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另一种“断章取义”

作者:吴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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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是国务院首批确定的历史文化名城。古往今来,扬州以其婉约的风姿吸引了无数诗词曲家为之流连忘返,为之挥毫吟咏,留下了无数的诗词篇章。这其中有对扬州繁华盛景的生动描写,诸如“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有对其秀丽雅致的城市风光的赞美和褒扬,如“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有对其屡遭兵燹之苦的生动纪录,如“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也有对其歌舞升平、不思进取、沉迷于奢靡生活的无情鞭挞,可谓“好话”“坏话”都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座城市也是如此,褒贬扬抑都属于正常,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令人奇怪的是,这其中有一些明明说的是“坏话”,后人却把它当“好话”来听;不仅听,还广泛地传播开来,在各种场合当好话来使用,以致最后都有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味道了。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现今很多人都知道扬州的月很美,是中秋赏月的佳处,甚至有人把扬州称为“月亮城”,这些大概要得益于唐代徐凝的那首《忆扬州》中的名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首诗虽然题为《忆扬州》,实际上是一首怀人之作,上两句是:“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愁。”此处“萧娘”、“桃叶”均代指所恋佳人。两句极写离情别意和对恋爱佳人的深情厚谊,以衬托今日相思之苦。“明月夜”实为美女相伴之夜,扬州城无边的夜色只不过是风流成性的诗人依红偎翠、思慕佳人的一种点缀和修饰而已。“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天上明月,年年知为谁生?答曰:为后人所生。后世的扬州人就这样把它拿来当做“月亮城”的宣传用语,虽然可算是古为今用,但实在是不怎么地道。
  扬州枕淮水,襟长江,抱运河,城内城外,河湖众多,水网纵横,历史上曾有“水上都会”的盛誉。有人认为,扬州之名,即取意于“州界多水,水扬波”。扬州的历史因水兴衰,扬州的风光也因水而增色。唐人诗中有“君家旧淮水,水上到扬州”(岑参)之句。在扬州城众多的河湖水道中,以瘦西湖最为著名。瘦西湖本名“保障湖”,是自隋唐以来由人工开凿的水道。其改称瘦西湖,是因为乾隆年间诗人汪沆将扬州保障湖与杭州西湖做了一番比较,写了一首咏保障湖的诗:“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应该说,瘦西湖的命名,传形得神,妥帖而有妙趣,湖因诗名,可谓美谈。作为瘦西湖名称的由来,这首诗的后两句已被广泛传扬,但没有人去探究一下这首诗的真实意味。当初南宋朝廷偏安杭州,官绅们在西湖挥金如土,骄奢淫逸,“故杭谚有‘销金锅子’之号”(周密《武林纪事》)。如今,扬州的官宦绅商也在湖上一掷千金,纵情声色,诗人将故乡的西湖跟眼前的湖相比较,借古鉴今,以说“好话”的方式抒发了讽喻现实的感叹,但其真实的用意却是贬抑批驳,是说“坏话”,只是少有人去理会罢了。
  水多,自然桥和船就多,“山映南徐幕,千帆入古津”(卢纶),“青春花开树临水,白日绮罗人上船”(杜荀鹤),“入郭登桥出郭船”(罗隐),“水郭帆樯近斗牛”(李绅),“车马少于船”,“邻里漾船过”(姚合),“不知暗数春游处,偏忆扬州第几桥”(施肩吾)等等,莫不是说桥和船。其中又以“入郭登桥出郭船”一句最为传神,简直是说扬州就是“东方威尼斯”了。诗句出自罗隐的《炀帝陵》,下三句为:“红楼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这首七言绝句是后代若干评论隋炀帝诗歌中比较有影响的一篇,警戒和哲理兼备,常被后世国君和富贵得志之士引为借鉴。但现在紧要的是保护古城,是发展旅游、振兴经济,“入郭登桥出郭船”说的不是蛮好的嘛,权且拿来一用,让人重温扬州那别具风情的历史画卷,抒发些许赞美和感慨,管它什么隋炀帝。
  在很多介绍和宣传扬州的文章里,都引用了这样两句很有“说服力”的诗:“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在所有描写扬州的诗句中,这两句以死事入诗,可谓出奇制胜,足为扬州风姿传神,亦足以表达作者盛赞神往扬州之情。人生的归宿应该是扬州啊,禅智和山光两座寺庙,就是最好的墓葬之地。是什么引发了诗人如此深切入髓的感叹?来看看这首名为《纵游淮南》的诗的前两句:“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神仙:唐代时称妓女),原来如此,作者迷恋扬州无边的风月烟柳之事,故而发出慨叹:“人生只合扬州死!”
  扬州的漆器很有名,无论是供案头把玩的盘碟钩架,还是陈列在楼宇厅堂里的屏风、景观,都有描绘扬州风物的作品,上面也常常刻有相应的诗句。一次到政府某部门办事,在大堂的屏风上看到了这样一首诗:“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这本是唐代诗人王建的《夜看扬州市》中的句子,现在正儿八经地陈列在这儿,这让我感到很是纳闷。厅堂内的陈设本是用来当做门面的,自然得考究些,但即使是粗通文墨的人也能看出,诗的后两句说的是“坏话”,黑底白字地写在上面,岂非有失体面?无独有偶,随着城市建设步伐的加快,扬州城市的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市府有关部门在闹市区专门开辟了一条美食街,吸引各地商家前来经营各地特色小吃和风味佳肴,在有关的“招商”文件中,亦有“夜市”两句,说是要再现历史上这一繁华盛景,欢迎有识之士前来投资置业云云。写作本诗时,正值大唐帝国日渐衰微,内乱不断,外患不清,作者担忧国事,对官宦权贵、富商大贾在时事多艰、兵戈扰攘之时仍沉湎声色颇为不满。扬州夜市歌舞升平、纵情享乐的景象触动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愫,于是诗人写道:“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时移世易,大概现在的扬州人认为如今已是“时平日”,可以心安理得地“犹自笙歌彻晓闻”了。
  扬州也是一座花之城。“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这是郑板桥《扬州》里的名句。看许多人的引用,仿佛板桥老人真的是在赞美“教曲”和“栽花”,称赞扬州是一座花飘香、乐回荡,文明昌达宛若人间仙境的去处。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不妨来看全诗:“画舫乘春颇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为了陪客挣钱,千家万户先教女儿学会唱曲;花价见长无人种粮,在烟花弥漫、歌舞升平的扬州城,“教曲”和“栽花”不过是百姓无奈的选择——原来如此!
  还有一些关于扬州的名句不能深究,比如“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是诗人杜牧用来赞美一位十三岁的少女的。前两句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十三岁的豆蔻年华就像早春二月那样,在春风骀荡的扬州城里,即使把家家户户的窗帘都卷上,又有谁家窗口的女孩能有她妩媚漂亮?现在也不去管它什么少女不少女了,就用“春风十里扬州路”来作扬州春季旅游的广告用语。
  对扬州的记述描写中,历朝历代留下的“坏话”并不一定比“好话”少。人都喜欢听“好话”,但耐人寻味的是,我们哪怕是“断章取义”也要将“坏话”提取出“好话”的意味来理解,来传扬。这大抵值得我们深思。很多“坏话”并非刻意攻击诋毁,实际上多为肺腑之言,“苦口良药”。一座城市,如果没有开阔的胸襟,坦然地接受“坏话”,并以此为诫勉,多些务实,少些浮躁,多些警策,少些沉迷,那么它就注定难以成其独立的品格,难以在历史和时代的潮流中成就永恒。至于刻意地去遮蔽缺点,视而不见或者装聋作哑,甚或断章取义,粉饰妆点,那就更是背道而驰、南辕北辙了。
  我国有众多的历史文化名城,相信上文所说的扬州的境况并非特例。历史的遗留是对现代的一笔丰厚的馈赠,也是我们发展经济、振兴城市的一笔难得的财富。如何理解和利用这笔历史资源,值得每一个历史文化名城思考。历史的本来面目值得我们关注,历史的教训亦值得我们记取。在浩浩荡荡的时代潮流里,作为今人,我们有责任将历史的丰厚赠与发扬光大,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