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12期

【念楼小抄】之五

作者:钟叔河/文/何立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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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 典
  ■ 做诗不可能完全不用典故,但一定要切合此地此时此情此景,要用自己的话说出来,使与整个作品浑然一体,叫读者看不出是在用典故,才算高明。
  从前御史董公下放甘肃,告别诗中有这样两句:
  
  孤单单一人往西北走
  河水却照样向东南流
  
  都以为是普通平常的叙述。后来读《北史》,见魏孝武帝往长安依靠宇文泰,走到黄河边,流着泪说:“这河水向东流,寡人却要往西走。”才知道董公是用这个北朝的典故,来表现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不禁深为佩服。
  
  【念楼曰】 五四时提倡白话文,反对用典。鲁迅却开篇就是“大欢喜”、“陈死人”、“首善之区”、“夜游的恶鸟”、“猩红的栀子”,这些都是典故,不过有的也经过改造,和御史董公一样,做得比较高明便是了。
  北魏孝武帝元修是高欢拥立的皇帝,他去投宇文泰是才离虎穴又入狼窝,在黄河边上说的话还有下半句:“若得重谒洛阳庙,是卿等功也。”可见其不得已,果然到长安半年后便被弄死了,不能自主的皇帝也不好当啊!
  
  【池北偶谈·用事】 作诗用事,以不露痕迹为高。往董御史玉虬文骥外迁陇右道,留别余辈诗云:“逐臣西北去,河水东南流。”初谓常语。后读《北史》,魏孝武帝西奔宇文泰,循河西上,流涕谓梁御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乃悟董语本此,深叹其用古之妙。
  
  含 蓄
  ■ 诗文都要含蓄,含蓄才有深度,词曲也是一样。
  主流派的词讲究婉约,最含蓄的要推秦少游和李易安;柳耆卿的描写曲折细致,却嫌过于渲染。非主流派则追求豪放,最成功的当然是苏东坡;辛稼轩也许豪气更足,却失之于粗;刘改之有的词一味逞蛮,更谈不到含蓄。
  学填词的人,要学会区别他们不同的风格。
   【念楼曰】 词原是歌女唱的歌词,自多咏春花秋月,鬓影衣香,渐渐演化成新体的诗,仍以写男女情怀为主。高级文人感觉神经纤细,这方面的表达和领略,都会很含蓄,很节制。秦观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李清照的“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都是好例,故能成为公认的绝妙好词。柳永的“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也是言情,却太亵露了。
  苏轼扩大了词的领域,也改变了词的风格,“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一往情深而豪气固在,又还是含蓄的。辛弃疾好词太多,但如“老子平生,原自有,金盘华屋”,有意粗豪,诗味反而少了。刘过的“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之类“豪语”,念都念不顺口,更不能倚声,便不是含蓄不含蓄的问题了。
  
  【分甘馀话·诗文词曲贵有节制】 凡为诗文,贵有节制,即词曲亦然。正调至秦少游李易安为极致,若柳耆卿则靡矣。变调至东坡为极致,辛稼轩豪于东坡而不免稍过,若刘改之则恶道矣。学者不可以不辨。
  
   意 境
  ■ 颜之推很赞赏王籍游若耶溪时写的两句诗:
  蝉在用最单调的声音不停地诉说着寂寞
  这鸟儿一开口才觉得林子里真的是清幽
  他认为王籍写蝉噪,写鸟鸣,都是为了写出无人喧闹的意境,这是从《诗·小雅·车攻》篇中下面这两句得到了启发,才写出来的:
  
  伫听着战马长长的嘶鸣
  凝望着军旗呼啦啦飘舞
  
  这的确是心领神会的话。
  《车攻》写的是军旅,王籍写的是山林,二者迥不相同,创造出来的意境却一样。可见学古人不是要袭用其题材,而是要学他创造意境的手法。
  
  【念楼曰】 《颜氏家训·文章篇》:“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独绝,物无异议。……《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云,‘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意耳。”
  《梁书》和《毛传》不必多引,反正这两句诗好是事实。常说立言能不朽,其实竹帛纸张寿命有限,全靠有人读有人理解。若颜王二公,可说是解人了。
  史称王籍七岁能文,有集行世,却只有这两句传下来;但有这两句,就比乾隆皇帝的四万多首强得多了。
  【古夫于亭杂录·勿袭形模】 颜之推标举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以为自《小雅》“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得来,此神契语也。学古人勿袭形模,正当寻其文外独绝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