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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文人》读后

作者:李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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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文辉先生是近年涌现出来的新一代都市生活观察者和批评家之一。他的新著《最是文人》(安徽文艺出版社,“野火文丛”之一,2000年4月版)是他近期的思考结晶,薄薄一册却引发了我许多深长的感慨。在他的文章中我看到了自己一贯欣赏与认同的为文、为人风格和特质。这种风格在当代中国知识界普遍趋于理论高蹈、实践低迷乃至困窘的状况下尤显其可贵。
  当前文人中弥漫着一种瘫散的气氛:各种意见、思考互相驳杂排斥,但是因缺乏根本精神价值与意义的共识而相互误解、攻击,缺乏一种可以真正进行建设性对话的气氛。知识文人个体同样是分裂和困窘的,经常是言行分离乃至完全背离,讨论问题常以外部(相对于自己思考的路径)的既成理论出发,而并非立足现实本身提出自己的见解;思想与材料之间总是无法相互融汇,慷慨之词背后是明显的底气不足;所以我们总是无法成为自身思考的主人,反而一直被纷繁多样的所谓观点、话语所剥蚀。因此真正沉潜入历史深处,细致耐心,少一些迫切的表演欲的探索越来越少,而从这沉静中超越出来,面对当代中国林林总总的现象有清醒和宽容的注视和理解,能入能出于历史与现在乃至未来的知识人更是寥寥。当然,要做到沉潜与超越的同时并举,需要淡泊与宁静的精神气质,更需要深厚的学理背景做底蕴。胡文辉恰好具备敢于发言而又言之成理同时又不囿于现成理论的特质,主张宽容与自由自在的共通,同时坚守一些本质上不能妥协和退步的精神原则。所有这些特质促使他以大文章的气度来作短文章。
  “自由心史”一辑集中了一些历史个案,如《寂寞沈从文》、《冯友兰的境界》、《梁漱溟的勇气》等,对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精神困窘进行了剖析。这些文章在具体历史情境中浓缩了时代的风雨流岚。这种一叶知秋式的效果突出体现于他运用对照、对比方式的几篇文章。如在《走了的与未走的》,将已走的张爱玲与未走的施济美对比;《读陈寅恪,想钱钟书》将此两位文化硕儒的特定生命阶段(1949年前后)乃至他们两人的文化品格进行对照;《如果周作人早死,而鲁迅长寿》则将一些引发后人无限遐思的疑问落实于两位气质迥异的文人代表身上……其实就是在论及索尔仁尼琴的双重身份时,胡先生也将之与张承志、张炜的思想特质进行了深入对照和剖析,论述人文精神时又将之与革命文学、道德理想主义相互参照。如此开阔的视野便于在短文中把一些盘根错节的历史话题论至深入、深邃而不至流于浮泛和单薄,这种雍容洒脱的驾驭能力来自深厚的学养积累与控制语言、文体的优秀素质。文字的从容辛辣、不粘不滞,举其一点兼及其余的大气有时收到极好效果。比如在论及冯友兰、范文澜等文人的工具欲、对于特定政权及其把持者的恐惧与谦卑、对自身奴隶身份的麻木与陶醉时,胡先生竟引用了张爱玲对胡兰成描述自己情意缱绻时的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两种语境,两种主人公类型,相距可谓千里万里,然而细细思之,这段话是极为适用于由求道转而趋势的文人身上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具有穿透力的联想,历史情境与情境中人的相互渗透在这里几近水乳交融,不见任何术语,无“新”无“后”,也不见激愤乃至咬牙切齿等颇为流行的姿态,就只是简洁地将语境中的人的言行进行过程展示,由此生发的联想于是也就水到渠成。材料、思想全部是语境中的,没有抽象架空什么,然而又勾勒出了整个时代文人生命历程的尴尬。
  我还想谈到胡文辉本人未必注重的“时事论衡”一辑中的《谁的喉舌》这篇短文。文章谈的是知识分子与大众传媒的关系问题,继大学、出版社之后,媒介成为与知识分子相互作用、互为提携的文化力量,它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其实涵盖了知识分子与民众、知识分子与意识形态乃至权力的关系,同时涉及到知识分子自身思想、知识与人格间的错综复杂的景观。这是当代中国尤其是都市中很敏感的文化话题。胡先生的文章特别之处即在于他以精悍的篇幅而能将这些复杂的关系沉着地容纳和梳理,指出了大众媒体实质上的精英品质。这种现实中来的问题与“自由心史”一辑中对学理、对文史学人心态的深入透视是相映成趣的,它们深深扎根于各自的特定情境,是作者灵感焕发而形成的不同侧面。作者对这类问题予以了持久而坚韧的关注,因而随时可以举重若轻地从中透视和阐发出引人深思的东西。
  至于书中一以贯之的对文艺与政治(或学术与政治)的关系的内在紧张的论述、对自由(书中作者更趋向于对宽容态度)的弘扬、对专制下的思想的珍视、对抗拒专制体制从而采取不合作态度的褒扬,都是与材料、与语境紧密贴合无法剥离的。这种紧紧抓住语境不放、对具体的执着的态度格外令我心动。我认为,思想、理论的原创性和生机就来自于对生活对现实本身复杂和暖昧不明性的深切体验与独特阐发,使从语境中来的理论不至于流于抽象和肤浅甚至苍白。真正具生命力的理论是化入现实中的。其实书中对于现实的捕捉是我们时时有所感受的,但胡先生却能从中超越出来,对之进行了清晰、从容的表述,很多篇章是可以更深广地扩展成为大文章的。
  “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在专制、党同伐异盛行、内在恐惧感时时侵扰的状况下,保持充沛的激情与冷静的沉思共存,张杨的生命态势与沉潜的探索心境同在,不囿于任何理论而是从言说常识出发,对现实不是一味抗拒和批判而是竭力理解和透视……在《最是文人》一书中我很欣慰地读到了我一直期待着的当代中国生活批评者的风采,我想文人的魅力也大半在于这种风采的葆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