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6期

并不那么远

作者: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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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印象
  
  《东方》杂志一九九五年第五期上曾刊登了一篇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专稿——犹太裔汉学家舒衡哲的文章《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博物馆的光照之外》。文章认为,我们今天常常说纳粹杀了六百万犹太人,日本兵杀了南京三十万人,实际上是以数字和术语的方式把大屠杀给抽象化了。他说:“抽象是记忆最疯狂的敌人。它杀死记忆,因为抽象鼓吹拉开距离并且常常赞许淡漠。而我们必须提醒自己牢记在心的是:大屠杀意味着的不是六百万这个数字,而是一个人,加一个人,再加一个人……只有这样,大屠杀的意义才是可以理解的。”读到这,我的心怦怦踉跄起来。
  我们对悲剧的感受方式有问题?
  平时看电视、读报纸,看到这儿地震、桥塌,那儿空难、火灾,当得知几十甚至更多的生命突然消逝,我们常会产生一种本能的“震惊”,可冷静地细想一下,便会发觉这“震惊”不免有些可疑:因为很大程度上它只是一种对数字表面化的震惊!人的反应更多地是瞄准了那枚统计数字——为死亡体积的硕大所悸动。它缺乏更具体更鲜明的所指,或者说,它不是指向实体,而是指向“莫须有”,空洞而漫无边际。它苍白、模糊、无力甚至矫作,如过往云烟,乃转瞬即逝的情绪务虚所致,缺乏实际的诚意和理性。
  其实,我们身边的悲剧并不鲜见,可往往由于它的牺牲面太小,并不总能唤起我们强烈的感情,甚至构不成“言说”价值。比如我们穿过医院走廊、听到不远处的哭声时,常常浑然不觉,连脚步都懒得犹豫一下,似乎那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儿,没必要大惊小怪……事实上,我们对“事故”总有一种本能的不良嗜好,即“逐大舍小”——就像小孩子挑蛋糕、点钞看面额。
  有次饭桌上,某记者朋友的手机响了,值班室通知他某处发生了交通肇事,“死了多少?……什么?一个……”他惊愕的表情渐渐变平淡,肌肉松驰下来,屁股重新归位,继续喝他的酒了。显然,对“新闻”来说,这小小的“一”不够刺激,感官兴奋不起来。
  多么功利的“数学”方法!对别人的不幸,其身心丝毫没有参与进去,而是远远旁观的“统计”和“欣赏”姿态。对悲剧的规模和惨烈程度,他隐隐埋设了一种“大额”的预期,就像评估一场电影,他有奢望,当剧情达不到高潮的分贝值时,便会失落、沮丧、抱怨。这说明什么?它抖出了我们人性中阴暗的投机意识,一种不健康的以冷漠、猎奇、“肇事”为特征的思维恶习。日常生活中,太多的麻木不仁便一路养了下来。
  重视“大”,藐视“小”,怠慢“小人物”的安危,许多现实悲剧不正是该态度浸淫的结果吗?四川綦江虹桥的坍塌之所以成“新闻”而为人知,很大程度上并非它所藏匿的权力腐败的深刻性和典型性,而在于其死亡“面值”的巨大,人们侧目的大多是它作为事故的“重量级”。如果不是几十人罹难,而是一个或几个,那它或许根本没资格成为“新闻”,成为反腐败的一个话题……那关于“桥”的腐败就会完好地被庇护下去,就会有更长的“桥”悄悄地步其后尘,就会有更多的生命从这“桥”那“桥”上摔下去。
  永远不要忘了,在那盆菜汤——供人们嘴巴喷来喷去的数字背后,却是实实在在残酷的“死”之真相——
  我想到了“对应”。悲剧最真实的惨淡是指向个体归属者的。每桩悲剧都以它结实的阴霾覆盖住了一个家庭、一位或几位亲人,对他们来说,这个在世界眼里微不足道的变故,却似晴天霹雳,这小小的“个”,却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惟一,意味着绝对和全部。此时,它比世上任何一件事都巨大,都严重,都无与伦比。除了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痛苦,除了晕眩和凄恸,就再没别的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理解那种“新闻”式的体验,而只会诅咒它(当然,在另一种情势下,他也会拥有该体验)。有了这“一个”,他的生活全变了,平静的日常被颠覆,时间被撕碎,命运也将就此改写。
  这就是生命角色的差别,是人的位置——“彼”“此”之间的距离造成的。
  
  海哭的声音
  
  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深秋,共和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海难发生了。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一艘号称“大舜”的客轮在从烟台到大连的途中失事。三百一十二人坠海,仅二十二人获救。这样短的航线,这样邻岸的海域,这样久的待援时间,这样高速发展的年代,这样渺小的生还比例……举世瞠目,寰宇愤容。
  二○○○年三月十八日,《南方都市报》“决策失误害死二百九十人”的大黑框题下,披露了一位遇难者家属的照片。沉船时,他与临危的妻子一直用手机通话,直到亲人被大海吞没……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该桩海难中的“某个”,此前,几乎与所有人一样,我的记忆中只贮存一个笼统的数字:“二百九十”!
  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久久地凝视那幅画面:海滩,一群顶着雨衣神情凌乱的家属,离我最近的是一张悲痛欲绝的中年男子的脸,他怔怔地仰望前方的苍天,头发潦草,一只手紧紧捂住张开的嘴,似乎欲拼命地掩住什么,因泪水而鼓肿的眼泡,因克制而极度扭曲的颧骨……我无法得知他在喃喃自语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欲哭无泪、欲挣无力的失去知觉的呼唤,一种不敢相信、不愿承认眼前的恍惚与绝望……
  一个被袭击的生命。一个血液结了冰的男人。或许他才是个青年。
  那种虚脱,那种老人脸上才有的虚脱和枯败,是一夜之间生命被洗劫一空的结果。
  想一想罢,十一月二十四日,那一天我们干了些什么?早已忘了。然而他们在告别。向生命,向世间,向最舍不得撒手的人寰,向最亲密的事物告别。那是怎样残酷的仪式!怎样使尽全力的最后一次攥紧!最后一滴声音!
  想一想罢,那对年轻的灵魂曾怎样在遥望中紧紧相拥,不愿意撒手、不愿被近在咫尺的海水撕开……那被撕成两瓣的呼唤!被生生劈作两瓣的一朵花!
  这是一幕死亡情景,还是一道生命情景?
  时间在那一刻,被定格了,凝固了。生活从此将永远被改变。
  “二百九十”,一个多么抽象和无动于衷的数码!我不愿以这样一记笼统的没有体温的符号记住这次海难。我只是攥紧手中的照片,攥紧眼前的真实,怕它从指缝间溜走……我全身心都在牢牢地体会“这一个”,一个绝望的男子,一个妻子的丈夫……那一刻,他究竟听到了什么,她对生命的另一头说了些什么……渐渐,我感觉已和他没了距离,他的女人已成了我的女人,他的情景已是我的情景。从肉体到灵魂,我觉出了最亲密者的死。
  我手脚冰凉,感到彻骨的冷。海风的冷,水底的冷,天国的冷。
  我想起了许多事。出事的那一天,我从电视画面的人物、尤其官员的脸上(他们在岸上。在远离大海的办公室里),看到的只是书案语言和廉价的同情,只是“新闻”折射出的僵硬表情。显然,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二百九十”这个数据上。他们严肃,他们冷峻,他们从容不迫,他们镇定有方……看上去连他们自己都像一堆数据。无论震惊、怜惜还是愤怒,都是文件式、公章式的(太面熟了!)都是机件对“数字信息”产生的反馈。是“二百九十”本身而非那“一个个”在撞击他们。其态度是被量化了的,是受数盘操纵和支配的。那种深思熟虑的严谨语气和措词(太耳熟了!)完全看得出,它并非来自情感和人道理性,而是来自概念,源于对“责任”的恐惧和处理事故的习惯。
  不幸的是,就连原始的“震惊”也很快变得难觅踪迹了。死了的人彻底地死了,活着的仍懒懒地活着。今天,是海难的周年祭,我重新翻出这张照片,打量他。想象他年轻的妻子,想象她平日在家庭里的情景,想象那一天甲板上人头攒动泣声汹涌的场面,想象那直到最后一刻还死死抱着栏杆不放、对陆地残存一丝乞求的生命们……
  我更清楚地知道,夺走她的不仅仅是大海,还有我们人类自己,还有陆地上的一切。那些习惯了“事不关己”“等等再说”的人们。
  我暗暗希望今天能有更多的人想起那艘船,想起那个黑色的滂沱之夜。为了生活。为了照片上的那个人。为了更多的相爱的生命。
  
  生命的“个”
  
  在悲剧的日常感受方式上,除了重视“大”而轻疏“小”的不良嗜好外,人们也不自觉地惯于以整体印象代替个体的不幸——即偏重集合的价值而忽漏“个”的真实。
  由于缺乏对死亡情景的最起码想象(“现场感”),感受悲剧便成了感受一堆枯燥数字,一摞干尸般的概念。人们所参与其中的仅仅是一场关于死亡信息符的传播,一桩单凭整体规模即确认其价值的新闻,而非真正严峻和残酷的“死”本身。
  这是一种物质态度的扫描方式,而非严肃精神和情感意义上的触摸,是待“物”而非待“人”的方式。该方式距生命其实很遥远。由于数字天然的抽象性,我们往往只留意到了生命集体轮廓上的变化和损失(“死了多少”),而忽略了真正的现实个体的“痛”(“某某的死”)。数字仅仅反映了体积,它往往巨大,但却被抽空了内涵,它粗糙、笼统、简单、轻率,没有细节,缺乏细腻成分,提供不出具体的“个痛”感受,唤不起我们最深沉的人道感情和理性。过多过久地停留在打量数字(死亡的整体符号)上,往往容易使我们养成一种粗鲁的记忆方式,一种遥远的旁观者态度,对“另类”和“异己”的旁观眼光!觉得那不过是一种“旁在”而非“自在”,是“外”而非“内”,把不幸仅仅视为了他者的不幸,视为一种隔岸的“彼”。
  如此,我们并非在关怀生命、亲近悲剧,相反地,在疏远、排斥和离弃她。说到底,这是对生命作一种粗糙化、淡漠化的打量。一下子,我们把悲剧和悲剧中的生命推得远远的,踢出了自己的生活视野和情感领地。
  时间一长,对悲剧太多的轻描淡写的迎来送往,渐渐便会麻木了人的心灵,阻碍了其人格的发育,其情感会变得吝啬、迟钝、颓废。太多的狭私和不仁不义便繁殖起来了,生命间的良好印象与合作关系即开始恶化。
  感受悲剧最人道和理性的做法:寻找“现场感”!为不幸找到真实的个体归属!找到那“一个,又一个……”的载体。世界上,没有谁和谁是可以随意叠加和整合的,任何生命都惟一,他的尊严、价值、命运的不可替代性……生生死死都只有对应到具体的每个“个人”身上才有意义。整体淹没个体、帐篷淹没羊的做法,实际上是对“人”的不尊重,是对生命、对悲剧主体的粗暴和不敬!从而也成了背叛与遗忘的开始。
  同样,叙述灾难和悲剧,惟降落到实体和细节上,才具有丰满的血肉,才具有惊心动魄的冲击力和震撼效果。它方不失为一个真正的悲剧。悲剧内在的人性矛盾、有机性和理性价值才不致白白流失、空耗。
  百年前的“泰坦尼克”灾难在今天的世人眼里,之所以触目惊心,就是因为两部好莱坞电影的成功拍摄:《冰海沉船》和《泰坦尼克号》。人们通过银幕,触摸到了那些长眠于深海底的“个”,从集体的沉睡中打捞起了一具具的“小”:男女主角、船长、提琴手、医生、返乡者、母亲和孩子……眼睁睁目睹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是怎样含泪向陆地诀别的……人们找到情景的同时也找到了这一个个“个”……如此一来,海难就不再只是一间空洞的被时空隔断的巨大陵墓,悲剧就不再是简单的新闻形式,人们被震撼的不再是简陋的死亡结局,而是死之细节,是一幕幕感人的生离死别,情感方有了归宿,有了“家”。有了这“一个个”令人欷嘘、刻骨铭心的同类的死,“泰坦尼克”巨大的悲剧价值终于实现,人们才真正记住了它。
  美国华盛顿的“犹太人遇难者纪念馆”在设计上就注重了这“一个个”的清晰,它不是用一个巨大笼统的抽象数字来代替细节,而是搜录了大量真实的遇难者的日记、履历、照片、信件、日用品等实物,甚至还有死者生前偶尔留下的声音资料,逐一存档……当你对某一个名字感兴趣时(比如你可以找一个和自己面容相像或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或一个同姓同族同教派的人),便可启动某个按钮,进入那个不幸者的世界和生涯故事中去,和其一道体验半世纪前那些晴朗或阴霾的日子,体验那些欢笑和泪水、安乐和恐怖、幸福和屈辱……直到那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刻的降临。这样一来,你便无意中完成了一次与他人的亲密接触,一次真实严峻的时光撞击,一次珍贵的生命相拥、灵魂重叠。
  走出纪念馆,当一度被劫走的阳光重新照在你身上,当血液中又升起了久违的暖意,你会由衷地感激命运。是啊,生活又回来了,丢失的又回来了,你活着,活在一个被粉碎的生命剩下的时间里,而你们曾多么相似啊!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才刚刚开始,一样的热爱和憧憬……却不一样的故事!不一样的今天!记住了恐怖、记住了邪恶,也就记住了历史、正义和真理。接下来,你会珍惜,会感喟,会隐隐动容和感激……相信这样与死者的“会晤”会对你今后的每一天、对你能否做一个正直而高尚的人发生影响……它会成为你今后生涯中一个珍贵的密码——灵魂密码。
  它贡献了真正的悲剧。
  重视“小”,重视那不幸人群中的“一个个”,爱护生也爱护别人的死,严肃对待世上的每一份痛苦……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它教会我们一种重新认识生活、尊重人的价值、培养良知、判断事物的一种方法,这是我们认知生命的起点,乃一个生命对另一生命的正常态度。因为在世界眼里,我们同样也是一个“个”。忽视了这个“个”,也就丧失了对人和生命的深沉感受。一旦悲剧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数字,离遗忘与背叛也就不远了。
  其实,生命之间,并不那么远。
  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大舜”号海难周年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