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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鸳盟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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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婚礼推迟了整整三十五年。这场婚礼令世界华人绽开笑脸。这场婚礼得到的祝福多于雪片。时间为1964年7月4日。地点为台湾北投温泉附近的一座教堂。男主角是张学良,女主角是赵四小姐——赵一荻。主婚者是年近半百的陈维屏牧师。
  这局超长距离(不止十万八千里)超长时间(整整三十六年)的爱情马拉松,男女主角终于携手撞线。
  盛夏里的清爽源于内心的甘泉。六十四岁的张学良身穿崭新的西服,绾系浅灰色领带,五十二岁的赵四小姐身穿合体的旗袍,佩带水晶项链。两人步态轻盈,又仿佛并肩走回到风华正茂的岁月里。教堂内的布置别具新意,平日大放光明的华丽彩灯被无数支巨烛取而代之,金红色火苗微微摇曳,仿佛是一朵朵灼热的玫瑰音符,汇成赞美诗的旋律,颂扬着这两位历尽磨难、终成眷属的白发情侣。
  陈牧师神情庄重,走到张学良跟前,全场为之屏息,他的手指向气质娴雅的赵一荻,用亲和的语调问张学良:“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你的妻子吗?”
  现场观礼的人立刻听到了语气十分笃定的回答:“愿意。”那两个字异常清晰,比重锤落在鼓面还要清晰。
  陈牧师又侧转身子,面向赵一荻,手指她身旁的张学良,用同样亲和的语调问道:“你愿意让这个男人做你的丈夫吗?”
  此时此刻,赵四小姐如闻天乐,两眼噙满泪水,双唇急促颤动,久久,久久,仿佛隔了一千年之久,才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身材娇巧玲珑、性格刚柔并济的赵一荻,为了这三个字的盟誓,由青丝等到了白首,自花开等到了叶落,从曙色初露等到了晚霞满天,现在总算可以当众说出。她怎能不悲喜交集?观礼的亲友又怎能不唏嘘再四?连一代宗师张大千都用手绢频频拭泪,纵然是丹青圣手,眼前有景画不得啊!
  白首是云,白首是花,白首是雪,白首是霜,白首的悲歌何必一唱再唱,白首的鸳盟地久天长!
  在隆重欢乐的婚典上,许多人的喜悦发自内心,面前笑影和光影,衣上泪痕杂酒痕,可又有谁会想到太平洋彼岸另一位与这场婚礼密切相关的女人于凤至?她在旧金山的夏夜顾影徘徊,抬头望月,莫名悲喜。一番生命的大憬悟需要许多年,许多年,需要一生一世,甚至更长的时间。她牢牢地攥住“张学良之妻”这个名分,已将近半个世纪,仿佛那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一分一秒都不可放松,一旦松手就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渊薮。然而,疑问总像青蝇萃集在心头,挥之不去,这样子苦守名分地活着,又如何呢?自己果然幸福了吗?丈夫的身心果然未失掌控?她深知答案都是否定的,除非自欺欺人。放下吧,将心间的大石头都一一地放下吧,多几分悲悯,多几分觉悟,让天地变得更宽,远远宽过飞鸟的翅膀。她收到了张学良的信,信中谈到1957年以后,宋美龄劝他放弃学佛,转信基督,他心诚则灵,潜心研读《圣经》,收获不菲,见识大异从前,因此决定正式接受教会的洗礼。然而基督教严格规定一夫不可有二妻,难开方便之门,他正为此苦恼。于风至一世精明,还能听不懂弦外之音?这封信她读了又读,直读得心潮起伏,泪眼模糊,彻夜难眠。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自“西安事变”以来二十七度春秋,张学良身遭软禁,于凤至在奉化陪伴过三年,因乳癌发病,不得已赴美治疗。在这节骨眼上,赵四小姐放弃个人的自由安逸,甚至放弃对爱子张闾琳的监护权,前来顶班,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浩然之气。此后漫长的岁月她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却有始有终,无怨无悔。假若于凤至不带半点私心杂念,也该是十分敬佩这位奇情女子的。她平心静气地想想,张学良的全部感情早已倾注在赵四小姐身上,如今遥隔两地,海天茫茫,人生苦短,自己又何必死守一纸婚契,使三人皆受束缚,不得解脱?该放下的终须放下,该割舍的终须割舍啊!心境豁然开朗了,郁闷的阴翳自然消失,于凤至提起笔来,毫不迟疑地给赵四小姐写去一封情辞恳切的长信——
  
  荻妹慧鉴:
  时间过得真快,自从1940年我赴美医治乳癌,已经廿余年不曾见面,真是隔海翘首,天各一方!记得是1928年秋天,在天津《大公报》上看到你父亲赵燧山因你和汉卿到奉天而发表的《启事》,声称与你断绝父女关系。那时虽然我与你还不相认,但却有耳闻。你是位聪明果断、知书达礼的贤慧女子。你住进北陵后,潜心学业,在汉卿宣布东北易帜时,你成了他有力的助手。
  为了家庭和睦,你深明大义,甚至同意汉卿所提出的苛刻条件:不给你以夫人名义,对外以秘书称谓。从那时开始,你在你父亲和公众舆论的压力下,表现出超人的坚贞和顾全大局的心胸,这都成为我们日后真诚相处的基础与纽带!
  你我第一次见面,是1929年的冬天。我记得,那天沈阳大雪纷飞,我是从汉卿的言语上偶尔流露中得知你已产下一子。这本来是件喜事,但是我听说你为闾琳的降生而忧虑,因为你和汉卿并无夫妻名分,由你本人抚养婴儿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你有心把孩子送到天津的姥姥家里,可是你的父亲已经声明与你脱离了关系,你处于困窘的境地。
  我在你临产以前,就为你备下了乳粉与婴儿的衣物。那时我不想到北陵探望,令你难为情。
  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亲自到北陵看你。我冒着鹅毛大雪,带着蒋妈赶到你的住处,见了面我才知道你不仅是聪明贤慧的妹妹,还是位美丽温柔的女子。你那时万没有想到我会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来“下奶”,当你听我说把孩子抱回大帅府,由我代你抚养时,你感动得嘴唇哆嗦,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你叫一声:“大姐!”就抱住我失声地哭了起来……
  汉卿后来被囚于奉化,你已经由上海转香港。我非常理解你的处境,你和闾琳暂避香港完全是出于不得已!经我据理力争,宋美龄和蒋介石被迫同意我去奉化陪狱。嗣后,我随汉卿辗转了许多地方,江西萍乡,安徽黄山,湖南郴州,最后又到了凤凰山。
  转眼就是三年,荻妹,我只陪了汉卿三年,可是你却在牢中陪他二十多年。你的意志是一般女人所不能相比的,在我决心到美国治病时,汉卿提出由你来代替我的主张,说真的,当初我心乱如麻。既想继续陪着他,又担心疾病转重,失去了医治的机会。按说你当时不来相陪也是有理由的,闾琳尚幼,且在香港生活安逸。我知你当时面临一个痛苦的选择,要么放弃闾琳,要么放弃汉卿,一个女人的心怎能经受得住如此痛苦的折磨?
  后来,你为了汉卿终于放弃了孩子……荻妹,回首逝去的岁月,汉卿对于我的敬重,对我的真情都是难以忘怀的。其实,在旧中国,依汉卿当时的地位,三妻四妾也不足为怪(以先帅为例,他就是一妻五妾)。可是,汉卿到底是品格高尚的人,他为了尊重我,始终不肯给你以应得的名义……闾瑛和鹏飞带回了汉卿的信,他在信中谈及他在受洗时不能同时有两个妻子。我听后十分理解,事实上二十多年的患难生活,你早已成为了汉卿真挚的知己和伴侣了,我对你的忠贞表示敬佩!……
  现在我正式提出: 为了尊重你和汉卿多年的患难深情,我同意与张学良解除婚姻关系,并且真诚地祝你们知己缔盟,偕老百年!
  特此专复,顺祝钧安
  姊:于凤至
  1963年10月于旧金山多树城
  
  赵一荻捧读此信,热泪泫然。人间有大爱,人间有真情,赵一荻坚贞不渝的爱情感动了无数人,天性善良的于凤至也是其中之一,她不忍再让自己爱过的人(张学良)和自己敬佩的人(赵一荻)在身遭软禁的痛苦生涯里迟迟得不到那可望不可及的名分。她不愿成为“千古罪人”。
  有人说:“在张学良、于凤至和赵一荻三人之中,没有感情的失败者。”此言不虚。于凤至的“禅让”行为十分高尚,单凭这一义举,她的灵魂就能升入天堂。
  看世间缘聚缘散,如风生水起,花开叶落,无不有因有果。
  情之为事,总须是刀遇见了鞘,船遇见了水,烈火遇见了干柴,歌声遇见了耳朵,赵四小姐遇见了张少帅,才能相慕相悦相激相成,才能谱写一篇原本如是的动人佳话。
  少帅的家世就不用赘述了,其父“东北大王”张作霖当年可以令所有过境者留下他们的礼貌和买路钱,日本军人也不例外,同样要怵他三分。他若肯乖顺,甘心做干孙子,又怎会惹恼日本军方的少壮派,被拔虎牙似的炸死在皇姑屯?
  赵一荻呢,她原籍浙江兰溪,出身于一个颇有名望的官宦之家,其父赵庆华(自号燧山)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担任过交通部邮政司司长、参议院议员,是个典型的老派人物。赵四小姐在天津度过她的少女时代,就读于教会中学,不仅头脑敏慧,而且天生丽质。当年,冯武越办《北洋画报》,别出心裁,每期封面选登一帧名媛玉照,赵四小姐年方十五,便成了这份画报上令人惊艳的封面女郎。1928年2月,经冯武越介绍,民国初年“四大公子”之一的张学良与初试舞步的赵四小姐夤缘相识,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赵庆华从小报及流言得知尚未成年的女儿败坏家风,竟与使君有妇的张学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禁怒火攻心,暴跳如雷。于是,赵老先生用最笨的法子将女儿软禁在家中,满以为这样的“休克疗法”能够奏效。然而,赵四小姐得到兄姐的暗中相助,寻机脱逃,毅然乘车前往东北奉天(沈阳),追随自己心目中异常敬慕的白马王子张学良。小报得此爆料,不亦乐乎,立刻登出“赵四小姐失踪”的悬疑新闻,弄得满城风雨,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她的神秘失踪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封建礼教的罗网虽被一些追求个性自由的年轻人不断冲决,但随破随补,依然十分严密。私奔即为淫奔,不仅玷辱门户,而且为社会所不容。“赵四风流朱五狂”的诗句传得闾巷皆知,赵庆华受人指笑,怒不可遏,面子上早挂不住了,于是登报声明,与赵一荻从今尔后断绝父女关系。经此人伦大变,他伤感之余,更决意从此远离官场。赵庆华至死不肯原谅女儿早年的孟浪行为,这成了赵四永远的心痛。赵家这一头闹得父女成了陌路,那一头——沈阳大帅府内也有人严阵以待,摆出架式准备御敌于府门之外。张学良的结发妻子于凤至有惩于蒋介石的原配夫人毛福梅被无辜休弃的教训,怀疑赵四小姐来者不善,打的是篡位的主意,于是严防死守,只容许她有一个秘书的位置,连如夫人(即姨太太)的名分都没打算给她。赵一荻就是赵一荻,她奉行的是爱情至上主义,只要能陪伴张学良左右,屈尊做个小秘书也心满意足了。你可不能小看于凤至,她虽比少帅大一岁,此时依然光彩照人,她绝对不是那种打掉牙和血吞的受气包,也不是那种见到丈夫红杏出墙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辣货,她有谋有识,有胆有魄,少帅对赵四情深义重,连瞎子都能瞧透几分,她心细如发,目光如炬,还能视而不见,见而不明?她认定,与其退守一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作为妻子的领权一项项丧失,遭受鹊巢鸠占的命运,还不如立起一个大度宽仁的形象来,化被动为主动,转劣势为优势,进而争取各方的美誉和好感。1929年冬,赵四小姐为张学良生下儿子张闾琳,这是天赐良机,于凤至带着奶粉,冒着风雪,去看望赵一荻,一番温馨的言语早把十七岁的赵四小姐感动得热泪潸潸。于凤至为解除赵四的窘况,还亲自抚养婴儿,母仪帅府,真可谓仁至而义尽。可她仍嫌工夫做得不够到家,又力主在大帅府东侧建起一幢风格相同的小洋楼,让赵四小姐入住其间。“妹妹住在外面岂不是生分了?”这话说得多贴心啊!于凤至与赵一荻姊妹相称,二女共事一夫,赵四虽无名分,表面看去却毫无等差。这就叫有大有小,尊卑合序,令张家阖府上下只有由衷的佩服、赞叹和感激。张学良也不例外,对这位通权达变、识相知趣的夫人是要谢足十分、敬足十分的。
  1931年,日本军队向中国军队恶意挑衅,制造出“九·一八”事变,打响侵华战争第一枪。随后,张学良恪遵蒋介石的圣裁,多少也怀有保存实力的私虑,放弃了东北三省的千里山河,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恶谥。国人向来持一种古老的价值衡定标准,认为坏男人身后必有一个坏女人,如商纣王身后的妲己,周幽王身后的褒姒,秦桧身后的王氏,可骂之为“红颜祸水”,可诟之为“妖魅误国”,一解心头之恨。赵四小姐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竟遭到爱屋及乌的国人千口一喙的嘲骂。热河失陷后,1933年3月9日,张学良去保定晋见蒋介石,蒋说:“现在全国舆论沸腾,攻击我们二人。我与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怒潮,难免同遭灭顶。”张学良不待思索,当即应承道:“我下去!”次日,张学良即发表辞职通电,引咎下野。4月中旬,他携夫人于凤至从沪埠出发,前往欧洲漫游。
  1936年,身任西北剿匪总司令部副总司令的张学良深谙蒋介石“一斧两砍”之计,因此不愿在剿共的内战中拼光东北军,更不愿在外患日深、亡国日促之时成为民族罪人,遂痛下决心,与西北军司令杨虎城发动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以兵谏这一最激烈的方式逼迫蒋介石掉转枪口,全力抗日。“西安事变”收到了奇效,使全国抗日力量得以重新聚合。但愚直的张学良决意担当全部责任,陪同蒋介石返回南京。飞机刚降落在金陵机场,张少帅即沦为阶下囚。1936年12月31日,南京政府军法会审张学良,判处他十年徒刑,剥夺公民权五年。
  蒋介石恨张学良,可谓恨彻心肺,恨透骨髓。他认为“西安事变”是中华民国最大的转折点,其强劲的死敌——共产党军队本已危如累卵,却意外地得到喘息之机,从此声势浩大,不过十余年便从他手上硬生生地夺走了大好江山。像蒋介石这样的独裁者,总归是至死不悟,不可能有勇气承认他一手导致的政治上的黑暗和军事上的低能是国民党最致命的败因。他归咎张学良却又迟迟不报此仇以泄心头之恨,这完全不符合蒋氏一贯心狠手辣的作风,明白内情的人则知道,他这回是拗不过夫人宋美龄和小舅子宋子文,才强行咽下了那口恶气。否则,张学良的下场又岂止是幽禁这么简单,他的脑袋也会与西北军司令杨虎城的脑袋遭到同等厄运,像西瓜一样被敲出红瓤。终蒋介石之世,张学良都是死罪得免,活罪难饶,禁锢之中所能享受的自由非常有限。蒋介石死后,继位的蒋经国示以宽仁,容许张学良与一些久违的朋友重新接触。凭仗这道圣谕,将近八十岁的衰翁又可以多得一点生人之乐了。这个小圈子无疑像是孙悟空用金箍棒划出来的圈子,对新闻界而言仍是封闭的,中间仍隔着一道牢不可破的铁壁铜墙。这个小圈子即后来传为美谈的“三张一王转转会”,三张是张学良、张群、张大千,一王则是王新衡,他们四家轮流做东,定期聚会,那样其乐融融倒使不少国民党政要眼红起来。
  有人说,张学良虽遭幽禁,与隐居也没什么不同,其实是祸福相倚。平居无事,他可以钓钓鱼,与夫人赵一荻打打网球,读读《圣经》,养养兰花,听听京戏,倒也悠哉游哉,潇洒似神仙。世间许多人为生计而苦,还过不上这样优裕的生活呢。但要几十年如一日地度过这种《鲁滨逊漂流记》中的孤岛岁月——鲁滨逊只有一位土著仆人礼拜五,张学良则有一位红颜知己赵一荻,单从这方面看,张学良的处境要比鲁滨逊强得多——羡慕者也是无福消受的。
  曾有人询问张学良,他与蒋介石关系如何,张学良沉吟良久,斟酌出十六个字来:“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看来,他对蒋介石的不杀之恩依旧心存感激,对其政治主张则未肯苟同。
  张学良一生的囚禁地共计十五处,最后一处是台北北投。赵四小姐陪伴张学良整整七十二年,其中失去自由的日子竟长达五十余度春秋。张学良不曾瘐死,不曾愤绝,居然还创造奇迹,坐穿牢底,活足百岁高寿,这幕人间壮剧的导演不正是赵四小姐吗!她的爱情是张学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再艰难再苦闷再无望的日子他都能挺过去,甚至在监牢里研究《明史》,做出大量笔记,只可惜后来因担心蒋介石猜忌而付之一炬。张学铭夫人曾十分动情地说,张家欠赵一荻夫人的太多了,张家所有的人都感激她。因为张家的人不管有多好的心,有多大的本事,有多高的地位,都不能将它们转化为直接的关怀,送到张将军跟前,给他一根小指头的帮助,只有赵一荻夫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形影不离,成为他的精神支柱。
  张学良本人也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这一生欠赵四小姐太多。这话绝对发自天良,出于肺腑。若没有赵四小姐六十年(1940~2000年)如一日的精心照料和基督教精神持久的牵引,早年吸食过鸦片、注射过吗啡的张学良是不可能成为百岁老人的。其实,赵一荻的身体状况比张学良要差得多。她患过红斑狼疮,曾因跌倒而骨折,还由于长期抽烟,肺部发生癌变而动了一次大手术,半边肺叶被切除,之后落下痼疾,一直呼吸不畅,影响了她晚年的健康。但就是这样一位病弱的女子,竟有那么大的膂力,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为张学良擎起头顶那片天空!
  谁读过秦观《鹊桥仙》中的绝妙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会点头说好?但这种舒张而富有弹性的感情并不足以体现出大爱的莲花境界。俄国“十二月党人”反抗沙皇的暴政,或被砍头,或遭流放,流放到极寒的西伯利亚荒原,下矿井,干苦役,种种非人的折磨使他们濒于死亡。这些革命者之所以没有绝望,没有自杀,便是因为他们的妻子能放弃世袭的贵族地位和大都市的安逸生活追踪而至,用炽热的真情抚慰他们生满冻疮的心灵。赵四小姐也具有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那样的奇情,将满心的爱无私地奉献给一位被终身软禁的囚徒,这样的女人已不再是普通的女人,而接近于天使,接近于女神,人间岂可多得?张学良何其不幸,从将军沦为阶下囚;又何其有幸,拥有了旷世难逢的红颜知己!从他的遭际也可见出天意的公允吧,它可能在某一方面苛薄待人,但肯定会以另一方面的鸿运去厚厚地补偿他。
  然而,我有位坚持怀疑论的友人徐君尽管也认为赵四小姐是女子中兼具善美、极有情抱的典型,但仍然觉得我将赵一荻与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相提并论是比拟不伦,属于强行拔高。他说:“俄国的那些奇女子要直接面对死亡的威胁,而赵四不必;须备尝生活的忧苦,而赵四不必;须表明与沙皇暴政不共戴天的政治立场,而赵四不是这样。两相比较,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真是一群举世罕见的大性情女子,赵四稍逊一筹。”
  他的话有不可辩驳的道理,我不必再唱反调。况且赵四小姐只不过“稍逊一筹”(倘若给她机会,她又何尝不可以成为“大性情女子”)也可算荣光无限了。徐君怀疑的锋芒并未针对赵一荻,只作了三点澄清,这使我长舒一口气。然而,他对于张学良的质疑则是一道强烈的冲击波:“风流少帅正值壮年,遭到软禁,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头顶的光环,也就失去了以往的魅力,他的日常社交几近于零,感情世界高度封闭,赵四小姐陪伴他,是他惟一的情人,惟一的知己,惟一的倾听者,惟一的精神支柱,他别无选择,别无选择便是最佳选择,这一悖论完全成立。再说,赵四小姐放弃一切,前来患难相守,与他相依为命,张学良自然万分感激。这就好比一坛密封的美酒,窖藏数十年,美酒注定不会走味,只会更加芳醇。假若张学良当年未做阶下囚,仍是八面威风,万里驰骋,他岂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赵四小姐而心无旁骛?一道‘菜’(无论它是怎样的珍馐佳馔)吃一辈子,这可有悖于‘美食家’张学良的天性和风格。他与谷四小姐的故事,称之为事故还更恰当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说的谷四小姐是不是那位被少帅休掉的如夫人谷瑞玉?”
  “不是她,还能是谁?张学良与人家四小姐总是有缘,前有谷四,后有赵四。谷四小姐也是有钱人家的闺秀,也与张学良共过患难。两次直奉大战,她都是随军的‘少帅夫人’,担着不小的风险,她从未畏缩过,也可算是女中豪杰了,结局如何呢?”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哑然失笑,张学良与谷瑞玉的婚姻事故似乎过错并不在少帅那边,其中另有隐情。于是我说:“少帅当年吸鸦片,谷瑞玉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后来她延请日本医生为之戒毒,乱打吗啡针,又使他吗啡上瘾,张学良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张家上下也对谷瑞玉观感大坏。谷四小姐觉得受了张家人的委屈,性情陡然逆变,从此少奶奶的作风一天强似一天,打牌不舍昼夜,请梅兰芳等名角唱堂会克扣包银,招致一些走红艺人的不满,这些毛病都让张学良大伤脑筋,大动肝火。更有甚者,张作霖被炸死在皇姑屯,东北军秘不发丧,谷瑞玉却擅自行动,从天津前往沈阳,引起日本关东军的注意,险些坏了大事。后来,她与张学良的死对头杨宇霆和常荫槐的内眷过从甚密,泄露少帅行踪,从而使他遭到一群日本浪人的偷袭,险些遇害。这样多的过错加在一起,假如张学良还不将一纸休书递给她,倒是不合情理了。”
  “你也不设身处地站在谷瑞玉的角度和立场想想,她是风流少帅的如夫人,角色方面虽然比后来的赵四小姐稍稍堂正一些,至少还有个打了折扣的名分,但长期虚悬在外,不被大帅府接纳,不被母仪帅府的于凤至收编,她能不窝火,能没有怨气吗?论忍辱负重,她是远不如赵四小姐,但她也是被侮辱被损害的那一类人,只不过是风流少帅独享齐人之福的一枚筹码,你不觉得吗?”
  “可赵四小姐身上没有那么多毛病,她的温柔贤淑经得起岁月的推敲。”
  “其他方面是否也经得起岁月的推敲?少帅不被囚,将遭逢一个又一个艳遇的尖峰时刻,在巨大的社会空间里他的能量必然要寻求释放的渠道。比赵四更美丽的女子,比赵四更年轻的女子,比赵四更解风情的女子正不知有多少。张学良曾坦承自己‘平生无憾事,惟一爱女人’,你说,他能对满园繁花视而不见,独爱赵四小姐这朵紫罗兰吗?何况要七十二年如一日的独爱,创造人间奇迹,想一想都会令人心惊!张学良九十岁寿诞时即席赋诗,首句是‘自古英雄皆好色’,他直抒胸臆,并不想扮演假道学先生,这正是他质朴可爱的地方。显贵人物情随身转,从无牢靠可言,你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尴尬的事实,张、赵终身不渝的爱情神话是独裁主蒋介石一手打造而成,是长期的幽禁生活逼就的,是人性的被迫自律逼就的,说到底,这只是一朵温室之花。英王爱德华八世为了与美国美人华丽斯·辛普森结合,连君王都可以不做,天下还有谁的牺牲精神比他更大?可后来又如何,温莎公爵夫妇各自不受约束的秽行涂污了这个经典的爱情故事,真是人性的悲哀。”
  前人的功过,尤其是个人感情方面的功过最难评说,更何况徐君秉承春秋大义,对贤者求全责备,洪洞县里就真没有半个好人了。我不可能驳倒他的雄辩,但我告诉他:“对任何历史人物,你尽可表示怀疑,但你必须尊重事实。”
  对此,他一笑置之,不持异议。他原本只是想显示自己的辩才,揭示人性的负面更是他一贯的爱好,不过我也承认,洞察问题的核心时,他的眼光比我要深远得多,他的解剖刀也要锋利得多,幸亏我们两人当年读的都是中文系,不曾一同学医,否则做了外科大夫,我永远只能甘拜下风。
  1990年6月,张学良九十大寿。台湾的党圈政界由总统府资政、张学良的老友张群牵头发起,公开为张学良举办盛大的祝寿会,此举显然是着意为他争取完整的人身自由大造声势。新上台的李登辉为笼络人心,亮出绿灯,特赠“寿”字屏以表祝贺。同年年底,张学良终于被解禁。昔日的风流公子和英俊少帅,现在已是耄耋衰翁,人间无情惟白发,英雄头上不肯饶啊!
  1991年3月10日,张学良夫妇启程赴美探亲。行前,李登辉再次示恩,送给他们一笔旅费。在美国,张学良见到一些阔别的老友,也听到许多故人凋零的消息。当时,美国的华文报纸作出分析,普遍认为,张学良好不容易熬过半个世纪的软禁岁月,如今重获自由金身,犹如冲出牢笼的猛虎,肯定不会再返回台湾那片伤心之地了,一些故旧友好也都劝他定居海外,因为台湾政局多变,蒋家旧势力仍然不可低估,须防不测,以免再投罗网。但这些建议均被张学良婉拒,他解释说:“不要为难别人。”这个“别人”便是暗指国民党主席李登辉。他与赵四小姐在美国只逗留了短短三个月,6月底即飞回台北。直到1993年12月15日第二度出境,才决定以年老无依靠投奔儿子张闾琳为由,向美国移民局申请长期居留“绿卡”。
  他们定居美国夏威夷,一个最大的原因便是那里的气候与居住环境适宜养老,加以好友张群、张大千及王新衡等先后谢世,台岛已无后顾之恋。本来,大陆有他们的故园桑梓,早在1961年12月12日纪念“西安事变”二十五周年时,周恩来即曾让人捎信给张学良,全信十六字,前无称呼,后无署名,比电文还简洁:“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有期。”到了九十年代,中国政府更盛情邀请他回去看看,甚至派出少帅的旧部属吕正操将军充任说客。游子何尝不想落叶归根,但两岸关系冰冻三尺,张学良不愿再置身于政治冰层下的漩涡中心,终于望洋止步。
  初到檀香山,张学良曾与赵一荻坐车环游全岛,既开心又疲倦。刚歇息下来,身体欠佳的赵四小姐便说:“光在夏威夷玩玩就够累人的了,还谈什么回东北老家。甭提了!”
  他们在夏威夷日子过得很惬意,也很有规律,在银色的沙滩上漫步,不说话,几十年朝夕相处,不说也是说,沉默也是歌,还一同看日出日落,感受宇宙的那一颗通红的心脏在大海上跳荡,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天地的脉搏。赵四小姐不禁感叹道:“我们总算挣脱樊笼,回归自然了,只可惜先前的大好光阴一去不复返,再也收不回来,如今一对白头人,真要掰着手指头及时行乐才好!”这话说得轻松,却带有几分淡淡的感伤。
  有人曾兴叹,赵四小姐真是深爱张学良,她撑着沉疴的病体,吊住那口悠悠长气,只为看着丈夫快乐地度完2000年6月1日的百岁华诞。张学良在生日宴会上接受记者采访,非常动情地称赞:“我太太非常好,最关心我的是她!”还当着众人的面,握紧赵四小姐的手,用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亲昵地说:“这是我的姑娘!”
  只可惜他的八十八岁的姑娘已是风中之烛,走近了生命的终点。2000年6月22日清晨,躺在病床上的赵一荻神志清醒,但已不能讲话,她环视病房里的每一位亲友,目光祥和。约在8时45分,张学良坐着轮椅来到床边,握住夫人的手,喊着私下对她的昵称,无限依恋。听着听着,赵四小姐眼中流下了一行咸咸热热的泪水。9时,医生拔掉了她的氧气管,并注射了镇静剂,赵四小姐沉沉睡去了,张学良依然握着妻子的右手不曾松开。又过了两个多小时,上午11时11分,监视脑电波的仪器显示她已离开人世。牧师带领众亲友向上苍祷告。此时,张学良还一直握着妻子冰凉的手,就这样又握了将近一个钟头,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回到家中。
  世间有多少夫妻能相携相扶走完七十二年风雨长途?有多少伴侣能在长期的患难中不磨灭掉那份珍贵的情意?实在是寥寥无几。似张学良那般奇特的遭遇,像赵一荻这样坚贞的爱情,置诸古今,都堪称传奇。而她伟大的地方正在其平凡之处,她从不单独接受记者采访,也不愿讲述一生经历,她总是那样低调,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事情值得特别称道。作为一位普通的小女子,她把毕生真情和盘托给一个心爱的男人,仅此而已。此外,她不觉得自己对社会有什么绵薄的贡献,对历史有什么些微的功绩。这是她的谦虚。
  虔信基督教的赵四小姐在回忆录《见证集》一书中用深情的笔触写道:“为什么才肯舍己?只有为了爱,才肯舍己。世人为了爱自己的国家和为他们所爱的人,才肯舍去他们的性命!”诚哉此言,她的确用了整整一生去诠释这个“爱”字,还有另一个“善”字,诠释得那么精邃分明,留下了教科书一样的标准版本。读过之后,许多人会掩面羞惭,许多人该肃然起敬。
  要说赵四小姐的葬礼,就不能不提及一桩旧事:于凤至在洛杉矶玫瑰园墓区曾斥重金购得一块合葬墓地,并留下遗嘱(她于1990年去世):“待汉卿百年之后,他的遗骸可安葬于我的身侧,以实现生不同衾死后同穴之遗愿。”这显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毕竟她与少帅已经仳离多年,真正该与张学良死后同穴的是赵四小姐。一年后(1991年),张学良站在于凤至的墓前喃喃自语:“大姐,你去得太匆忙了。如果你能等一等,兴许我们就能见面了。”
  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张学良与赵四小姐就自寻晦气,在台北阳明山公墓附近卜宅,令世人大惑不解,国民党当局甚至怀疑他们这样做是故意找题目巧造舆论。张学良深有感慨,对赵四小姐说:“妻何聪明夫何贵,人何寥落鬼何多?这里就是我们现在的房址,也是我们百年之后最好的安息之地!”后来,他们迁居美国,阳明山的那块墓地便高价转让给了一位营销汽车的富商。在夏威夷安定下来后,购买阴宅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赵四小姐获悉在日本寺院附近的神殿之谷正有一块上好的墓地待价而沽,菲律宾前总统马科斯的陵寝原在此处,如今马氏遗孀伊梅尔达终于取得国内谅解,马科斯不必再作他乡之鬼魂,可在菲律宾安葬,于是夏威夷的这块宽敞的墓地就卖给了赵四小姐。
  赵四小姐的追思会由特意赶来的台北友人周联华牧师主持,他的悼词充满诗意,感人至深:“赵一荻女士当年情愿放弃人间的一切,跟随张将军软禁,有如《圣经》里童女怀孕一样,是个不可能的使命。然而她却做了,而且做得那么真诚,那么至善至美,那么让世人皆惊,那么流传青史!她这样做不是为了别的,纯粹是为了爱。这爱远比台湾最近流行的《人间四月天》更专、更纯、更久远!她当时真正和汉卿先生互许一个未来,这个未来是黯淡的,是黑暗的,但她无怨无悔;最后在上帝的带领下,这未来竟盼到了火奴鲁鲁明亮的阳光和自由空气!”赵四小姐用一生去赌一个重见天日的暮年,这真是豪赌啊!赢了就好,赢了就能使天下有情人为之扬眉舒心,击节称奇。
  在赵四小姐的墓壁上刻着这样两句铭文: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亦必复活!
  
  此语是《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中的句子,若求完整,话尾还应补上“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耶稣对死者拉撒路(后经耶稣呼唤而复活)的姐姐马大曾作如是开解,给心向天堂者以坚牢的信念。这祥和之音既响在死者的墓旁,也响在生者的耳际,只要天壤间爱意和善意长存,生与死的双面绣便同样美丽。
  
  补注:我完成此文不久,张学良先生即于2001年10月14日20时50分(当地时间)在美国檀香山去世。他留下遗嘱:“与夫人合葬于神殿之谷。”这对爱情传奇的主角小别一年多,便会合于天堂之中。谨以此文纪念二十世纪一道人性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