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碧空楼书简

作者:舒 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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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千帆道兄:
  七月三十日手教,昨日(八月一日)奉读,速比航空,可异也。
  《舒芜文学评论选》芜杂不足观,故不拟多送人,只送三数知友,聊作记念。盛誉溢量,愧何敢任。惟在方法上确曾有所探索,虽无成就,而确曾用心于此,炯眼深察,相知之意,感何可言!
  荒芜之事,言之甚长。他夫妇二人去美探亲归来,曾惠临一次,谈旅美见闻,尚无异状。不久,许觉民兄来问,有何人能写纪念俞平伯之文,有杂志托他代约,我以荒芜对。许兄亦以为然,径打电话约定。不久,许兄见告,荒芜忽变计谢约。我乃便中电话询荒芜,他说:材料是有,可写的不少,壁间尚悬俞书诗幅,然而不想写了,"没有意思。"我再三劝写,他再三说"没有意思",坚不肯移。当时我即颇以为异,因为这与他一向情形不同。不久,乃在电话中闻其自言终日什么书报都不看,来信不拆,回信不写,电视更不看,等等。我更吃惊,力劝其何妨找有趣之书闲览消日,他又说:"什么书都没有意思。"再过些时,通电话时,他竟说出祈死之语。此已是九二年之事。至九三年初,中国现代文学馆将举行聂绀弩诞生九十周年纪念座谈会,我电话询荒芜是否参加,原虑其又说"没有意思",不料他闻讯甚喜,兴奋地说:"既有此会,一定参加。"我也为他终于有一件不再"没有意思"的事而高兴。乃数日之后,那天雪中上午开会,荒芜终于不能来,吕剑兄是参加的,后来他说能参加这样的会,是近来一大快事,单是看看与会者之中,无一不愿见之人,就是一大乐事。吕剑和我都以未在会上遇见荒芜为憾。我们也只能通通电话。荒芜说,他成天床也不下,就看着挂钟,一秒一秒地过去,又说饭也少吃,十一、二天才大便一次,云云。再后来他就电话也不接了。荒芜之逝,是社科院外文所有电话来通知,但言之不详,只说"前两三天"去世。我等正式讣告,久久不来,只见《光明日报》发了消息,只字未提社科院,只称之为"中央文史馆研究员"。又久久乃得外文所讣告,不称其职称,而称曰"我所美国文学专家"云,举其著译,颠倒谬误,甚至说"晚年多作打油诗、旧体诗"。原来,至死只是副研究员,讣告上写出又不好意思,只得含混称为"美国文学专家"。《光明日报》上的消息之所以根本不提社会科学院,我则估计是出于他女儿的意思。他女儿甚好,有信来说,他是那天早上突然病危,请来急救,而已无及,是在家中逝世,女儿女婿在侧,逝世第三天即已火化。所以我们朋友闻耗,已在火化之后了。他晚年何以那么万念俱灰,确切原因难说。我想,始终把他压在副研究员,九二年分配给他的宿舍也极不如意,二楼,临大马路,彻夜车声,只好搬到客厅睡,新房子天花板即塌落,等等,是一方面的原因。是否仅此,还有无其他原因,不得而知。反正我有"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之感。有一天与肇仓兄谈起,不料他冲口而出,也说了这八个字,与我不谋而合。至于在美之子,是否"异化",他未曾言及,观于林印再度赴美,又似尚未"异化"也。拙作纪念文,想已登览,我诚心觉得他未写完《伐木日记》,是最大的遗憾,其中有两处约略点到,一是说"家国万端,说不清楚",一是说那封家信,何以只寄给女儿,只字未提女儿之母,只能点到这样了。
  早早尚未来。那年丽则携之相见,极可爱,转眼已是大学生矣。能读书即是大佳,现在读得少,将来会多起来,可无虑也。
  槐聚诗,用力用巧,信如尊言,而冒叔子诗则较自然。钱病已深,情况亦有所闻。
  评《笺注》之文,《读书》排在十月号,届时当寄奉。
  嘱转告乔以钢语,当即转告。其人好学深思,然家务极重,上事翁姑,下教娇女,夫婿工作忙,不能分担,大碍其研究写作,而教学上又被任为骨干,不能稍怠,奈何。
  专此布复,顺颂
  文祉。
  弟 管上
  1995.8.2
  
  二十二
  
  千帆兄:
  八月十日手教,前十馀日奉读,因赶看校样,致稽奉复,恰好昨日早早来,今日写信,正好报告此事。犹忆励峰论文答辩之年,丽则曾携早早到招待所一谈,当时尚在童稚,今已大学三年级学生,喜新芽之茁长,又感岁月之迁迈也。早早极可爱,开朗安静,家常亲切,开口便可见家庭文化教养,自与一般青年不同。我们畅谈了一上午,她在这里吃午饭而去。由她所谈,藉知吾兄起居诸况、新宿舍情形、足慰怀想。意外者,她竟已回桐城两次住过,谈起来又多一层"乡谊",我原以为她不曾回去过也。
  高仲华教授,在中央政校时已相识,一度曾住宿舍上下楼,朝夕相见,亦常闻其谈中央大学、金陵大学旧事,后不相闻。前年台静农先生逝世,曾见仲华有哀挽短文,不意其未久亦归道山。所谓遭际颇似荒芜者,亦家庭之间否?
  尊意已转告乔女士,她甚为感谢。她参加《二十世纪中国妇女文学史》之撰写,其书已出版,她说将与补寄《中国女性的文学世界》一同寄呈请教。
  专此布复,顺颂
  吟祺。
  弟 管上
  1995.8.23
  
  二十三
  
  千帆兄:
  前函想已登览。
  顷得赵丽雅女士函,附楷书立幅,嘱转呈,兹将立幅及原函邮奉,乞鉴收。原只知其常用笔名扬之水,今知其又有宋远一名。函中所云读涉江词感想,似有可取,尊意何如?如复函,请径寄《读书》编辑部为荷。
  专上,顺颂
  吟祉!
  弟 管上
  1995.11.12
  
  二十四
  
  千帆兄:
  前上一笺,其中曾……
  以上昨日所书,因事中辍,下午遂奉十一月六日手教。原以前笺未得复,虑秋冬之交,寒温不定,未知尊体何似,故拟函询。得来示,附尊照及近诗,神定气足,雅咏高怀,可喜可慰。汉俳之体,林林为之甚力,虽与日本俳句实无甚关涉,然作为汉诗新体之一,介乎五七绝句之间,亦有五七绝所不能代替者。至于尊作八首,则可以"树老得秋多"一句概之,固非"诗律粗"也。
  昨晚即以电话询问林锴、赵丽雅二君,俱云惠赠之书,刚刚收到,当有信奉谢。印刷品挂号邮寄,有时甚慢,此则颇快。(赠吴彬者,亦已收到。)林兄诗画皆工。赵虽不作诗,亦是解人。
  肇仓兄电话中,盛赞春晓文字,极庆吾兄夫妇之有后,窃亦有同感。专此布复,顺颂
  吟祺。
  弟 管上
  1995.11.10
  侯井天兄函告,有人去湖北京山,见有绀弩大道,绀弩中学。又,日本有博士生,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进修,专门研究王西彦小说。存没故人,皆不寂寞,并以奉告。
  
  二十五
  
  千帆兄:
  十一月十六日示悉。对赵女士书法及论涉江词识见的评价,已转告她。
  周建强女士的《聂绀弩传》(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兄曾见过否?原是绀翁口述自传,拟题为《庸人自述》,录音交周整理,绀翁见初稿而不满,亦无力审阅修改,乃授予周,以其名义发表。限于记录者的水平,其书颇草草,事迹且多漏略,更无论识见矣。周婆长在政事,不在文章,她即使尚存,亦难胜作传之任也。
  西彦兄前数年函告,其故乡义乌建公园,内有望道亭、雪峰亭、春晗亭、西彦亭四亭,他要我代撰西彦亭联,惜我素不长于此,未能应命,良用歉然。晓明已成中年学者中翘楚,发起呼唤人文精神,影响甚大,西彦有此佳儿,可喜之至。
  春晓又是第三代,已颖秀若此,不意其竟能作武侠小说,学过武术么?似极少有,她说她爱好中国古典戏曲,或与武侠小说相通乎。专此布复,顺颂
  文祺。
  弟 方管上
  1995.11.19
  前作小文,与季羡林先生商榷,附呈教正。又近见金克木先生一文,兄或未见,一并剪呈。
  
  二十六
  
  千帆兄:
  前(附剪报两件)计达。兹有所请:
  先祖《凌寒吟稿》,将由黄山书社出版。弟要求版式设计参照《沈祖诗词集》。责任编辑乃向弟借阅沈集。吾兄签名惠赠之本,不欲邮寄远借。因念可否请兄寄赠一本。任贵任编辑者,乃桐城项纯文君,其人甚为茂元、孟复所赏,桐城后起中可造之材也。如以为可,请寄(地址略)。琐渎乞恕!
  孟复有《赠项纯文》三首,兄或未见,录呈一见览。即颂
  吟祺。
  弟 管上
  1995.11.23
  
  二十七
  
  千帆兄:
  十一月廿六日示悉。项君处烦寄书,已致函告之,谨代他致谢。先祖遗集装帧设计,能参照沈集,达到一定水平,亦愚兄弟辈为子孙者所深感也。敝邑近数十年来,人才之出,偏重理工科,文科不盛,如项君者少有;稍习文史者,又蹈齐人惟知管晏之习,方姚而外不知天下之大,腐陋之气薰人。邨有词曰:
  "小技雕虫何重轻,后生多徇故乡情,词坛月旦少真评。湘士总谀王检讨,杭人争媚项莲生,从来才调尽平平。"古今同概矣。吴挚甫先生手创桐城中学,为中学撰联云:"后十百年人才奋兴,胚胎于此;合东西国学问精粹,陶冶而成。"题额云:"勉成国器"。先外祖抱润公题联云:"龙眠推皖北山水名区,其间气所钟,今岂异于古;虎视有欧西富强诸国,惟学风大进,亡可使之存。"先辈所望于来昆者,宏阔如此。然综观桐城人才,近百年来,似惟朱孟实、方东美二先生足副"合东西国学问精粹陶冶而成"之语,此外非无成就者,而气象均偏小,去"国器"甚远,此固后辈有负先贤之望,然窃妄论,亦涤生一序张"天下文章"之语,长桐城虚矫之气,有以囿之也。狂言不足深论,聊博一笑。
  聂派诗选,非谫陋所敢任。绀翁最恶人以"打油"目之,自叹"语涩心艰辨者稀"。尊诗则评为"艰心出涩语";虞北山先生亦常谓聂诗之妙,在于纵马驰骋,每临"打油"边界,而轻轻一勒缰,恰好兜转回来;此皆知言。然诗派相近者,临界之际,往往不无出入,毫厘千里,辨之匪易;失之者多,转溷散宜生真面目,此所以非识力不足者所敢任也。
  承示工程名家以汉家宫阙当史家绝唱之妙论,可谓鲁学新诠。千家驹经济学大师,而妄论鲁迅,见鲁迅日记中每有"寄羽太家信"之记,不知所寄者乃羽太之家,而谓"家信"必是夫妻通信,遂自诧为大发现,指鲁迅竟以弟妇为妻,难怪兄弟反目,云云。名人之悖,至于此极,鲁迅未料身后华盖之运未穷,奈何!
  武侠小说,幼曾好之,长大久已不读。春晓书出,尚祈惠我一部,俾重温儿时旧味,为幸!即颂
  吟祺!
  弟 管上
  1995.12.1
  
  二十八
  
  千帆兄:
  前笺谅先到。
  徐铸成《旧闻杂忆》、《旧闻杂忆补篇》、《杜月笙正传》三书,前以杂书凌乱,未能检出,顷偶发现,另包邮呈。
  前函关于聂诗非打油之论,已发之于公开文字,附呈剪报,请指正。此文为《虞愚纪念集》而作,此集乃《虞愚文集》(三卷)之附册,前闻年内可以出版,或将延至明年矣。
  专上,顺颂
  吟祉!
  弟 管上
  1995.12.3
  
  二十九
  
  千帆兄:
  十二月六日、十六日两示均悉。印刷品挂号,近来特别慢,前曾有广州寄一书来,走了五十四天,又北京本市十馀日前有一书寄来,至今尚未到。所以奉寄的徐氏三书,亦请不必着急,惟有静待之而已。
  致林锴兄函,因地址上少写"二区",所以退回。已转去,他电话中说已复信,想已收到。赵丽雅女士电话见告,已收到尊函。此人可称才女,(《脂麻通鉴》书前那篇丛书总序署名"脉望"者,亦即是她)而无才女虚骄之气,即如《脂麻通鉴》此书,弟早劝其寄呈请正,她一再说恐不能入长者之眼,谦不敢寄,弟又再三力劝,而后寄呈,即此一事,可见其品。安徽所出《古籍研究》今年第三期有孟实先生《与方东美论诗书》一篇,足见两先生诗学诗功之深,亦足为尊说"其人所知,颇过于文字所尝发表者"之证,又,近来得见孟实先生《李光炯先生传》一文,第二次见其文言文作品,桐城之佳文也。桐城学术源流,尊论极是。弟生长此乡,而生世也晚,所习见者,多末流陋士,即尊论所谓"琢磨文气之摇曳吞吐,于笔端回环见功夫"者流,方、姚而外,不知天下之大,故乃望望然去之。细思方、姚二公,亦是一代之杰,非末流所可拟,然二公亦自有失,知堂有云:"方望溪读过许多书,但在奇正浓淡详略本无定法的古文中间,欲据选本以求捷径,其被称为不读书亦正是无足怪也。"又云:"姚君也并不是没有他自己的本领的人,而无端背上去抗了一个方望溪,又加上归震川与韩退之,倒反弄得自己也爬走不动。"似是持平之论。尊意以为何如?
  选聂派诗,甚非易事。近日连得当代诗家诗集,其中有胡遐之《荒唐居诗词抄》,杨宪益《银翘集》,均有邵燕祥兄序跋,颇觉邵兄所标举者固佳,而他篇或未能称。杨先生根柢汉魏,十七岁所作已卓然成家,非无本者流,然变而滑稽之后,或亦稍有可以不必滑稽而滑稽者,如以"鹿回头老伴"对"狗不理汤包"之类。(已将尊址告之,请他寄上一部,他允寄,但老病少出门,或待便稍迟。)至于荒唐居之作,则根柢又略逊于杨。因取聂诗重读,益觉其不可及,林锴兄亦谓"聂诗真学不到"也。
  专此布复,顺颂
  新年康乐。
  弟 管上
  1995.12.21
  
  三十
  
  千帆兄:
  十二月十九日示悉,知书已到。我上信云北京有人寄书,逾十日未到,发信的当天也就到了。邮寄印刷品普遍稽迟,亦未审是由于寄书者太多,还是由于太少。稽迟之后,终于收到,我们也就心满意足。正如鲁迅所云,银元贬值之后,终于换得几个钱,也就心满意足,可见人之易为奴隶也。
  陈四益兄之序,我读时亦觉别扭,但未深思别扭之故;尊函指出其病在于首先想到作者是女性,一语中的。其实这也就是一种"性别岐视",其论虽为女性抱不平,骨子里仍是性别岐视翻了一个面,恐怕他尚不自觉,然亦可见其根深蒂固矣。近读一本讲美国女权运动之书,惊心于女权运动之艰难,性别岐视之普遍存在,觉悟到一向以为性别岐视只属于封建思想之非是,乃作一文,题曰《不仅是封建的帐》,发表后当呈正。
  扬之水近来深研中国历代服饰,综合实物、图片、舆服志等等资料,广搜博讨,期于从服饰中见文化,意其必有所得。此是一大问题,沈从文先生之书,开辟有功,深研则尚有待于后来者耳。
  拙著《文学评论选》,明年或有增订再版之望,倘成事实,惟冀误字较少,能以一干净之本再呈。
  新年暨春节在迩,顺颂
  阖第三代老少吉庆康宁!
  弟 管上
  1995.12.26
  
  三十一
  
  千帆兄:
  元日惠示附朱寿友先生书法展览说明及印谱奉悉,喜甚幸甚。昔有人以诗卷示友,开卷第一首即《元日奉怀某某相国》,友谢曰:"开岁第一日,怀朝中第一人,未知何年何日怀到我辈,届时拜读未晚也。"今以一九九六年第一日之晨,首作书函,先施下走,则未知何年何日及于相国,盖所谓"断无书札到公卿"矣,能不喜甚?能不佩仰?
  朱寿友书法篆刻,俱有浩然之气,"残年饱饭"一印极佳,"过尽千帆皆不是"一印亦有逸趣,尊序所评,洵非虚誉。近年来似多作古文,斯道不讲已久,正赖大笔振起之也。
  扬之水家庭生活,未有所闻,知其名已久,相识才半年左右,多以书函电话通问,相见仅一面耳。日前电话中以尊意辞丛书顾问告之,她说辽宁教育出版社只是要她以聘请之意奉告,随即发出聘书,她已无从代为辞谢,出版社端为借重大名,其实并不要做什么事,仍望不必再辞,云云。出版社如此作法,迹近绑票,然似亦今日通行,且该社出书,大致严正不滥,尚不致有损清名耳。
  尊论散宜生诗热讽而非冷嘲,洞见真源。所以"泪倩封神三眼流"之句,为诗人所自珍赏,又有"微嫌得句解人稀"之叹。荒芜兄诗,世推与聂伯仲,窃以为怒稍多于悯,尊意如何?其《伐木日记》,则真正菩萨心肠。弟所作《让那伐木者醒来》,黄苗子兄读后作长篇古风,远自澳洲寄来,《读书》拟于今年三月号发表之,该刊刊诗,尚是首次破例,顺以奉闻。借此为亡友之作扩大影响,则是大好事。
  承教《评论选》再版时可请退休老校对精校,甚感。然黄山书社校对质量向来不高,《安徽古籍丛书》,所见二、三十种,无不错讹百出,固疑合肥出版界普遍缺乏校对人才,故《评论选》之错讹,多而且谬,至于斯极,即使礼聘退休老校对,亦未必有助耳。《安徽古籍丛书》,孟复兄主持有功,校对标点欠精,则未满人意。(弟亦列名顾问,而从未有人以此相商,亦无聘书,书上印出后始知,常常得到一些(非全部)样书而已,从知所谓顾问,大抵如是。一笑。)孟复兄逝后,未知谁堪继任。孟复兄哀挽册中,通省之力,无一联足观,皖学风微可见,殆气数已尽,莫可如何。江苏古籍出版社则与黄山书社不同,沈集精美,读书界公认,他书亦皆精好,金陵书局之遗风,盖有足征者乎。
  近年多论妇女问题,所见甚浅,未足当盛奖。然知堂毕生注意于此,中年以后,谈世事日少,论妇女问题日多日深,又寅恪先生句云:"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惟剩颂红妆。"前贤微旨,窃幸稍窥万一。尊函"子女玉帛再分配",一言惊心动魄,使我感慨无已,知所见者深也。
  春节将届,敬颂
  阖家康吉!
  弟 管上
  1996.1.6
  
  三十二
  
  千帆长兄:
  一月廿三日示悉。闻白内障转剧,能看不能写,深以为念。虽此病今日并不难医,俟其长满后以激光剥去,不算大手术,然一生读写成习,忽陷混沌之境,情何以堪,设身处地思之,感同身受也。
  杨宪益兄之诗,少自选体入手,功夫不浅。老而近于聂体,然沉痛不及,有时遂失之油,如以"鹿回头老伴"对"狗不理汤包",以"金屋藏娇意"对"银翘解毒丸"之类,虽为朋辈所推,而非鄙意所好。元白韵语,偶亦有此失。荒芜不失之油,而失之露。尊函所谓"聂绀弩真不可及",洵不刊之论也。
  杨诗压卷,当推"千年古国贫愚弱,一代新邦假大空"一联,可与聂诗"国是春光民是秋"之句比美,尊意何如?
  徐铸成三书,其实不必急于寄还,天寒,上邮局不便,如尚未寄,待春暖未迟。专此布复,顺颂
  双吉!
  弟 方管上
  1996.1.28
  
  三十三
  
  千帆兄:
  二月廿四日示悉。能手书,似目疾稍愈乎?
  已电话请吴彬将原稿复印,由她直接寄上。她已允办,并云确定在1996年5期,不会再被挤下。
  《闲堂学记》之编辑,主意极好。吾兄学问文章,确应有此一书;能经吾兄亲自审定,可保质量。曾得《青峰学记》一书,乃柴青峰兄身后多年所编,觉其所收稍滥,若经青峰亲自审定,当不至此。线装本诗文合钞,真是胜业,承允惠赐,企予望之。
  黄苗子兄有读拙作吊荒芜文而作的长歌行一首,极佳,收在《读书》三月号刊出,请留意。徐著三书,已妥收,前函漏及,承注,歉歉。
  专此布复,顺颂
  春祺。
  陶芸大姐均此。
  弟 方管上
  1996.2.24
  
  三十四
  
  春晓:(1)
  真像有什么神秘的通感似的,前天散步时忽然想到:"早早的书不知出来没有?"昨天就接到厚厚的一本《风雨情缘》,真正高兴。平生认识的作者也不算太少了,认识武侠小说作者还得其赠书,这却是第一个。首先看了跋记,极其有趣,原来你是这样写起武侠小说来的,是家庭三代人的合力,推着帮着你走上武侠小说之路,可以成为一则文林嘉话。今后还有时间用在这上面吗?不知古典文学研究能不能与此相结合,例如作中国古典文学中武侠题材的研究之类?--当然这也只是随便谈谈,实际上并不一定需要这样结合。
  你外公的白内障,动手术没有?我时时念着此事,请代我向他问候,并且告诉他:我的情况,大致如旧。又已编成一本近年来的散文随笔集,今年或可出版。还要编一本平生的学术性论文的集子(包括《论主观》、《释体兼》等等),又要写一部侧重平生思想学术的回忆录(其中详叙《论主观》一案的经过),此二书皆约在今年内,尚不知能完成否。知道你外公会关注这些事,方便时,请代我报告他,祝他目疾早日痊愈。也请代慰问你外婆的辛劳!
  桐城县文化馆出了一种小报《桐城文化》,每月只出一张,一般水平不低,上面的文与诗,比起大报上的,未见逊色。近有一小文,写到我,虽太夸,但颇知我心,其人我素不相识,打听后知道,乃是县地方志办公室工作人员,1992年安徽师大本科毕业,与我同姓不同宗。你上次说,回到桐城,不大看到什么文化。兹附寄此小文的复印件,可以看到现在桐城文化之一斑。其中说到荒芜,也是你外祖父的老友,也不妨读一点给他听听。
  祝好!
  舒芜
  1996.5.12
  (1)张春晓,小名早早,是程千帆、沈祖盞的外孙女。沈祖盞《涉江诗集》有五言长古《早早》一首,是公认的名篇。
  
  三十五
  
  千帆兄:
  久疏音问,恐目疾方剧,不敢多扰,将俟刮目重光,畅抒积素,乃昨日忽奉六月十八日手教,字迹清整,且云正读《陈二十年》(虽云"目瞀读之甚艰",毕竟已能读),欣喜无量,岂已手术耶?抑有好转耶?念念。
  承示山萝兄遗文,感慨良多。宿昔知其诗古文,不意骈偶之文,亦内行若此。山萝,庐江人,因与马茂元兄同学至友,结为姻戚。其人才高学博,朋辈少见,专走旧学一路。茂元本亦专走旧学一路,解放后始知世有鲁迅,赶忙补习新知,身在上海教中学,新风接触较易,又力疾为白话论文,连续发表,声誉遂起,执教高校,至《唐诗选》出而为名家。山萝诗才在茂元之上,学问亦不在茂元之下,惜解放后足迹未出皖省,治学未与全国风气"接轨",故声名未出皖省,其哀挽录册子可见,皖省人士挽联无一佳者,且无一能言山萝学问文章者,亦可概矣。
  《陈二十年》,文笔极佳,材料丰富,无怪一时风行。然近年"陈热",其中亦多可议。如观堂为清遗老,本是事实;寅翁之为遗少,亦无可讳。然寅翁创为"殉文化"之说,以释观堂之死,未免饰词。今之论者,又纷纷引用之,甚是无谓。窃谓学问自学问,政治信念自政治信念,苟不以政治信念发为满清复辟之行动,无妨听之,论学则可存而不论。寅翁二十年所受优礼,无以复加,非他人所敢望;能写成柳传,亦与优礼不可分。其难堪者,唯解放以来一种"不宽容"的空气,以及优礼背后,暗中定为敌对,经常有情况书面汇报,令人毛戴。此书能写出这些,最为可贵,尊意何如?
  专此布复,顺颂
  夏祺。
  陶芸大姐均此。
  弟 管上
  1996.6.2
  前有信复春晓,寄尊处,收到否?
  又,鄙况如旧,正应上海之约,将《论主观》以来平生有关文化思想之文,编为《回归五四》一集,再写较长导言,概述五十馀年思想变迁大略,兹事体大,希望年内毕功。然后再写一本回忆录之类。皆是"办理结束事宜"。亡弟方言(祚德)常言:"人都是草草收场。"他自己也是以六十九之年,草草收场。他是玮德兄的同父弟,我乃独子,堂兄弟中,与他最亲,他草草收场已三年,我希望办完这两项结束事宜,庶可打破"草草收场"之例乎。
  弟 管又及
  1996.6.26
  
  三十六
  
  千帆兄:
  六月廿七日示悉。虽目疾尚待手术,而未碍作函,俾得聆教如向来之乐,亦幸事也。
  马茂元表兄,颖悟绝人。舅父伯固先生,抱润翁长子,二十四岁为徐又铮之秘书,代撰骈俪文字,文彩震一世。不幸早逝,遗腹生茂元。茂元幼承抱润翁督教,入初中时,于功课全不措意,师长目为顽劣,尝罚其面对抱润翁赠桐城中学联("龙眠推皖北山水名区,其间气所钟,今岂异于古;虎视有欧西富强诸国,惟学风大进,亡可使之存。")默立思过,而茂元不顾,嬉弄如故。初中毕业,直接考入无锡国专,名冠诸生,钱仲联先生为其业师,第一次作文,茂元下笔千言,钱为之震惊,后有诗追忆,所谓"当年南岳讲堂开,天马西江蹴踏来"也。吴常焘(孟复)兄先已入国专,遂与茂元订为至交,其哭茂元诗云:"当年衫鬓两青青,小别犹愁感不禁。"纪实也。申以姻娅,而交道反以不终,非始料所及,信如尊论,缘法之力,非人力可挽。然茂元晚年尝谓弟曰:"平生师友,诗才仍当以吴山翁为第一,我最佩服的还是他。"而茂元之逝,山萝哭以二律,亦文情俱胜。则生死交谊,亦可谓历劫未磨。茂元晚年有志将《唐诗选》注释大加修订,删去词义典故之类,专讲艺术,不幸未成,则又"天下文章未尽才",古今同概矣。
  前闻敏泽患贲门癌,未知其详,大致甚为严重云。前曾有函复春晓,谢其赠书,收到否?
  专此布复,顺颂
  夏绥!陶芸大姐均此。
  弟 管上
  1996.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