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6期

寻觅沈从文笔下的湘西

作者:谢丽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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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循着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去采风,其实是一群画画的人想要追寻先生的心路历程。感谢湖南美术出版社提供了这次机会,约我们为沈先生的书作插图。
  沈先生出生在湘西的凤凰小城,十五岁被送到土著军队去当兵,五年的军旅生活皆是在沅水及其支流的各城镇度过的,这些年的人世变幻便是他文学创作的源泉。无处不有的对生命的思索,和种种的“不易表达的深刻悲痛”,全都浸润在他的船工、士兵、妓女和农民的故事里,还有那一篇篇深刻眷念着湘西土地的秀美文字的散文,且始终都没有离开这流淌不息的长河。
  从常德至沅陵称作沅水,酉水系沅江的支流,由沅陵分水而上便是酉水(古称白河)。我们一行数人从长沙出发,溯源而上,经辰河乘船至吕家坪,然后到麻阳,再入凤凰。本想多顺水路寻先生之后,无奈五月里河水猛涨,租船不易,许多地方也就只得改行陆路了。不论是乘船还是搭车,边镇老街的淳朴风俗,苗家妇人胸前的精美扣花围裙,以及《湘西题记》中先生“个人私意”认为与被放逐的楚国诗人屈原的楚辞有关联的凤凰县苗巫主持的大傩酬神仪式,和保靖的花灯戏及酉水流域弄船摇橹人的呼号与长篙点击石头的清脆,都来得那么的逼人;更有翻山越岭不畏荒僻从湘鄂边境寻得来的《阿黑小史》中的“一个用石头在地面砌成的圆碾池,直径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四分之一空间,三条黄牛绕大圈子打转,拖着那个薄薄的青冈石碾盘”的油坊给我们的激动,和取道沈先生描写过的码头,穿越河街的石板路,站在潮湿的吊脚楼前想象着曾经的沅江、辰河和白河水上船市的点点渔火的穿梭漂动,就仿佛看到了《常德的船》中的那些在船上,在街上打牌、说唱、拉琴的人们,以及多情的烟花女子。往石堤我们见到了先生在《白河流域几个码头》中描写的“小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沉默黑色鱼鹰,缓缓向上游划去”。坐在凤凰的城楼下我们大口大口地喝着湘西的包谷烧酒,亦用红红的筷子头夹住一块块腊肉往嘴里塞,或者就用大拇指与食指捏着一片有红皮的酸萝卜往口里一扔。好事的还喜欢去和那“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了白粉的女子”搭讪。
  昔日“触目苍翠如江南的五月,两岸小山皆连接如佛珠”,如今仍可见“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但是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变迁后,曾经的码头有的被淹没,有的已废弃,如云的樯橹所剩无几,云缭雾绕的吊脚楼亦少多了。现代化工业的渐入,湘西已不复沈先生笔下的那个年代,毕竟时代不同了。然而湘西还是湘西。世代杂居此地的苗族和土家族的特殊的生存状态,和它的相对封闭与边缘性文化,使得它还不曾被正统的儒家文化彻底同化,尤其在面临新的变革和混乱,人的价值观的急剧改变和权力及商业的双重诱惑,现代文明处于严重危机的时候。先生文章中所具有的原生态的意义,即原本的和人文的生命与人性的贴近,似乎与湘西这片土地是同在的。对于在不断地被现实的文化大潮裹挟和吞没中的一群湖南籍的本土画家,这不啻也是一个寻找生命原态的机会。
  经历着采风中的屡屡激动,我们画速写,拍照片,串街走巷造访老人,或是围坐在火塘旁极力地去体念那湘西人的情致,意图能从外在的式样里走出来。“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视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背后的悲痛也忽略了。原因简单,因为你们是城市中人。”是的,但是我们来了。我们也期望对先生的“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深的认识。
  在茶峒,我们沿着峒河码头,询问那凭水倚山一户户高住吊脚楼里的人家,为的是打听十余年前有位画家为先生的《边城》来此地采风时,曾邂逅过的和翠翠那般摆渡姑娘的命运。是在县城花垣的后街找到这女子的,眉毛仍然扯得细细的,扁扁的脸上有些木然,怀里抱着个孩子。据说她嫁给了一个来茶峒搞工作组的团支部书记,后来离了婚。当我们离去时,妇人早早地就牵着娃儿来了,而那位画家迟迟没有露面。一个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她是不是也会像翠翠那样无法挣脱命运的摆布?车已开出很远,大家都有些悲凉。
  在那些日子里,画家依据沈先生的书的内容时聚时散,各自努力地收集自己创作所需的素材,但是在龙山与保靖隔白河相望的隆头镇,就又都走到了一起。有绕道从茶峒来的,有搭车从永顺来的,也有从凤滩乘船来的,为的是感受这白河与洗车河于酉水的交汇。“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石头和沙子,腐朽了的草本,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老一辈人的逐渐逝去与现代气息的不断扑面,思绪的波动与流淌着的水的不可交融,尽管人们的穿着打扮与思维方式都有改变,码头亦繁华不再,然而不论是对往去的回顾还是与现今的交流,我们都是真诚的,因为先生说过“彼此生命的流注”无有阻隔。
  离开隆头镇,画家们又兵分两路欲沿白河里耶方向找酉水源头,和顺洗车河上觅沈先生描述过的榨油坊和老水车。里耶于我们记忆中的深刻是因了先生在文章中提过它。而帮我们点点解读先生文章的,则是如这镇上敬老院里的老人和一位土家妇女般的湘西人。“里耶”系土家族语,即“拖土”的意思,因土家先民在此由渔猎转向农业耕植而得名,它是白水的出境口,亦是四川和湖南两省四县的水陆要津。是夜我们就宿在了敬老院。院里老人至今还记得经营瓷器的许源茂、刘洪昌两个商号的兴隆和川盐入湘时的沿河码头。
  敬老院的老人大多是七十以上的孤寡,有当过船工贩过盐的,也有曾经发过迹或是做过妾的,然而终究无靠了。此座敬老院因经济原因曾几度陷入困境,是一吴姓女子在维持着它。与老人的长谈中我们了解到这位早年守寡的四十来岁的土家女子,与他们共同生活的细节。老小老小,当老人们吵嘴时,瘦弱的她要去把那发脾气的一位牵带到另一老人身边好言好语:为宽慰极度痛苦濒将逝去的老人,她甚至可用自己原本就不多的钱去给他做寿材。她还领着老人们做投圈的游戏,就在山坡那面对白河的一边。晚上我们去了这女子为改善老人生活,在敬老院楼下办的舞厅,门票五毛。次日离去时,画家每人留下一些钱,给老人们买肉吃。告别里耶,我们一行翻越了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如一个桶形,周围数百里,四面陡削悬绝,只有一条小路可以上下”,过去“常为落草大王盘踞,不易攻打”的八面山,且还捎带着住在海拔一千八百多米高山顶的一位好客老农的口信,由一条曾经被日本鬼子攻打了两天才炸开的几乎是垂直的山径下到四川的酉酬。精疲力竭的画家顺着山脚见人就大声吆喝:“龙翠花的舅爷让龙翠花过两天去吃喜酒!”沿途种地的农民都惊讶了。
  坐车由山高林密,自古就是土王、官家围猎场地、旧称“五寨”的洗车,顺另一山道前往沈先生笔下的龙山的画家,他们的车在翻越浓雾中的洛塔时炸了一个车胎,车身的侧面是峭壁。洛塔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湖南树的学大寨的典型,如今的荒山已是梯田和茶山,往日的老榨油房和水车已不见踪影。
  “酉水是传说中古代藏书洞穴所在地,多是高大宏敞,充满神秘的洞穴。”涉及那湘西“人神错综的悲剧”,即女子在性行为方面受到的极端的压制转成的落洞行为,使我们一行十五人在会聚龙山后,便把寻觅先生散文中提到的“神秘洞穴”安排到了议事日程上。卯洞在酉水上游湖北来凤境内,滩流极险,据说水从山洞中流出,洞长一百多米,下游落差三丈多,在没有水的季节,人可在暗礁林立的山洞里行走。传说中洞内还藏有新石器时代的器物。正值洪峰的到来,一老一小的掌艄水手“人”字形地船头船尾站定,一个把舵,一个撑篙,几个会水且在精神上还存有游侠遗风的画家乘着这条船舷低而平、船头窄窄的像是“洞河船”的小舟,顺着湍急的洪流义无返顾地冲了过去,拐过江中大石山,船在离卯洞二百米处靠了岸,见到了像“吞口”的洞穴。在逆着翻腾河水往回划时,撑篙的弄船人急忙中落了水,湿漉漉的他爬上船来脸已铁青,大家只有死命地揪着峭壁的根根树丫和藤条才使船不至于卷入漩涡。
  “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个恰如其分的说明。”这种说明被《边城》,被《长河》,被《萧萧》,被先生用一个一个的故事轻言细语地讲述着,亦被这吴姓女子和那些曾经也年轻过的老人及所有的湘西人用另一种形式在演绎。那山,那水,那人,那一个个鲜活生命的喜、怒、哀、乐及爱和恨,我们深感自然的张力,也目睹了人性的不断显现在湘西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男欢女爱,丧葬祭祀、宗教神学无一不体现在先生美丽而平实的文字里。又有如此秀美的山川和先生对“生命另一种形式的表现,即人与自然的契合”的纯粹的诗的描写,及“两千年的屈原,正直而不见信,被放逐后驾一叶小舟漂流江上,无望无助的情景”与他的“九歌”。我们好像有点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是一个过程,注定了的悲壮,还有近乎宿命的象征,却仍然存有令人悠然神往的境界,和永远属于只有对生命本身的回望。
  本想寻觅先生的深刻,只是为尽好地给他的书作插图,然而我们经历得更多的却是一个多月来的理性和非理性地与自己灵魂的碰擦,我们被先生手中这支写过如此多的精美篇章的笔点击着,阵阵的触动缓解了感官上的麻木,因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不论是在接下来的插图创作过程中,还是别的,它竟成为我们在日后生命极端枯寂时的一种安慰。
   二○○○年十一月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