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躺着读书(之四)

作者:陈 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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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篇
  
  《自私的基因》,〔英〕里查德·道金斯/著,卢允中、张岱云、王兵/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10初版/24.00元。
  初读此书是在大学的时候,同学借我一看,看得我忘它不了,在以后的文章里还曾提起此书,说到“精子剥削卵子”。今年偶然和朋友米西谈起,她说知道此书的,要北京的朋友代买。第一次寄书竟没有收到,不知被谁看去了。后来她去北京时亲手带它回来,专递到我家。这次读到的,似乎比我当时看的厚了些,也许翻译的是原作新版的缘故。此书来得颇不容易,小记一笔于此。
  这本书的好,便是阿城说的常识之作。它谈的是基因,作者是个行为生态学家。他要告诉我们的是,基因主宰了我们,我们不过是它人格化的化身。他指出基因是自私的,其基本的冲动是最大量地复制自身,而自然界又是如何取得平衡的。他是科学家,要用实验来证明自己的理论,要一步一步地推理,不能信口开河。科学的书通常都很结实,但他写得那么好看,令人赞叹。此书在一九七六年一出版,便畅销,便轰动欧美。当然,他写得再有意思再好看,在眼下的中国是不可能轰动的。此书的这一版仅仅印了五千二百册。但我相信,以后还会重印的,会越印越多。如果中国人真的不需要这样的著作,而只愿意看看电视连续剧,我们的基因就太可疑了。
  
  《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阿城/著,作家出版社/1998.2初版,第二次印刷/13.80元。
  阿城是中国当代文坛的奇异之才。他生于1949年的上半年,用他的话说,“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在文艺圈子里的活动很早,最先是弄美术,和新星画展的人在一起。后来突然想到写点东西,出手不凡,弄出小说《棋王》令洛阳纸贵。后来又写了《孩子王》和《树王》,后来写短短的《遍地风流》。再后来先生出了国,很少能看到他写的东西了。可能有人不爱读他的作品,但没人能说他是不独特的。
  用王朔的说法,如果每个人一定要追一个星的话,他追阿城。他赞叹阿城有那么多的故事,可以一夜一夜地讲,不重复,很耐听。我们知道,北京人视能侃为能喝酒一样的爽乐之事。我有幸听阿城侃过多侃,一群人坐着,他自然就成了中心,端着烟斗,不紧不慢云里雾里地说。他说话的风格不是搞笑,但听了总是要笑。也有不笑的,那是他说一些学术的题目,说得神神鬼鬼。阿城真是什么都懂啊,原先中国的都懂,后来出了国,外国的也懂了。通用的话题,要想难住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说话写字天然有人文的视角。很多道理,到他那里就由深入浅了。他曾在《收获》杂志开出专栏,谈的便是常识与通识。这样的做法和另一个中国人王小波很像。他们都不能设想一个缺乏常识和通识的民族能够健康地自立于民族之林。我觉得更不寻常的是他的做。他有浓厚的打工意识,从策划文化活动到动手动脚地做电影美工,从写书到自己装了一辆非常漂亮的红色敞蓬车,都是兴趣盎然,手到擒来。他从不会说“不吃饭没关系”之类的昏话,从不轻贱身体的劳作。他的《棋王》,通篇写的其实就是吃。
  眼下,阿城定居于美国洛山矶,多半时间在浪游四海。从地球的这里飞到那里,是打工而不是观光。他忽然出现,忽然消失。我问他长年在外是不是烦了,他说不烦,因为青年时代已经习惯了,成了后遗症。他自小在北京,青年时代在内蒙和云南游走。
  读阿城在《简体汉字版序》中的说明,这本《闲话闲说》是他的讲谈系列之一,开讲的时间是一九八七年九月到一九九三年的十一月。此书之外,还要谈玉,谈饮食,谈孔子,谈营造,谈电影电视,谈晚明晚清等等等等。在谈的时候,他去除了过于专业的术语,把理论化为闲话。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他会做,或只有他才做得像回事。古往今来,天上人间,阿城神游八极,点到即止。他讲的道理是很容易看通的,他的语言文字很好,他的知识十分丰富。此书值得把玩一番。其实,他的书都值得一读。
  阿城在序言的最后还有句话:“出版社对简体字版有所修改,好事者不妨将之与繁体字版对对看。”
   一九九九.十一.十二
  
  第十五篇
  
  《上海老房子的故事》杨嘉佑/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10初版,/29.00元。
  上海这个后起之秀的城市,居然也有历史了。和古城不同的是,它的值得骄傲的老房子通常建在鸦片战争之后,尤其是本世纪的二十和三十年代。这本书介绍的一百处建筑物便属于那段黄金时代。
  这书的第一个好处是照片较多。书的纸张不错,有图没图毕竟不同了,从图可以看出房子的一个大概,如同相亲之前先看一眼对方的照片。那图一律写实的风格,没有艺术照来捣鬼。第二个好处是它简略地写了房子的历史。怎么造起来的,从前住谁,现在谁住。从前叫什么,后来叫什么,现在叫什么。这书中的房子都是上海近代的优秀建筑,从来没改过名的居然很少。越有名的高楼大厦越容易被改名。
  对一个城市,我们总是通过观察它的房子而记忆它。想到上海,脑中出现外滩的图景。想到北京,出现皇宫。但初来乍到也罢,久居一个城市也罢,对它真正很了解却很困难。例如,我在上海生活了大半辈子,就不知道上海的党报《解放日报》的老楼(汉口路309号),原来是了不起的《申报》的报馆。
  了解它有什么用呢?可能真没什么实际的用途。不过,了解之后,再看一座城市,就可从现在看回去,看到它的前身。
  《闻一多诗全编》闻一多/著,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12初版/18.70元。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虏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这是闻一多写的《七子之歌——澳门》,原载一九二五年十一月的《大江季刊》第一卷第二期。还有几个小时,澳门就要回归祖国,闻一多的梦实现了。
  因为澳门的回归,《七子之歌》当下被人反复提及,闻一多被重新发现。(我也听见电视中有人把此诗读得十分夸张,原诗中的三百年的沉痛没了踪影。)闻一多的上一次被公众认识是他拍案而起,作了《最后的讲演》后死于特务的手枪。
  闻一多受教育于清华,留学美国,是“新月派”的主要人物,和那位“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徐志摩齐名。他在诗歌、戏剧、文学评论、古典文学研究上都堪称大家。他的诗集《红烛》和《死水》,是中国现代诗中的精品。二十多年前,我曾背过他的《口供》、《也许》、《死水》、《夜歌》、《发现》、《一句话》等。他对祖国的热爱,对艺术的赤诚,对真理和正义的追求,令他的诗歌文章和做人的品格均无可比拟。下面的这首《一个观念》是他从海外归来所写。没人比他的爱更真挚、热烈、沉郁。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姻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一九九九.十一.十九
  
  第十六篇
  
  《从嬉皮到雅皮》〔美〕詹姆士·克利夫德著,李二仕梅峰/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3初版/22.80元。
  本书的副题是“昔日的性革命亲历者自述”。
  一九六○年代,“越战”令人厌恶,在避孕药被发明的背景下,美国的年轻人喊出“要做爱不要作战”,性革命爆发。一九七○年代,女性主义觉醒,同性恋在争取权利,性革命越演越烈。一九八○年代,艾滋病及时出现,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保守主义回潮。一九九0年代,再也没有运动了,没有任何时尚之性,都回到个人的感受。一切貌似平静,但性革命的影响已贯穿在日后的每个时期。
  在中国,并无轰轰隆隆的性革命,但有性改良。一个禁欲清教的社会悄悄地演变成今日的人欲有理。性实现的形式急剧增多。性产业在地下萌生,伟哥在偷卖。老人家在哀叹没赶上好时候,年轻人却把艾滋病给赶上了。在此时,读读人家的书,听听“过来人”的说法,对我们是明智的。
  
  《点击1999》顾湘(紫霞)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1999.11初版/16.00元。
  在网上介绍此文有特别的意义。作者是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个大学生。这段故事本来就发生于网上,是大家热衷的“网恋”故事。很多人一边在网上搜寻MM,一边疑惑网恋的没有结果。现在至少有一份结果出来了,成了一部看得见摸得着的书,内有照片多幅,目录排版也做成了Windows的样子,似可点击。它不同于痞子蔡的亲密接触,它可以追寻,当事人健康地生活在我们周围。书里面有很多聊天室的log,上过网的人看了会觉得亲切。上过网的人大概也更挑剔,甚至想,我的硬盘上存的话语比她还精彩呢。那么,就拿出来吧,和大家分享。
  下面是我为此书写的序:
  
  代紫霞序
  读紫霞和丁丁的故事,有不同的气息。心想年轻人恋爱是看到过的,怎么一段一段地网上直播?以往的人,要么憧憬要么回忆,她却做了个“现在进行时”,让人觉得新鲜。
  也只有网络能成全紫霞的想头。那样的对自我的跟踪报道,说日记不是日记,说演义不是演义,只有网络有它的度量和高明,容受了这一切。也只有网络能召集八面来风般的读者,追随她的故事,欢乐,惆怅。
  把这样的故事搬下网是一种无奈,失去了那种鲜活的劲头。失去手握鼠标点进网页的洒脱。对作者,失去了写完后一个回车就和读者见面的欣快。不过,下了网,它有了一个“形状”。
  当然,一个故事的真正的好不在于是否把形式做得新鲜,不在于一节节地端出还是一盘端出。读紫霞的故事,会感叹年轻的快乐,深爱的义无反顾,描述的有感有觉,以及从心里发出的要对人、对世界的好。那也许是一种新的活法,但人的欲望和期盼从来是一贯的。将自己交出去,将收获的珍藏,让网络作证。
  对一个不习惯从电脑上阅读的人来说,聊天室里的对话多了些。我将它视为因爱而做成的絮叨,要知道,从来的情人们,说话都是语无伦次的呀。从另一面讲,比起老谋深算无端慷慨,也是一点清凉的露水儿吧。
  真实的故事依然在生活中演进,书写的故事总要被断开。此生悠悠。那么,你和我,我们所有看到这个故事的人,祝福紫霞和丁丁吧。
   陈 村
   一九九九.十二.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