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诗歌的即时性与永恒性

作者:毛 翰

字体: 【


  如何处理诗歌的即时性与永恒性的关系?这一问题,应该主要是有鉴于社会抒情诗(即通常所谓政治抒情诗)的某些困惑和危机提出的。我们知道,以其关注对象的不同,诗可以分为社会抒情诗、自然抒情诗和人生抒情诗。当诗关注社会,关注社会理想、民族命运、政治清浊和民生疾苦时,即为社会抒情诗;当诗超越人的社会存在,关注自然、关注宇宙、关注人的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时,即为自然抒情诗;在社会抒情诗与自然抒情诗的叠印部分,关于爱情、友情、亲情及家国之情,关于人生抱负、人生境遇之感怀,诗即为人生抒情诗。一般说来,好的自然抒情诗如李金发“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以及好的人生抒情诗如刘大白“少年是艺术的,一件一件地创作;壮年是工程的,一座一座地建筑;老年是历史的,一页一页地翻阅”是不大会过时的,对于诗人的同时代读者和后世读者,是会有着相同的艺术感染力的。
  具有即时性而不具有永恒性的,主要是一些社会抒情诗(政治抒情诗)。作为某种时代精神的传声筒,作为某种流行的政治话语的分行转述,它们往往乘时而作,其兴也勃焉,事过境迁,其亡也忽焉。例如,上一世纪五六十年代独领风骚的政治抒情诗,如今还有几首可传可诵?改革开放前那些喧嚣一时的颂歌和战歌,如今还有几首可以卒读?反胡风、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反右倾、“文革”……当那些政治运动被逐一否定之后,当“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被重新命名为“十年浩劫”之后,作为那些运动中“写中心唱中心”的产物,不成为殉葬品入土为安岂不怪哉?
  社会抒情诗大致有两种:一是诗人处江湖之远,关注社会,关注时政,着重表现社会矛盾、民生疾苦,感时伤世,愤世嫉俗,忧国忧民,表现社会的良知与正义,抒写对社会现实非理想化的焦虑和不满;二是诗人居庙堂之高,强调诗歌的社会教化功能,传经布道,试图以诗歌激发社会大众的政治热情,优化社会大众的精神境界,使之和谐于抒情主人公所理解的社会政治理想。前一种社会抒情诗是不大容易过时的,因为家国命运犹如个人命运,不如意事常八九,历史又总在重演,“长太息以掩泣兮,哀生民之多艰”,这种或感伤或悲愤的诗,在后世读者那里总是会得到共鸣的。后一种社会抒情诗想要传世恐怕就要困难得多,因为你怎能保证你所传之经所布之道便是真经便是正道?你怎能保证你所鼓吹的那一套便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何况这种诗多出自御用文人之手,其可疑的人格和创作动机,使其作品的命运又潜伏一重危机。
  政治抒情诗要想传世,要想避免速朽的命运,先得弄清诗与政治的关系。在政治看来,诗,以及一切文学艺术,都只是政治斗争的工具,应该无条件地为政治服务。在诗看来,诗有自己的使命和尊严,诗即不能一概拒绝为政治服务。诗在关注社会时,必须独立自主地审视政治,发挥美刺功能,善则赞美之,恶则讽刺之。诗不可不假思索地为政治鼓吹,更不可昧着良心,阿谀权贵,粉饰太平,欺世愚民。诗应该懂得,谀上欺世者或可得逞于一时,决不能得计于永远。而曾经充斥媒体的许多政治抒情诗的表现却令人遗憾。例如,在乍暖还寒的1957年,有人这样“用鲁迅韵”:“右派猖狂蠢动时,温情那许一丝丝!已将率土成公物,竟有幺魔倒大旗。毒草必须成粪壤,争鸣方好咏新诗……”在灾荒深重的1959~1961年,有人这样放声歌唱:“请问呵,/——千里灾区何处有?/红旗下——/一片歌声笑声中!”“桂林的山啊漓江的水,/祖国的笑容这样美!”在十年浩劫中,有这样一首响彻云霄的颂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来就是好……”个中善恶美丑,是非曲直,还须留待后人评说吗?
  诗要有永恒性,其主题首先应该是永恒的,是可以超越时空,超越时政,对人类有着久远的感召力和感染力的。《击壤歌》相传是唐尧时代的民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作为中国上古的诗歌,历经数千年,至今仍然脍炙人口,其热爱生活、热爱自由、藐视皇权的主题,应该是一个首要因素。
  诗要有永恒性,面对政治,美刺两端应该侧重于刺。因为在其位谋其政,对于为政者,为政有方是其本分,失职渎职是其罪过。为政者受雇于社会公仆,岂有仆人完成了(甚至根本没有完成)本职工作便要受许多肉麻的赞歌颂歌谀歌之理?孔夫子关于诗歌的社会功能的兴观群怨说,有一条“可以怨”,却并没有与之对应的“可以颂”。这是意味深长的。纵观诗史,传世者多《离骚》一脉怨刺之歌,却绝少颂圣之作。
  从艺术技巧上说,诗要有永恒性,有时还需借助意象表达。意象在这里的作用,是与现实社会政治保持一定距离,预留一点“诗无达诂”的回旋余地,从而避免因为作者对某一社会理想、社会力量、社会人物的认识上的历史局限,却在某种难以预想的变化出现之后,使作品速朽。例如郭沫若的《凤凰涅癱》,过去许多论者都说它的一大缺点是“革命理想还比较朦胧”,殊不知,它的艺术魅力没有随着某种政治股市的跌落而跌落,正是有赖于它的意象化造成的朦胧。而艾青曾经直抒其怀直言其事,热忱讴歌陕北农民吴满有这样一位时尚人物,诗与诗所讴歌者一时何等风光,待吴满有后来据说被捕失节,可怜诗之心血便付诸东流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越是有即时性的东西,就越可能是不具有永恒性的东西。
  此外,诗欲不朽,诗人须有一个良好的人格形象。中国传统诗论强调“知人论世”,强调诗品与人品的统一。中国人推崇的诗人风范,是屈原、杜甫式的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是陶潜、李白式的蔑视权贵,孤高自许,以及北宋诗人林和靖远离尘嚣梅妻鹤子式的直率飘逸。真正的诗人都应是一身傲骨、遗世独立的。“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唐寅何其潇洒!“你该高傲,如一面旗,/你该锐利,像一把剑”,“你要知道,世世代代/荆棘编就诗人的冠冕。”([俄]勃留索夫:《致诗人》)而将诗“倒在酒杯里”以阿谀权贵,“插在花瓶里”以粉饰太平,肯定是要被诗史和读者唾弃的。人格卑下者难有好诗,纵有好诗亦难传世。一个极端的例子是,汪精卫早年投身革命,谋刺清朝摄政王载沣,失败被捕,以诗明志:“慷慨过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作为一首就义诗,何等英武豪迈!比起谭嗣同《狱中题壁》也并不逊色。然而,待他做了中国头号汉奸后,谁还记得他曾是诗人呢?
  诗人们大概无不希望自己的作品为当世所重,一诗既出,洛阳纸贵。诗人们大概也无不希望自己的作品为经典之作、传世之作,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一千年一万年之后还能被人传诵。但这二者有时是难以兼得的。例如五四先驱除旧布新的一些尝试之作,当时让人耳目一新,过后却只剩下史料价值。例如四五天安门诗歌,悲号怒吼于当时,亦少经典于后世。甚至改革开放之初的一些积极用世者以新的时代话语入诗的急就章,随着时代的前进,也渐成明日黄花。但是,“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仅具即时性,不具永恒性,并不妨碍这些诗歌的存在价值。
  与以谀上取胜相映成趣的是以犯禁取胜。“其实犯禁的价值是当代性的,随着禁忌的消失(必将如此),许多挑战禁忌的作品将与禁忌偕亡。”(张远山等:《齐人物论》)但是,如果这禁忌的消亡,也有一分犯禁之作的挑战之功,则诗人应该是不惜牺牲作品的永恒性,而乐观其与禁忌偕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