几乎是官能的,又绝不只是官能的,那里面分量最大的是思考激发的引力,愉悦于是属于精神,于是带上那有些严厉的拷问: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诗不就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倒叫你惊奇了?他的诗好像天然的存在,天然有的。诗人又是干什么的?这个诗人彭国梁,他从哪里取来这些诗的?想回答,就思考吧,就再读,再读直到能回答,回答多少是多少。
  这才是最高的愉悦,深的,耐久的愉悦。
  他的诗,像早霞一样新鲜,吸引你的,第一是那明净和精粹。这里都是些小诗,短到十来行的,多到二十三十行的。
  
  水
  这么平静而透明地躺着
  任我深入其中
  将她内心的渴求
   轻轻抚摸
  
  山 目睹了
  这一过程的肃穆
  便怂恿白云也来献身
  制造更加神圣的
     谐和
     ——《明净之诗》
  
  头帕
  无意遮住她的眼睛
  这么小的女孩
  就学会从网眼里
  打量远处的
     风景
  旁边的树
  由于某种缘故
  也不时将她
  提醒
     ——《透明》
  
  容易达到吗?天然的精粹,天然的明净。精粹那就是省去吧,明净那就是不增添吧,要不,就人工了,就不天然了。然而诗说到底还是艺术创造出来的一个独立的存在,是有个创造过程的,是在过程终结才自在自足自存成为一首诗的。这过程艰难吧,复杂吧,那结果又怎样天然精粹,那不就人工精粹了?这只有诗人自己来回答。不过,我们来试着来回答,只能这样:那是因为本来就精粹,诗人就有这个能耐,能够从浩浩大江取一滴水使你亲近大江,能够自己只保留这么小小一隅却让你驰骋空茫。《明净之诗》里的谐和让水和山一道来完成,《透明》里的头帕让树提醒了,谐和的是我们每个人,被提醒的也是我们每个人。清清楚楚,没有一丝阴翳从杂质中来。多余的,是杂质,杂质是精粹的大敌。诗人怎样躲开杂质?怎么清除杂质?躲开,清除,太费力。不,不用这些。诗人是有这份能耐的:一开始就抓到精粹,他有这个特异功能,发现精粹而一下抓住,要不,怎能够给你这么少让你得到这么多。说来好像有些玄了,这份能耐是天生的还是修炼来的?都有吧,我想,但最重要的恐怕还是懂得什么是诗。
  诗,很难说清楚又很容易说清楚,要是说,说得最清楚也最不费力的是诗自己,这诗,当然是真正的诗。像我们现在谈到的彭国梁的这些诗,随时随处都把这个告诉我们。先从最打眼的话语层面说,他的好些诗,强烈地吸引我们的是内的精粹和这个外的明净,诗的躯体的明净。一眼看去,这明净可以用像简洁呀洗练呀质朴呀来表述,重要的还是怎样确切地做到这一步。《明净之诗》的水,“任我深入其中”,“将她内心的渴求”,“轻轻抚摸”。怎样“任”,“深入”,怎样“轻轻”,什么样的“渴求”,都没写,空白着;山,怎样“怂恿”白云,白云怎样“来献身”,怎样“制造更加神圣的”,“和谐”,什么样的状态才是“和谐”,都空白着。这是我们常常听说到的压缩、提炼、省略什么的吧,那太人工了。抒情——思考的话语环境,好像来自天然有的这么一个抒情——思考空间,让诗以话语形态自然安适且十分充足地呈现。秘密在哪里呢?很明白,诗人有语言直觉,有对汉语既准确而同时具有可通性、无限性多元语义的牢固把握,山对“这一过程”“目睹”的印象只用“肃穆”一个语词,它的终结,诗的抒情——思考中心只用“和谐”一个语词,已经足够了。“透明”的抒情——思考的整个中心全在“提醒”里,同样足够了。害怕喧嚣斑驳的我就可以把彭国梁的诗作为避难所,畅快呼吸一下清新空气。有些作者的努力可敬,总是太浓郁(浓郁就不好吗?李义山,李长吉不浓郁?波特莱尔,瓦莱里不浓郁?事情出在一个太,太就不自然,叫人难受),想扩展联想空间吧,想诗质得到强化吧,语词堆砌到窒息了联想空间,人工感情色彩冒烟,就会有一场语言火灾了。也有些努力冲淡语词功能和美学可能性,只怕感应受拘束,吃力地浅白,倒被浅白吞噬,这几乎都与他无关。
  很可能是这样:懂得诗,就是懂得诗的话语是一种诉说。一种不能不对自己诉说,第一是自己给自己诉说的话语。诗必真,谁还对自己作假。对自己,不对别人。动不动就想感染人,会失真,假的成份就渗进来,就会出现水份过多,就有废话。向别人炫耀,不好,教训别人,不好,那不是诗的事情。这是关键中的关键,照你自己的习惯说,凭你自己的能耐说,说到位了就成功了,并不玄,很平常的道理。李义山他们浓郁,白居易他们浅白,那是他们的习惯,习惯了用这方式对自己诉说,浓郁,浅白都不容易,他们有这一番修炼,浓郁得天然,浅白得天然,更精粹得天然。读彭国梁,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启示。
  明净,精粹,我们已经接触到彭国梁的文学个性了。不可想象的是没有个性的作家,没有个性的诗人,那都是没有的。我们的谈论或许已经谈出诗人个性的粗放的大轮廓,边缘的,还得充实的,因为明净、精粹是在可见的层面上容易把握的。阅读深入了,我们就一步步发现那内层的,更重要的,应该属于性格成熟或接近成熟的征象,那只有诗的基本素质才可以凸显诗人个性的特征。我们再来读:
  
  我真的不想解释什么
  因为说了也是白说
  世上没有无边无际的等待
  上帝赏我们的青春不会太多
  
  太高的城墙让人望而生畏
  太远的距离让人感觉隔膜
  太长的河流不知流向何方
  太多的犹豫只有模棱两可
  
  不想解释因为我心中有数
  不说什么因为我明白在做些什么
  十字路口认准一条希望之路
  即使有错也是心甘情愿的错
     ——《不想解释》
  
  阳光过于细心
  该遗忘的偏不遗忘
  那些石头
  居然毫无道理的
    零乱
  
  浑黄的水
  当年一样浑黄
  是何缘故赤脚在水中探索
  莫非水中沉淀着
  昔日的阳光
  
  归路上破碎的阴影
  阳光一一收藏
   ——《阳光依旧注视着归路》
  
  我们该不会停留在话语的流畅给与的审美满足上(流畅是精粹和明净的属性,流畅当然也给人愉悦)。诗人心的律动,感受——思考的张力才最吸引人,诗文本呈现的诗人个性,具体说就是格调。格调,像我们刚才读的这两首诗,不是调子,不是格式,是情趣是风致是那模仿不得的丰神,是品质加教养加历练形成的心灵美。两首诗(还有很多首)各自把我们带到开阔又悠远,悠远又开阔的精神境界而分得诗人的这一份高超、大气。《不想解释》不愿“白说”,不想“等待”,拒绝“太高”“太远”“太长”的等等等等,“不说”“不想”,因为“即使有错也是心甘情愿的错”,和诗人一起走到隧道的出口,豁然开朗,精神为之一振,看到远方有什么神奇的光在闪动。《阳光依旧注视着归路》里,路上“石头”的“零乱”,“浑黄的水”中“赤脚”的“探索”,好像都不算什么了,“路上破碎的阴影”已经有“阳光一一收藏”,惆怅吗?不完全是,诗人相信有“阳光”在“一一收藏”。只是太阳光吗?也不,那是诗人心中的阳光,到这里,境界一下子开阔,思绪止不住延伸再延伸。开阔只是话语有强劲的张力,悠远只是话语有强劲的弹力吗?还得从诗人心动的那一瞬间探寻,还得从探寻诗人为什么在此时此地心动,探寻心动了不能不诉说不能不用这样的话语诉说才可以。还得从人的主体性开始,从生命个体和外在世界的对应关系入手。体认、感兴和顿悟都是对生存状态(旧的或新的半新的)亲历和观察得来的发现,发现是意志力,意志力衍生情绪,情感,理念,它们都具有可以撬动地球的那份力气,它们是诗人手中的杠杆。开阔不是茫然而是拥抱一切的清醒,悠远不是虚无而是执着。你惊奇了吗?一首小诗怎么有这样大的容量,一句诗怎么能牵动你的思绪到无垠。其实你会很快明白还是让你对诗人自身的认识去回答吧,活生生的一个,这诗人,就在你身边,写诗,给你诗,你在读着。
  还要记得,活生生的诗人是多棱面的。你以为彭国梁只是明净又精粹,开阔又悠远?开阔又悠远只是他的某一棱面,你注意到没有:诗人的话语有主旋律又是多声部的,全息的,诗人的心象是有无穷景深容纳无限视点的丰富景观的。你看,当我们再读他的诗,又知道他的文学个性里还有深沉、凝重等等:
  
  不过是草而已
  即使有名字也没人去记
  屡遭践踏
    屡遭遗弃
  
  有一天
  雪又铺天盖地而来
  它实在无法忍受了
  它从厚厚的雪被中钻出
  伸手托住
    备受压抑的呐喊
  它看见了阴影
  阴影在雪中
  摇晃
  
  谁也没有想到
  几株无名草居然让这白色世界
    如此不安
     ——《性格的由来》
  
  即使绝望
  也不是棺材上嵌着的
  两个玻璃洞
  
  那是幽深的古井
  长年汹涌呐喊的回声
  那是黑色的枪口
  时刻都在喷射
  生命的激情
  
  艺术的荒漠上
  新开的隧道
  进去就会看到一座
  巨大的城
  出来 就会发现
  有一片燃烧后的废墟
  冒着火星
  
  有一天他在麦田里
  永远地睡去了
  枪响之前
  他不慌不忙地
  眨了眨眼睛
     ——《梵高头像局部:眼睛》
  
  这就是美,这美,不是捏出来的,是从我们不知道的某个麻痹过忽然神经质地敏感的某个部位抑制不住一滴一滴淌出来,沁出来的,可怕地新鲜的美,痛苦的美。强忍住不吐出呻吟而终于不能不吐出的,短促到不能再短促的一声“哎哟”!美得叫你不忍听又忍不住想听。这深沉同样不是捏出来的,不能不美不能不深沉,在彭国梁,梵高的胡子是把“颜料管”,他“拼命把色彩/挤上画布”,梵高的耳朵,因为“那个毒日下唯一给他阴凉的女人”“最喜欢”,“不如割下来/作为礼物”,结果呢,“他把耳朵割下来”,“小鸽子(那女人)却晕了过去”。《高尔基像》里,高尔基“蹲在岩石上”,“像一挺机关枪/即将射出两颗烧红的子弹”,然而,“不知何时胡子焦了/四周的废墟沾满苍凉”。《磨镰刀》里,有火,“液体地”从磨镰刀妇人的眼里,“滴落到磨刀石上”,在妇人“粗糙变形的双手”下,在“歉收”和“昏暗的墙角让它窒息”里,变为“缺牙钝嘴”。《哀悼基督》里,钉死十字架的基督“十个脚趾就是省略号/省略了/永远也刻不完的/冤屈”,诗人注意的不是基督的“复活升天”“灵魂不死”,而是“那么十字架呢/十字架/至今未腐”。《创造亚当》,诗人看到是上帝“五个指头的犹豫”,“有人说/那是慈祥/慈祥什么/中间有一段空白”,而“亚当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刚刚醒来/偏着头发现上帝的手指/还粘满了泥/似乎想起了什么”。《石工》在诗人眼里是那么惊心动魄地悲壮着,已不是一幅画,而是进行着的两个演员的一场没有对白的生存的无奈的戏剧,老人(石工)“高举铁拳一下下把坚硬的日子砸碎”,而他“身后褐色少年”,“永远也搬不完”“那些破碎的日子”,还在把它们堆砌,“他想堆砌一座/会说话的/山岗”。《读信的妇人》读的是“一朵朵冬天”,“一片一片的海域”,诗人说“那一切”“都与我毫无关系”,“我最大的奢望/也不过变成你信中的某一标点/在你的心中/作一小小的停顿”,而你(读信的妇人)“依旧在读信/刚好在某个模糊的地方/眨了下眼睛”,谁曾经这样神差鬼使地走进想像,又还这样有形无迹地走出想像,千百年来,画家从芬奇到维米尔,库尔贝……们可曾遇到这样的知音。诗人对《蒙娜丽萨》的赞美竟是如此脱俗,完全不是通常那种顶礼膜拜,赞美的是“宁静”,是各种各样“有人”的这样那样的骚扰下,依旧“让那一刹那的微笑/穿越地球的经纬时间的隧道/凝成永恒”。出奇的是这首诗的结处:“永恒如水/每圈涟漪/似乎都在笑我浅薄的投影/什么时候我/才能变成一尊礁石/真正欣赏和理解/你微笑的波纹呢”,读到这里,你能够不叫绝吗?我真想喊:一个诗人,一生中能够写出这最后四行诗,已经足够了!还想再谈关于深沉。有意称引、简介这么多首诗,因为不忍舍弃不再谈它们,也因为这些诗本身足够显现彭国梁格调的另一方棱面。一组关于欣赏名画心灵感应的诗,是心灵感应,不是赏心悦目了,不是大饱眼福了用叫好表示满足,而是感应,是平面的图象走进心里成为立体的,而是色彩化作火花,红的、绿的各种色的火花和诗人心灵深处迸射的火花的碰撞,深沉火花不闪烁,一闪就没有了,是不灭的灯,有时颤抖一下,由于轻微或强烈的抽搐,酸楚的或忍住而不外露的镇静表情,倒更酸楚,倒更深沉。常常说,二十世纪诗人是负重的骆驼,背负的是现代人痛苦的思考,跋涉途中用自体贮存的水份解渴。在名画里诗人看到的不只是大师的造诣,是大师对人类尊严和能力所处的逆境,所遭遇的无视的反弹。于是交汇,于是共振,反射,呼应,于是有我们读到的这些深沉的诗。对于彭国梁,没有叫喊的冲动,没有自怜自爱躺在自我欣赏的软垫上的疲沓,或受表现欲驱使的乱蹦乱跳的浮躁,他不怕被习惯于奇形怪状的“新潮”列入过时一族,也不计较性急的朋友责备他不够“多元多维”,他知道正是在深沉里才有现代的元和维。深沉是艺术格调,思想格调。深沉和明净,精粹,开阔,悠远一样,都好像可以人工获得(也许,既然是创造,不免有人工成份),就算这样,那主导的还是精神上的,心智活动,不是技艺操作。
  凝重也这样,很人工似的,比如说浓缩,冷却,冶炼,锻造等等。衔接得很好的工序,很严密的工艺流程,拿到写诗这样场合,不行,不是那么回事了,完全不是。彭国梁的诗里,磨镰刀老妇人,老石工,更不用说割下耳朵的梵高,他们都像莱奥孔那样,像尼奥贝那样,在面对死亡,面对大悲苦中挣扎着,嚎叫着,他们都是背着十字架的,诗人把他们的心灵之痛也即心灵之美凝固成美神之像,有超重份量的永恒的圣像。在他的诗里,读信的妇人,莫娜丽莎都是美的使者,诗人的知心人,诗人虔敬地走近她们,单纯,甚至天真,他幸福,得到理解,得到温暖,作为读者,我们也幸福,也温暖。从人间的痛楚到人间的幸福,这诗的奇遇,凝重的诗里凝重的美。这凝重从那里来?这诗意的合金,经过什么样的化合过程?诗人在创意的时候,可也要为排除杂念费力?在吸纳诗意的精纯时,可要为调节真美与假美、类美、伪美的甚或是微妙的差异费神?凝,是情热的结晶,重,是情热分子排列的密度,而情热产生于思考的终端,思考所得给与的喜悦。喜悦和痛楚一样是高纯度的情热,我想。
  这算是作为读者的我对诗人格调的一种体验,一种品味,或许一种力所能及的猜测。但是这还很不够。诗人的多棱面还在吸引我去体验,去品味其它棱面。我们知道,彭国梁几年前就曾经致力于新乡土诗运动,读过他写的三首关于牛的诗《狂怒的公牛》、《沉默的公牛》、《进城的公牛》,不禁惊呼:中国的叶赛宁传人出现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叶赛宁那样,见到牛就脱帽致敬,他会的,我相信。现在我又读到《品味黄昏》等四首诗,我明白了:不是他要写关于牛的诗,是牛让他不能不写,牛在他心中占着这样重要的地位,牛启发他的诗思,牛调动他的情致,他于是到了创作的临界状态,他必须诉说了,于是这些诗产生了。请看:
  
  只有你才有这份闲心
  可爱的 牛
  你无视栅栏
    俯身的叮咛
  独自卧着 咀嚼
  黄昏
  
  黄昏是咀嚼不完的
  愈嚼愈多
    愈嚼愈浓
  你也懒得去管
  你只注意
  咀嚼的本身
  
  或许
  咀嚼也是随意的
  这个时候 什么风
  都带点红色的苍凉
  你总觉得该找点什么
    来品味一下
  于是
  选择了黄昏
     ——《品味黄昏》
  
  很难确定,咀嚼品味黄昏的是诗人自己,还是诗人歌唱的这只默默奉献以血和汗为能源释放出来的永不枯竭的劳动力的牛,很平凡的牛?黄昏,困倦的时刻,辛苦了一天,该歇一歇了,才有这一份从容,这一份散淡。咀嚼着,咀嚼的是躯体的酸痛,还是麻木?是想从麻木里咀嚼一点感悟、一丝的甜,还是一丝的苦涩?带着这一份随意,黄昏苍凉的风倒帮着这一番幽徐的品味。诗人心情的折射,返照,或是和对方心象的复合?只知道这里有诗人——平常人的平常心发出的拉家常般的诉说,这就是诗。
  《肚脐上挤出的阳光》却是一首深情的洋溢的赞美诗,然而注意,还是拉家常,还是没有那怕一点点夸张文字的痕迹。十一行诗,第一节,四行,背景,清晨,阳光“明媚的金黄”“撒在草原上”。第二节,三行,两个主角,大奶牛和大娘出场,一个动作“大娘/在大奶牛的屁股上/拍着巴掌”。第三节,四行,诗人没有出场的出场,“被人挤了一辈子”的奶牛,“在被挤的时候/放声歌唱”,说诗人出场,因为奶牛的“放声歌唱”,是“被挤一辈子”学会的,这歌唱,让诗人注意到了,于是成为聚焦,成为放射源,于是有诗,诗正当其时正当其地出来了,很天然,一首诗就这样拥抱了你,你和诗人一样理解牛,热爱牛了。
  同样,在《我自从容》里,诗人只用最后两行诗激活了一个静谧的境界,境界里有飞毯似的飘升,飘升在“忽高忽低”的乌云,和“一声比一声/沉闷”的雷里面,虽然“乌云牙齿/咬住蓝天的衣襟”,“牛的脚步”依然“均匀”,只因为“牛见得多了/理解蓝天的宽容”,明白了,宽容的有蓝天,有牛,有诗人,还有我们读者,都坐在飞毯上,从容飘升,飘升。进入境界,不就是最高的精神享受吗!
  说牛即诗人,诗人即牛,说牛有分身法,诗人有分身法,都有道理。再读这首《抖颤的小河》,“轭/刚刚从脖子上卸下”的牛,“就乘着鞭子的疏忽/来到了/这小河”,诗人问牛:你“不吃草/不躺在平地上沐浴风/与阳光/偏要跑到小河边/问小河/为什么抖颤”,小河只是“默默流淌/默默流淌”,诗人告诉牛:小河“它能说什么呢”,“你只要抬抬头/抬头/看看天上”,而且“最好是吃草/最好是等人来牵你/牵你/回栏”。诗人眼中的牛,牛眼中的诗人,默契,心有灵犀一点通,是诗人在问牛,牛在问诗人,是诗人在告诉牛,牛在告诉诗人,都一样,问也好,不问也好,告诉也好,没告诉也好,生活如河水,只是“默默流淌/默默流淌”,“只要抬抬头/抬头/看看天上”,不用说,天,“它能说什么呢”,还是吃草,还是等着回栏吧。善良,尽心尽力,无怨无悔。是诗人都应该有这份能耐:梦/幻想,在梦幻里品味人生,品味世间,管什么真实虚幻,只知道虚幻里有更真实,虚幻是真实所孕所生。不知我想对了没有:在这个反复里才有诗。
  还要谈这首《旷野的诗》,两节,八行,这回,诗人歌唱的是羊。牛,羊,一样善良。乡土诗人的彭国梁对这些弱势生命能给与这样深刻的关注,很天然,很亲切,“月亮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出来的声音”,让羊“好奇”,于是它“摇树上的月亮/舔草上的月光”,就这么一点点,好像太短了些,同样也足够了,人和羊的温馨的相依恋,都感染了我们了。我们能懂得他歌唱的不是一道风景,这很重要。是古老的田园牧歌吗?“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穷巷归牛羊,墟里上孤烟”,不过是“下来”,是“归”,自古以来给歌唱过不知多少次了,重复了吗,太不“先锋”了吧,并不。在彭国梁的诗里,牛、羊(以及无论什么)都不是装饰。羊回到羊圈,月亮出来,给引吸住了,于是摇树,舐草,“爱月夜眠迟”,羊人格化了。他的乡土诗总是悠然,总是淡色调,但是你不能以为他追求轻快,能读出这里面的沉重份量,算你真正走近他。
  还忍不住要说一说这首《夏夜》,乡土诗人倒不一定非要歌唱庄稼、泥土,这是小镇巷子,太热了,“嫂子们便用瓜瓢/把清清的水/倒在石头上”,年轻人大都让河堤和影剧院“搂住了”,“小巷便剩下蒲扇在摇/摇一些趣闻/摇一些古老的传说”,“婆婆子总喜欢/抖一点老底/老倌子也不发火/只是笑笑”,“要不是儿女一喊再喊/耽心着凉/他们硬是不愿离开/那张竹躺椅”,为的是“竹躺椅上的夏夜/没有烦恼”。这幅风俗画,诗人营造的抒情空间,几乎一点不费力地从寻常百姓的起居作息里,取下的现实生活切片,有这样丰富的内涵,这样丰富的层面,只用寥寥几笔速写式素描。平凡里的不平凡,现在可以明白了,诗意的光辉不一定要借用强光的反射,夏夜小巷的薄暗里闪动着款款人情也就是诗情的火花,拉家常式日常话语尽展诗美语言的本色,有时候,一首诗是能够给诗学提供一个出人意表的贡献,诗学的一个可喜的发现。
  已经从明净,精粹,开阔,悠远,深沉,凝重谈彭国梁诗的特色,从他的乡土诗谈他的艺术个性的重要侧面了。再怎样往好里说,这些也只能算是读后感吧,很不专业,很不学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爱好者的个人性谈论。诗,这个难题,可不敢轻率碰。有一点还多少自信:是老老实实的,是写出来求教的。如果还可以噜嗦几句,就谈一谈总的印象,有几点:1.彭国梁有作为诗人的最可贵的品质;对生活的好奇心和持久的创造欲。2.因此,他似乎总是在梦幻状态里,联想总是使他陶醉,给他注入活力,于是有最佳创造心态。3.或许是先天的,或许是修炼得来,他有可贵的心智素质:机智。可贵的精神力量:幽默感。一个诗人如果笨,如果古板,那又是什么诗人呢。机智和幽默感是他的强项。4.在创造上,他有对一个诗人和一切艺术家生死攸关的分寸感,他的诗使人想到盛唐以降的绝句,诉说意图非常明确:把话语送到人们的心坎上,这就够了。可不是一朝一夕做得到的功夫,同时也说明他的勤奋和严谨。
  对于彭国梁,当前他面临的创作形势应该是:怎样保持工作的勤奋,和工作精神的严谨,保持了这两个基本点,鲜明的引人注目的艺术个性才能够保持,而且能够发展。说起来、明净,精粹,开阔,悠远首先都是一种心态,都由一种心态派生,而心态是容易在外物的干扰下移动的,向有利于艺术创造的方面移动的可能性,相对来说比较微小,干扰不一定就是引诱,也不一定就是破坏性的,有时倒好像很善意,有其充足理由,不知不觉地让你不再珍惜你艺术个性和特色。明净往往容易被侵犯,明净到至纯、至清、至淡,甚至空灵,呈无防备状态,杂质于是潜入,诗人的赤子之心岂容有一丝杂质!因为在诗这里,一个标点符号都从内心来。精粹,开阔,悠远,和明净一样,从技术上看,好像也不过是极端严格的工艺流程所达到的顶端。然而在诗,却是谈不到有任何统一的规格要求,任何形式的天下通行的标准化。诗这个怪物,怪就怪在非得从内心出来不可。精粹如果是写下来了再去筛选,只能是人工的精粹,难免做作,留下斧凿之痕,不可能达到完美,虽然一般说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完美已经够难得了,但诗要求的就是百分之六十以上,每个写诗的人每写一首诗都必须接受这个苛刻。开阔和悠远同样明显地属于心态,明显地属于气质,属于品格。比如说,追求巧妙,新奇,倒也不完全是坏事,有时甚至需要,然而危险,不小心就会失足。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小技狡猾,总是伺机害人。深沉,凝重,不用说更是来自内心,来自内省功夫。我相信对此彭国梁有充分的警惕,他正是这样走过来的,他会这样走下去。
  作为读者,总希望多读到好诗。往大里说,总希望好诗多了,中国诗更全球化,受到世界性的注意。彭国梁和他的诗友们,不论那一个写出好诗,都不是那一个人的喜事,而是中国新诗的喜事,中国新文学的喜事。我们的新诗加入世界诗汇流八十年了,我们多么希望正在形成的有实力的当代诗人队伍,组成迎接今天和明天的挑战的迎战队形,我们相信,我们的彭国梁们能够做到,而且做得很出色。
   二○○○年盛夏,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