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2期

破天荒相公

作者:王开林

字体: 【


  世间英物,光焰摇曳万丈之长,直把同时代人比得黯然失色了,他还意犹未尽,不肯自谦自抑分毫,简直目无余子。结果必然闹得大家不是怕他,就是恨他。儒家忒注重一个“礼”字,以谦抑为上上德行。若有谁桀骜狂放,近乎披猖,以僭越为能事和快事,他所持的便是危道。在封建社会里,大人先生持危道而欲履险如夷,比小孩于终日舞刀而想毫发无损还难,至于身名俱泰的,则举世不多见。在这不多见的人中,就有一位超级大腕,他是近代名帅左宗棠。
  左宗棠合该建奇功,获盛名,登高位。试想,他一介书生,多的是才,是智,已相当了不起;他还怀有凌绝古今的胆略,岂非得天独厚?乱世救死不暇,其屠龙术正好派上用场,又怎会久屈矮檐之下?这就难怪了,他倜傥轩昂,豪迈英勇,俯视一世,推倒群雄,作为晚清的中流砥柱,撑持着风雨飘摇的百年家国。
  时势造就了左宗棠。幸亏金田县的洪教主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天国的洪天王,脆弱的满清政府这才老老实实地将“野无遗贤”这样的混账话囫囵咽了回去,急惶惶地打着灯笼,满世界里搜寻豪杰之士,好来收拾江南偌大的烂摊子。要不然,一代英彦仍将屈处蒿莱,老死户牖。左宗棠三次进京会试,三次名落孙山,真够伤神的了。当年,官场如市场,市价为二三千金可得一知县,四五千金可得一知府,童谣唱道“若要顶儿红,麻加喇庙拜公公”,摆明了,若攀到宫中强援(如李莲英这样的角色),即可荣登四品以上的高阶。家资丰赡的举人受不了科场的蹭蹬之苦,便可及早捐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捐官的钱用之于民,自然还能取之于民。要是家业贫薄呢?入垫为师,或入幕为僚,混口饭吃固然不成问题,要说大好前程,比现在省级以上官员的秘书可就不啻差一点,而是差得远。除非碰上鸡鸣风雨的乱世,有大魔君跳踉出来,搅得天下血雨腥风,逼着一筹莫展的朝廷惟贤是举,沉潜之士才有可能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左宗棠已是四十岁的人了,还在给湖南巡抚骆秉章当师爷,眼看一生的功名行将黯淡,可他毫不颓唐。好啊,既然骆秉章放手让他主持用兵、筹饷等重要军务,他就权且只当自己是湖南的影子省长,各色人事,该撤的撤,该裁的裁,该清盘的清盘,该登账的登账,无不敢作敢为。他代巡抚大人草拟奏章,写好了,也不管夜深四更,风冷霜重,硬是去把饱享齐人之福的骆巡抚从小老婆暖暖和和的床上“揪”起来,让他奇文共欣赏。妙就妙在后者不但不生气,还拍案叫绝,跟着起哄,又搬出半坛美酒,与左宗棠一醉方休。骆秉章平日喜欢与姬妾饮宴作乐,事无巨细,均委托给这位铁笔师爷,任由他全权定夺。左宗棠弄权过瘾之余,还要嘲弄自己可爱的老板,说什么:“公犹傀儡,无线以牵之,何能动耳?”够损的了,骆老板却一笑置之。你说奇不奇怪,对这位傲哥,骆秉章能放下架子,陪他一块几疯,一块儿狂,单凭这一点,我就觉得晚清的官场多少还有几分人气。后来,左宗棠捞权捞过了界,被落职的武官樊燮(诗人樊增祥的老爹)恨得牙齿痒痒的,跑到湖广总督府告他一恶状,险些让左宗棠进了班房。所幸他命大福大,经太平天国一顿狂搅,晚清的政治军事舞台迅疾拓宽了百倍,先前那些哼哼叽叽,文不文武不武的官员,再想拱默着,一如既往地尸位素餐,是绝对不行了。英雄脚下有了用武之地,就等于关西大汉手中有了钢板铁琵琶,唱一曲“大江东去”,又有何难?
  左宗棠四十多岁的人了,仅比他大一岁的曾国藩已做了副部长(礼部侍郎),他却仍然屈身在湖南巡抚衙门里,充任刀笔吏,日以继夜地案牍劳形。当时有句民谚(其实是来自侍读学士潘祖荫的《奏保举人左宗棠人才可用琉》)传得路人皆知,叫做“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话传得够神的,可他仍是布衣之身,朋友们都为他急,他却比姜太公更镇定,一点也不慌。也有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左宗棠一直蓄势待发,他的百石劲弓早已引满了三尺强弦,瞄得十分准,还怕那利矢射不中高处远处的目标?在乱世,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两眼瞥着“诸葛亮”这个名字,你多半会自然而然联想起羽扇纶巾的智士形象,两眼觑见“左宗棠”这个名字,你又会作何联想?一定感到茫然吧。我却很有把握,会立刻想起高卧莱阳的孔明先生。听我这样一说,你兴许会摇头,要不然,你肯定感到疑惑:什么人不好点,干吗偏要点诸葛亮的“菜”?
  
  “老亮”情结
  
  诸葛亮这个人物,经《三国演义》浓墨渲染,大笔夸张,其算度之精细,智慧之高超,已近乎神,近乎妖,甚至为神妖所不及。三国之后,以诸葛后身自诩自居的人,不只一个两个,随便一拎,便可以拎螃蟹似的拎起一大串。刘伯温如此吹嘘吹嘘,大家还有七八分相信,连牛金星那样烂糟糟的货色也来折花上妆,就直教人恶心欲呕了。“诸葛亮情结”,说穿了,是那些好以谋略骄人的“高手”共有的心结,怎么解都解不开。从这个意义上说,诸葛亮已不只是历史人物,还是盖世无俦的名牌釉彩,能给涂抹者以照彻一世的光亮。可是你自诩归自诩,自居归自居,总还得时人和后人肯承认才行。否则,落入赝品之流,徒然令识货者嗤之以鼻。
  若要推选出这一千多年来“诸葛亮情结”最严重的“患者”,你推选谁?我呢,不必往古代眺瞰,往远处搜寻,就近取材,便有现成的对象。我不说,你也猜到了,这人就是左宗棠。牛皮不是吹的,他挥师长江之南,挺兵天山之北,的确很少败绩,关键就在他多谋善断。以左公骄矜的性情,自比为诸葛孔明,也没什么好诧异的。他致书友人,信末喜欢署名“老亮”。这两个字笔势夭矫,奕奕有神,可见那份得意劲早已由心头传到了指头。
  咸丰四年(1854年),曾国藩克服岳州(岳阳),因左宗棠参赞军事有功,打算为他请求褒奖知府一职。左公听到这个消息,敬谢不敏。他在给刘蓉的信中谈到了自己的抱负,口气大得惊人:“……惟督,抚握一省之权,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而能得者。以蓝顶尊武侯而夺其纶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当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为世讪笑,进退均无所可。……若真以蓝顶加于纶巾之上者,吾当披发入山,誓不复出矣!”左一个“武侯”,右一个“武侯”,他真以为自己是诸葛亮了。说白了,他不愿接受知府一职,是嫌官儿小,不足以施展他经天纬地的才干:要当官,也得当总督或巡抚那样的一二品大员,否则还不如就这样穷耗着。信中,他自比为“武侯”(诸葛亮受封武乡侯),倒是有几分类同。孔明当年高卧南阳,羽扇纶巾,纵论天下大势,不就是要钓条“鲸鱼”吗?
  左宗棠自比诸葛亮,尚未发迹,难免遭人讥哂:一旦得势,马屁精便逢其所好。他在陕甘总督任上时,吴大澄(也是湖南人)为甘肃学政。这位学政大人闲时群集士子,采风作诗,命题为杜甫现成的诗句“诸葛大名垂宇宙”。这位吴大澄先生,后来请缨北上,想在辽东作抗日英雄,可惜一败涂地,眼下拍马,却大功告成。消息顺风传到左宗棠那儿,他果然开心得掀髯大笑。要是换了我,我也会笑出声来。
  对于左宗棠那道怎么解也解不开的“老亮”情结,既有一门心思大吹法螺的,也有明里捧场,暗里拆台的。某回,他与一幕宾聊天,说起智者料敌如神,便自诩能明见万里之外。那位幕宾十分机警,适时地给了他一个甜头:“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左公大乐,眉毛都飞了起来。随后,他又谈及近代自比为孔明的人很多,被那位机警的幕宾逮个正着,又当即给了他一个苦头:“此‘葛亮’之所以为‘诸’也。”颠倒一字,讥诮的馅仁便破皮而出。左公听着话中有刺,顿时气得涨红了脸,却无可奈何。
  诸葛亮除了是神算子,还是苦长工,给先帝刘备打工多年,不嫌活儿累,又继续给他弱智的傻儿子阿斗打工,直累得两眼晕黑。他认为,这不叫“自讨苦吃”,而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此,说到智慧,要首推诸葛亮;说到忠勤,仍要首推诸葛亮,他是几千年中国历史上“忠勤”与“智慧”的双项冠军。左宗棠自认智略不逊于孔明,忠勤呢?也同样可以登上领奖台去,与诸葛亮并列第一。他兴致勃勃,颁给自己两块金牌,没什么好谦让的,这就叫实至名归嘛。
  左宗棠大腹便便,茶余饭后,总喜欢捧着自己的肚皮说:“将军不负腹,腹亦不负将军。”有天,他心情大好,而不是小好,便问周围的人:“你们可知道我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这问题一出,可就热闹了,有说满腹文章的,有说满腹经纶的,有说腹藏十万甲兵的,有说腹中包罗万象的,总之,都是惟恐马屁拍得不够响。可不知怎的,左宗棠这回却拗着劲,对那些恭维之词无动于衷,否了又否。帐下有位小营官在家乡原是个放牛伢子,他凭着朴素的直觉,大声说:“将军的肚子里,装的都是马绊筋。”左宗棠一拍案桌,跳起来,夸赞他讲得太对了。这小鬼就凭一句正点的话,连升三级,可说是鸿运当头。湖南土话称牛吃的青草为“马绊筋”。左宗棠喜欢牛,喜欢牛能任重道远,便诡称自己是牵牛星降世。这可不是说着好玩的,他在自家后花园里,专门凿了口大池子,左右各列石人一个,样子酷似牛郎和织女,此外,还雕了一头栩栩如生的石牛,置于一旁。他忠勤的一面,便借此表现俱足了。诸葛亮死而复生又如何?若要申请注册“牵牛星”牌商标,还得请左宗棠放一手。
  诸葛一生惟谨慎,左宗棠一生多骄矜,其“老亮”成色便要打些折扣。他生性狂恣,本该大为碍事,却为事并无大碍,也真够奇的。
  
  破天荒相公
  
  左宗棠一介书生,有廓清天下之志,壮岁挥师长江之南,从太平军手中收复了浙江;暮岁挺兵天山之北,又从叛乱者手中收复了新疆。论功勋,与曾国藩相埒,难分上下。按照清代相沿而成的惯例,汉员须具备进士出身,才能入阁为相,左宗棠只是举人资格,却被超擢为军机大臣,可谓奇数和异数,难怪李鸿章称之为“破天荒相公”。自左宗棠破例之后,袁世凯也有幸享受过同样的隆遇。但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左宗棠以救国为夙志,袁世凯则以窃国为初衷,一边假装给气息奄奄的满清王朝做“人工呼吸”,一边猛掏它的家底。被掏的一方固然不值得同情,施展空空妙手的一方又何尝值得敬佩?
  林则徐道光戊戌年间(1850年)受命督师广西,取道长沙,左宗棠前去拜访。那时,他三十八岁,谈起沙俄觊觎新疆的情形,援古证今,议论风发泉涌。林则徐对这位后辈晚生的见解激赏久之,以至于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日能建奇勋于天山南北,完成我毕生志愿的人,可能就是你吧。”没想到,这一预言最终变成了现实。左宗棠暮岁,仍以早年遇见林则徐,并得到后者的赏识为生平第一荣幸事。林则徐曾手书一联赠左宗棠,上联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下联为“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左一生行迹江南塞北,总以此联相随,悬挂于斋壁上,怀人的同时,也借以砺志。
  自古勋臣无不以入阁为荣,左宗棠恨晚才拜相,心中愤愤不平。有人说,此前他已等得不耐烦,早知朝廷中的冤家对头以其出身止于附生(举人)为口实,故意堵截他的青云之路。他一气之下,上章请求解职,说是要入京会试。此举鲁莽得很,岂不是近乎要挟朝廷吗?慈禧太后体恤忠良,赶紧优诏安抚他,并且赐同进士出身。没多久,左宗棠便封侯拜相。有基本智商的人都分辨得出,这是好事者的假语村言,不足采信。左宗棠功再高,胆再大,也不至于玩这类狂童把戏。倘若换一种说法,举人出身是他终身的一块心病,倒是的确有风可捕,有影可捉。
  左宗棠由闽浙总督移任陕甘总督,北上路过江西九江,府县官员照例前来谒见。这些人均为进士出身,左宗棠难以引为同调,惟有九江同知王某功名止于附生,是“我辈中人”。左宗棠因此对他另眼相看,留下单独叙话。聊得兴起,左公问王某:“你说是进士好,还是举人好?”王某颇有点鬼机灵,朗声回答道:“当然是举人好哇!”左宗棠一听,乐了,便问对方何以见得。王某说:“中进士后,要是作翰林,须致力于诗赋小楷;作部曹知县,也各有公务缠人,无暇专心修治实学。举人却可以用志不纷,最宜于讲求经济,而且,屡次入京赴考,饱览名山大川,足以恢弘志气;遍历郡邑形胜,也足以增长见闻,所以说举人强于进士。”这家伙口才的确很棒,正而反之,反而正之,死的也能讲成活的。左宗棠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王走后,依然赞不绝口,称九江官员中王某品学最优。大家以为王某有什么特别的操行受到他的激赏,随后才知道是“同病相怜”的缘故,立刻口传为趣谈。
  趣谈归趣谈,真要落到实处,男儿大丈夫注重经世济用之学,以兴利除弊为己任,对于僵死的八股文难免反感,而且厌憎。左宗棠曾告诫儿子:“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见庸下,此我阅历之言。”他三次赴考,三次被切,自然识得厉害,所以不愿后人再往“刀口”撞。他还曾对甘肃士子安维峻说:“读书当为经世之学,科名特进身之阶耳。”作为一名生逢其辰,得以一展怀抱的大成就者,他说这话,是可以理解的。但寻常士子若不想沉沦僵蹇,仍不得不往科场(犹如赌场)撞大运,侥幸过得独木桥,才可望鸟语花香,风和日丽。“进士不如举人”,这样的“高论”透出几分滑稽,你将它归入黑色幽默,也不为错。
  一个人自命不凡,先得有硬本事大本事才行,本事硬了,本事大了,底气才足。但自负仍可能只是一种精心为主的保护色,仿佛古人佩剑于腰,其意不在于进攻而在于防卫。左宗棠自负经天纬地之才,以“老雍”自居,常恨世人不肯推服,即便是曾国藩和胡林翼那样慧眼独具的高手,左宗棠也认为他们目力有限,未能窥测其堂奥之深,蕴蓄之富。为此,他在致郭嵩焘之弟郭昆焘的信中流露出不满之词:“涤公(曾国藩)谓我勤劳异常,谓我有谋,形之奏牍,其实亦皮相之论。相处最久,相契最深,如老弟与咏公,尚未能知我,何况其他。此不足怪,所患异日形诸记载,毁我者不足以掩我之真,誉我者转失其实耳。”看来,谁要跟左宗棠做朋友,先得勇于承认自己有眼无珠才行。
  经略西疆,是左宗棠一生重头戏中的重头戏。当年叛者云集,沙俄虎视,都说新疆守不住了,不如干脆“割肉”,惟有左宗棠奏称“五年可以肃清关内”。此矍铄老翁,年近古稀,“舁榇以行”(抬着棺材上路),竟然心甘情愿地拿自己的声名去冒毁于一旦的风险,可谓神勇之至。常言说,没有金刚钻,不搅瓷器活,他既然敢去捅远在西北边疆的那个特大的马蜂窝,就自然有他的霹雳手段。自青年时代开始,左宗棠即接受了林则徐提出的“防俄宜先”的主张,因而一直研究西北边陲的地理人情,早已胸有成竹。他跃马绝域,果然所向披靡,如期完功。左宗棠曾与人畅论天下大势,认为山川皆起于西北,所以规复新疆,实为万古远猷。兵出嘉峪关,他命令部下沿途插柳,以示有去必有回。日子长了,绿柳成阴,原本荒凉的西域风景遂为之一变。当时,左公帐中的“铁笔师爷”(即今日之秘书长)陈迪南豪兴遄飞,于马上赋诗一首,道是:“大将筹边未肯还(此句的通行版本为“大将征西久未还”,作者根据陈迪南家藏遗稿恢复原貌),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惹得膏风度玉关。”这首诗颇具大唐边塞诗的风骨,如有神助,很快就传诵得天下皆知。很显然,那“神”即就是左公的英名和庙貌。
  李鸿章比左宗棠年轻十余岁,江南决战期间,两人虽有过不少公务上的来往,私交却趋近于零。曾国藩的门人个个出息得不错,但要入左宗棠的法眼,还得再苦苦修炼一两百年。左宗棠重视塞防,李鸿章重视海防,左宗棠对外主战,李鸿章对外主和。两人在政治上始终拧着股子劲,共同语言少而又少。李鸿章对新疆之役极不赞成,曾致书刘秉璋,疾言厉色地说:“尊意岂料新疆必可复耶?复之必可守耶?此何异于盲人坐屋内说瞎话?”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左宗棠不仅收复了新疆,其麾下大将刘锦棠还守住了新疆,倒是李鸿章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一战而烬,全军皆墨。
  左宗棠自负壮志远猷,想要他看得起宫中朝中那些颟顸之辈,完全没可能。他性情耿介出了名的,光论这一条,他简直就是那位“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彭德怀的前身。他保全西疆,大功一件,返京叙职,两宫(当时东宫慈安太后尚未被西宫慈禧太后鸩杀)召见。太监们竟要这位左大英雄出陛见关节费三千两银子,左公坚决不出,眼看就要闹僵,与左公一向不合调式的“国务总理”李鸿章颇识大体,顾全大局,赶紧为他代出了这笔冤枉钱。后来,左宗棠奏对称旨,慈安太后被老英雄的言语感动,又听说他视力下降,于是将先帝(咸丰)的遗物——一副墨晶眼镜赏赐给他。用这人情味十足的小恩小惠表彰左宗棠的盖世功勋,东太后倒真是别出心裁。谁知太监奉旨颁赐时,又勒索礼金数千两(报价真够咸的),左大将军一怒之下,转背就走,先帝的老花镜也懒得要了。又是李鸿章出面和稀泥,好说歹说,还了个半价,才为左宗棠“领到”奖品。
  耿介的人敢讲话,敢表态,甚至敢“以一人而敌一国”,彭大将军在“庐山会议”上捅了个大漏子,众所周知。左大将军呢,也是烈胆刚肠,他曾在大庭广众中放言无忌,指斥满族大员文官目不识丁,还说旗人权贵多半不学无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触犯众怒,令满蒙籍的高官恨之入骨。左公首度遭排挤,简放两江总督;再度遭排挤,则被派往福建前线,主持海防。他才不犯梦呢,仍要大言矜夸,论到临敌制胜,那些鼠辈都得靠边站,还须我“老亮”亲自出马才行。他对外一直主战,却始终无缘与英、法、德、意、日这帮列强的精锐之师正面交锋,未能痛痛快快地决一雌雄,遂引为平生憾事。他在写给儿子孝宽的信中说:“……但能破彼船坚炮利诡谋,老命固不惜!或者四十余年之恶气,借此一吐,自此凶威顿挫,不敢动辄挟制要求,乃所愿也!”左公越老越劲健,盖因胸头有一口恶气郁懑已久,未曾吐出。他在信中还引用了同袍彭玉麟的话说:“如此断送老命,亦可值得!”语气何等豪迈,足令热血男儿肃然起敬。人至古稀,头脑不昏,够清醒,已属难能。左与彭还肯将一腔英雄热血洒在海疆,更属可贵!
  “破天荒相公”建破天荒功业。生前,他嗬嗬地笑出声来;死后,也可以含笑九泉。他真行,活够了自家趣致,终身不肯受委屈。你骂他骄矜,骂他狂妄,又何妨?骂完了,你还得承认,他狂出了一股子不同凡响的精、气、神。
  他真行,创造了生命的极值,活得畅快,活得轻松,远不像曾国藩那样牵于礼,拘于俗,活得累,活得没脾气。
  
  相期无负平生
  
  在晚清,左宗棠与曾国藩齐名,同为胡适先生所说的那种“箭垛似的人物”,褒也好,贬也罢,均属众矢之的。
  曾国藩是理学家,厚貌深衷,克己的功夫号称一流;左宗棠是武健书生,率性豪宕,不会作假,也不愿作假,高兴活出自己的天然本色。这两人一寒一热,一卑一文,是截然不同的类型,甚至有点冰炭不同炉。
  左宗棠早年在军事方面襄赞曾国藩,对后者的助益很大。不过,他们的性情各执一端,左刚曾柔,处理事情的方式也迥然而异。左喜欢快刀斩乱麻,曾喜欢慢工出细活,因此两人经常锣不对鼓,板不合腔。曾国藩是理学家,但不乏幽默感,他曾作一语调侃左宗棠:“季子敢鸣高,与予意见大相左。”将左宗棠的姓(左)和字(季高)都嵌入进去,寓庄于谐,既切事,又达意,略无雕琢,浑然天成。左宗棠却受不了这一“恶补”,甚至有点恼羞成怒,便决意在气势上凌轹对方,因而打出一记刚猛的重拳:“藩臣徒误国,问他经济有何曾?”也将曾国藩的姓(曾)和名(国藩)嵌入首尾。二语合璧,恰成一副绝对。真要举牌亮分,我认为曾公措辞谑而不虐,可得十分;左公訾而近骂,只得六分。
  曾、左构隙,不在转战江南之时,而在攻破金陵之后。曾国藩听信众将所言,认定洪秀全之子洪天贵福已死于乱军之中,江南匪焰将熄。可没多久,太平军残部窜入湖州,左宗棠侦知洪天贵福仍为在职领袖,便密疏奏报朝廷。曾国藩听说这一消息,怀疑左宗棠张皇其辞,别有居心,因此大为恼怒,诋毁左宗棠,说他企图借此邀功请赏;左宗棠又岂肯无辜受责?也具疏自辩,洋洋数千言,辞气激愤,指斥曾国藩有欺君之嫌。这下事情可就闹大了,清廷正在用人之际,也不好断定谁是谁非,干脆降谕旨两相调解。曾、左二巨头反目成仇,一些小人正乐得鹬蚌相争,好从中牟利,故而调和者少,挑拨者多,宛然形成两个敌对营垒,矛盾便越积越深,死结便越打越牢。洪天贵福最终被江西巡抚沈葆桢捕杀,那一刀狠狠地砍下去,太平军算完了,曾、左之间的恩怨却还没完。
  曾国藩晚年对人说:“我平生最讲求的就是‘诚信’二字,他却骂我欺君,我还能不耿耿于怀!”不开心归不开心,不惬意归不惬意,真要说到公忠体国这一点上,曾国藩还是十分看好左宗棠的。当时,有人从西北考察归来,与曾国藩谈及左宗棠治军施政,事事处处雷厉风行,卓见成效,曾国藩由衷佩服,击案说:“当今西陲的重任,倘若左君一旦卸脱,不仅我难以为继,就算是起胡文忠(胡林翼)于九原,恐怕也接不起这副担子,你说是朝端无两,我认为是天下第一!”曾国藩说这话,的确有相当的雅量和真诚。
  王湘绮于同治十年游历江淮间,其年九月路过清江浦,巧遇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巡视船。久别重逢,宾主相见甚欢,一同看戏七出,其中居然有《王小二过年》。王湘绮猜道:“这出戏肯定是中堂点的。”曾国藩问他何以见得。王湘绮说:“当初(你)刚起兵时就想唱。”曾国藩闻言大笑。俗话说,“王小二过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曾国藩刚树立湘军大纛时,屡遭败绩,困窘不堪,年年难过年年过;如今垂垂老矣,身体和心境正逐年颓落。碍于这两层意思,谁还敢在曾国藩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王湘绮趁着曾国藩神色欢愉,建议后者与左宗棠重修旧好,本来只是一场误会嘛,老朋友何苦长期失和?曾国藩笑道:“他如今高踞百尺楼头,我如何攀谈?”其实曾国藩心气已平,芥蒂全消了。
  曾国藩与左宗棠为一时瑜亮,惺惺相惜。左宗棠的个性真够人受的,圭角毕张,锋棱崭露,对一切睥睨视之。纵然他心下敬重曾国藩吧,也不会挂在口头,说给人听。不错,在左宗棠眼中,一世之人皆可推倒,只有曾国藩,才足以与他相提并论。英雄的孤独,其极端形式表现为,对手死了,比朋友死了还可悲。因为相投契的朋友尚可广交,相颉颃的对手却不可多得,有时甚至会少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我”这样的程度,所以对手一旦撒手尘寰,他的“剑”便将束之高阁,从此无所指,无所用,眼中的光亮和心头的火色也将随之暗淡。曾国藩弃世后,左宗棠念及两人当年的交谊,颇为伤感,他在家书中说:“曾侯之丧,吾甚悲之,不但时局可虑,且交游情谊也难恝然也。已致赙四百金。”他还特制挽联一副,剖白心迹: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我愧不如元辅;
  攻金以砺,错玉以石,相期无负平生。
  
  足见其生死交情,并未漠然弃置,更未一刀两断。
  看一看曾、左交谊的始末,我不禁为大人物感到悲哀。他们地位高了,面子反而薄了,受了伤,那“创口”便很难愈合。争来争去,争什么呢?无非争口闲气。曾国藩与左宗棠不可能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两人都静等着对方先伸出橄榄枝来,这一等就等成了千古遗憾。硬要等到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再用挽联致敬致哀,此时亮出高姿态,教明眼人看着,已很难喝彩。曾与左一失和成千古憾,所幸后死者念及旧情,有所补救,还不算抱恨终天。北宋大臣韩琦与富弼,均为一代名贤,早年心心相印,后因政见偶然相乖,遂终身不再往来。韩琦死时,富弼竟然不去吊唁,如此铁石心肠,你说,是不是官位越高,人味越薄?
  身居高位,只须一言不合,一事不谐,就可能友情破裂。老朋友之间想要“不负平生”,谈何容易?如此看来,狗比人更懂得友谊,为了一根肉骨头,它们同样会相争,甚至相咬,但争过之后,咬过之后,它们很快就能和好如初;人却做不到如此爽快,如此洒脱,一旦争过之后,咬过之后,创伤难以疗复,宿怨从此结成,他们再想保全旧谊,除非彼此重新投胎。
  冬夜读左宗棠的轶事,读到他的傲处,狂处,劲峭处,刚强处,智慧处,勇毅处,便如读一部剑侠传奇中荡气回肠的章节。左公并不“左”,他远比现代政治模子铸出来的一大批满脸死相的“左公”更有趣,更有情,更有眼力,更有胸襟,更有血性。他敢于标举自我,表现自我,敢于守危城,蹈绝地,敢于傲视和鄙视那些庸庸碌碌的衮衮诸公。这容易吗?
  有一则政治漫画如此告白:“你是栋梁之材,并非就能担当栋梁之任,你先要获得那个宝贵的位置,然后还要有其他栋梁之材与你适相匹配。”晚清内忧外患,原本巍巍然的帝国大厦行将倾覆,这时节,栋梁之材已只能派作撑子,斜斜地顶在最危险的地方,又哪能谈得上舒心,更别说荣耀。栋梁的屈辱感远比庸才的屈辱感更迅猛更深沉,它的厉害,曾国藩领教了,左宗棠领教了,其后李鸿章领教得最为完全。那时节,身为栋梁,必须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飘摇风雨,此外,各种诛心之论也如同长长的棺材钉一样无情,一枚一枚地往下钉,直求你无处逃身。难怪智慧的庄子宁为臭椿那样的“散木”(无用之木),也不肯做可怜可悲的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