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独一无二的鲁迅

作者:刘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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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魂的孤零使鲁迅在汉语生存语境中独一无二。
  鲁迅的生命中没有上帝,没有源于上帝的土壤、清泉和亮光。仰望夜空,他看不见永恒救赎者爱的天窗敞开,他不能由此蒙恩惠、得怜恤、得随时的帮助。他敞开自己的灵魂向一个漫漫长夜,孤苦零丁。有饥渴,他无处得饱足;有盼望,他无处得回应;有软弱,他无处得坚固;有过犯,他无处得清洗;有试探,他无处得抵挡;有求告,他无处得垂听;有痛苦,他无处得安慰;有疑惑,他无处得启明。他不能举净洁的手向上帝祈祷,不能敞有罪的心向上帝忏悔,没有灵魂根基上完全的交托和仰望。他的灵魂行走在夜的长空,前后左右都是黑夜。他的心没有来路,没有归途。困苦焦躁的思虑是他的生命舟。只有困苦,没有喜乐。只有颠沛,没有安息。
  鲁迅的这一遭遇,是五四以来几乎所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也是丧失信仰以后整个人类的共同危难。没有人生基本的信仰,没有起码的生命关怀,没有心灵的起点和归宿。灵魂行走在夜的长空,前后左右只有黑夜。事务杂繁,焦头烂额,人们对此不再有感觉。
  别尔嘉耶夫说:“我清楚地看到,世界上正在进行的不仅是非基督化,而且是震撼着人的形象的非人道化、非人情化。”他说:“我经常感到,上帝离世界而去,世界和人被上帝所遗弃,我被上帝所遗弃。”(别尔嘉耶夫:《自我认识》,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289、294页)
  鲁迅生存的四周,也没有同道者。有的是学者、君子、文人、青年、雅人、长者、公义,各式的旗帜,各式的点头,各式的陷阱,各式的乞讨,各式的钻营,各式的呕吐和恶心。没有同道,鲁迅站在世界上孤独一人。他直面人生,想抓住每一个细节;他要追究根源,沿着事实解决问题。他洞悉真与假、是与非、明与暗、生与死、充实与空虚、希望与绝望、爱者与不爱者。他从洞悉走入彷徨,在黑夜里彷徨于无地。他呐喊,他规劝,他奔走,他举起了投枪。他陷入无物之阵,于无物之处取胜。而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言语化为无辞。
  我们和鲁迅不同。鲁迅的问题是鲁迅自己的,是他自己经受折磨而摆脱不掉的,是他必须拼死力去研究去深思去解决的。若不解决,他就无法活。他的胸口被封死,他就要死灭。他不得不寻找出路,必须呐喊,必须挖掘,在漫漫长夜的铁屋子里,必须拼死力挖掘。他必须找到生路,首先为他自己,找到呼吸的出口。鲁迅之外的我们则不同。我们生活得很自在,我们在更苦的人身上看见我们自己的幸运,在生存的夹缝中看见游戏和超然。鲁迅谈剪辫子,是由于辫子使无数人莫名其妙地遭殃受祸,是由于遭殃受祸者的血淤积得叫有心脏的鲁迅不能呼吸,是由于杀人者的野蛮愚蠢叫鲁迅无法忍受,是由于他被这一事件挡住了去路,他绕不开,他必须面对,必须解决。而我们谈剪辫子,是由于我们想无论在随便什么阴沟里找个题目抄些杂志上的无聊废话拼凑个论文评个职称,是由于我们职称得到了俸草吃到了,心里空虚得要死了而想搜罗一些有趣的好玩的话题摇头晃脑做文章弄风骚。鲁迅主张民主大骂暴政贪官时,贪官正拿着通缉令追杀他,他在到处逃命。而我们在大骂贪官时心里却敬仰贪官高明之手段和无法无天之胆量,并回过头向自己的子女小声唏嘘个中的深远奥妙。我们的半张脸高喊民主时,另半张向独裁暴政献媚的脸却笑成了一只猫。
  鲁迅的言语,是他直扛扛对着生存处境,切身切心的。一个事件、一个思虑、一个选择、一个抗争,都是硬碰硬的,都是他为生存要负的使命。发言,是他绕不开的使命。险恶的境遇随时使他深陷发言与生存的生死验应之中。若发言,人家不容他活命;若不发言,自己的心又必枯死。鲁迅被卷在灵魂与肉体的酷烈煎熬之中,焦虑,激愤,痛苦,紧张。四周的挤压和自己的愤激难平使他在面对暴力时,一方面极端厌恶暴力;另一方面又想拿起刀把那些暴力的坏种杀死。我们不能理解鲁迅痛苦孤独的心,我们从来没有像他一样亲自承担一切,我们从来没有像他一样完全彻底地卷进去。他无法松手,没有喘息的机会。他在怎样地经受煎熬,怎样地经历抗争和绝望,使我们这些只会巧妙地周旋生活、只知道用聪明词语超然玩世做文章的人不可能理解。鲁迅就是鲁迅。在面对刀剑时,他有他的焦虑和仓促,他不仰望来自上帝的永恒真理。但在世俗意义上他永远是寻找真理的锐利眼睛,是仰望真理的温暖胸膛。
  耶稣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你们要结出果子来,与悔改的心相称。”(《新旧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1989年)
  鲁迅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 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卷,第431页)
  在要人悔改这一点上,鲁迅和耶稣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