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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堂入室的门径

作者:瞿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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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德赓先生(1908~1970)是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史家,在史学界有广泛的影响。他的《史籍举要》一书,原是一部遗稿,由作者的几位学生邱敏、胡天法、许春在等同志整理,经北京大学历史系许大龄教授审订和修补,于1982年在北京出版社出版,深受读者的欢迎和学术界的好评。近二十年来,人们时时还在谈到它。北京出版社最近编辑、出版名为“大家小书”的系列著作,收入《史籍举要》一书,正是为了进一步满足广大读者关心史学、阅读史书的需要。这说明,《史籍举要》一书具有长久的学术生命。
  《史籍举要》问世后,学人多有专文评价。吕叔湘先生指出,《史籍举要》全书“脉络贯通”,评论“恰中肯綮”,“在同类书中允称上选”。“有志于史学的人,手此一编,费力省而得益多,登堂入室,左右逢源,对于著者一定是感激不尽的。”(1990年5月2日《光明日报》史学专刊)从我对本书的阅读和理解来看,我认为,这些话最能反映本书的精髓,也最能反映读者的感受。
  在《史籍举要》收入“大家小书”系列著作再度面世之际,北京出版社和柴先生亲属要我为本书写一篇导读性质的文字。我深感自己学力不够,难以胜任,但于情于理,却又不好推辞,乃仅就我对本书的一些认识,撰成此文,供广大读者和史学工作者参考。
  
  一、胸中自有史书全局
  
  《史籍举要》是柴先生的讲义手稿,是他多年治史心得的荟萃,实非一般著述可以与之同日而语。本书从讲授史籍入手,涉及史学的许多方面,进而又涉及历史评价的诸多问题。在作者这里,研究历史同研究史学是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的。史籍、史学、历史的融会贯通,使作者所论,可以古今联系,纵横驰骋,读来视野开阔,获益良多。
  这里,仅就作者对中国古代史籍的“举要”来说,可谓如数家珍,举重若轻,侃侃而谈,使听之者不知其倦。这是因为作者胸中自有史书全局,才能达到如此境界、如此效果。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是选书。会通方能“举要”,博览才可善择。作者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如何“举要”,即选择哪些书予以评介,这不是一个简单数量多寡的问题,实是作者治史功力的显露。中国古代史籍,自《隋书·经籍志》史部分史书为十三类起,历代相沿,稍有损益、异同,至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分史书为十五类,即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若以《史籍举要》所选之书同《四库全书总目》分类相对照,作者只选了纪传体类(即正史)、编年体类、纪事本末类、政书类、传记类、地理类等六类史书,占《四库全书总目》所分十五类的五分之二。作者略去的是有关言论、官制、目录、评论,而突出了人物、事件、政治和地理。从这个比较中,我们可以窥见作者的卓识:纪传体类、编年体类、纪事本末类、政书类四种史书,是中国古代史书中的几种主要表现形式,它们分别是于综合叙事中以人物为中心、以年代为中心、以事件为中心、以制度为中心,这是人们认识和研究历史最基本的文献;传记则是对纪传体类史书的补充,地理类史书向人们提供历史演进之地理环境和建置沿革的基本知识。这几类史书相对于其余一些类别的史书,是基础性的,是重要的。而面面俱到,则突出不了重点,甚至掩盖了重点。这个道理,是不难理解的。
  当然,选书,不只是在对待史书的类别上,还进而反映在同类书中书目的选择上。作者于纪传体类史书重点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魏书》、《南史》、《北史》、《元史》、《明史》等,或因其地位的特殊,或因其存在着认识上的歧异,作者格外多着笔墨。作者于编年体类史书着重论述《资治通鉴》,于政书类史书着重论述《通典》等,也是这个道理。就全书来说,作者是把重点放在纪传类史书之上,同样反映了作者在“举要”上确是经过深思熟虑而定下来的。这是因为:其一,纪传体类史书,是中国古代史书的主体,具有突出的重要性;其二,纪传体类史书是综合地反映历史,是每一个初学者应当首先学习和了解的;其三,纪传体类史书便于人们阅读,如朱熹回答学生所问读史之法时说:“《通鉴》难看,不如看《史记》、《汉书》。《史记》、《汉书》事多贯穿,纪里也有,传里也有,表里也有,志里也有。《通鉴》是逐年事,逐年过了,更无讨头处。”有学生问:“读《通鉴》与正史如何?”他回答说:“好且看正史,盖正史每一事关涉处多。只如高祖鸿门一事,《本纪》与张良、灌婴诸传互载,又却意思详尽,读之使人心地欢恰,便记得起。《通鉴》则一处说便休,直是无法,有记性人方看得。”朱熹的这些见解是有道理的。读史,先读正史,收获会更显著一些,这是正史的特点所决定的。当然,朱熹的这些话,也是从比较的意义上说的。关于读史,他有一个总的看法,这就是:“先读《史记》,《史记》与《左传》相包。次看《左传》,次看《通鉴》,有余力则看全史。”(《朱子语类》卷十一)这也是先有重点而后及于一般。柴先生的选书,有不少地方同朱熹论读史相合,可见古今之通达学人,见识上多有相通之处,其间贯穿着全局和“举要”的辩证法。
  其次是阐说。柴先生在阐说一些史书时,都能上下贯通,左右联系,在更深刻的意义上反映出作者胸中自有史书全局的器识。如论《史记》的价值时,作者指出:“金代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中有《史记辨惑》十一卷,批评《史记》有十失,皆文章之事,大多不中要害。宋代仉思也做过一部《迁书删改古书异同》。《史记》改古书,特别是改《尚书》的语句,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有人误会了,以为《史记》所载的就是古书原文,反以别的书中所引原是不误的为误,这是不了解司马迁著作大意的缘故。”作者对《史记》评论的研究,达到这种细致的地方,可见作者视野之恢宏。又如阐说《汉书》的优缺点时,对《汉书·古今人表》提出这样的见解:“一般评论《汉书》,常以限断不明为班固缺点,如《古今人表》,但有古人,无今人,从刘知几以来都有讥弹。顾名思义,班固应有今人表,不过论古人分为三品九等,没有问题,论汉代人也分九等,形势有所不可。如古代帝王多列八九等,那么汉代十二帝应如何安排呢?不用说班固,就是司马迁要这样做,也只好‘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了。章学诚以为此表非出班固之手,疑为西汉学者所为,班固收入《汉书》,这出于臆想,也不是紧要问题。我们认为《古今人表》和《汉书》其他篇目一样,有些是补《史记》所不足的,流传于今天。我们从《古今人表》中可以看出当时人已把人分成九等,为后来九品中正制度先作注脚,说明源流已久。其次,这个表中不以地位定等第,而以人品分高下,反映儒家思想在封建统治时代的势力,不是没有用处的。”从这一段文字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史书的阐说是怎样同对历史的理解相联系的:从《汉书》联系到《史记》,联系到章学诚,联系到九品中正制度,联系到以人品分高下的儒家思想原则,等等。又如作者讨论《资治通鉴》,不仅对它的编纂方法有翔实的论述,而且对南宋朱熹及其门人的《通鉴纲目》、元初胡三省的《资治通鉴注》、明代严衍等人的《资治通鉴补》等都有简明扼要的评介。像这样的一些阐说,把史书与史书之间、史书与历史之间都联系起来,作融会贯通的理解,给读者的启迪、教益尤为突出。
  
  二、整齐体例以示读史门径
  
  《史籍举要》全书有严格的体例,这是本书一个显著的特点,受到许多读者和专业工作者的称道。作者在本书《前言》中明确地规定了撰述的体例,即:“以史籍性质分类择要来讲,可分下列四个重点:(一)作者及著作时代;(二)史料来源及编纂方法;(三)优缺点及在史学上的地位;(四)注解及版本。这只是大概,具体史书,讲法可以变动,不完全以此四点为限。”这样的体例,贯穿于全书之中,而以对纪传类史书、《资治通鉴》的评介最为详备,即有明显的标目;对其他史书,虽无明显标目,但阐说之中亦遵循此例。当然,如作者所说,“具体史书,讲法可以变动”,这是既有体例,而又不为体例所拘,是对体例的灵活运用。
  我要强调的是,作者为本书所制定的体例,固然是为了撰述和讲解上的方便,但更重要的是,这个体例向读者指出了读史的门径。这就是说,我们要读一部史书,进而要认识、要研究这部史书,应当从哪里入手?作者所说的上述四个方面,应视为向导和指南。举例来说,阅读《史记》,如作者所示,应注意弄清楚下列问题:(一)《史记》的作者;(二)《史记》的史料来源;(三)《史记》的编纂方法;(四)《史记》的价值;(五)《史记》的补缺问题。关于阅读《资治通鉴》,作者指出弄清以下几个问题是非常必要的,这就是:(一)《通鉴》的作者;(二)《通鉴》的史料来源;(三)《通鉴》的编纂方法;(四)对《通鉴》的评论;(五)《通鉴》胡注;(六)与《通鉴》有关的几部书;(七)《通鉴》的版本。对不同史书的评介,标目多寡并不完全相同,但体例上的要求,大致是相同的。
  唐人刘知几说过:“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史通·序例》)这是强调体例对于史书的重要性。就《史籍举要》来说,其“是非”所在,一是关乎撰述内容,二是关乎读史门径。从作者来看,是用这个体例来组织、叙述那些最必要的内容,向读者展示各种史书的风采;从读者来看,是根据这个体例规范的框架及其所展开的解说,依次走进那一部部名著。
  按照我的理解和肤浅认识,这些体例的意义在于:
  关于作者。了解作者,是了解有关史书的基本要求。清人章学诚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身之所处,固有荣辱、显隐、屈伸、忧乐之不齐,而言之有所为而言者,虽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谓,况生千古以后乎!”(《文史通义·文德》)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和作者本人的际遇,对于了解作者的撰述旨趣和撰述中的得失、特点,有直接的意义。
  关于史料来源。了解一部史书的史料来源,不仅可以加深对于本书的认识,而且对于考镜源流有极大的帮助,建立起有关史料与所读史书之间的历史联系,并且可以据以判断作者对于这些史料运用的情况,以便于作出恰当的评价。
  关于编纂方法。这是了解史书外部形式和内部结构的必要环节,并由此探索史书在思想和内容上的特点与成就。如作者论《史记》的编纂方法时写道:“司马迁创造性地以本纪、表、书、世家和列传等五种不同的体例来记载复杂的历史事实。这种方法,便于考见各类人物的活动情况以及各类典章制度的沿革源流,开创以人物传记为中心的纪传类史书的编纂方法,成为历代封建王朝所修‘正史’的典范。”这种编纂方法所形成的史书,是对历史面貌的全面反映,是人们认识历史的最重要的途径。本书作者以大部分篇幅来介绍纪传类史书,这是重要原因之一。又如作者讨论《资治通鉴》的编纂方法,首先讲到它的体例,如限断问题,长编问题,纪年问题;其次讲到它的史料,如取舍问题,异同问题,因事立论问题,全书目录问题等。作者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分析,充分揭示了《资治通鉴》全书的结构及其编纂过程,大有利于读者的阅读和理解。凡此,都是这个道理。
  关于评价。此即作者说的“优缺点及其在史学上的地位”。这是读史的关键之处了,不论是认识史书,研究史书,还是使用史书,都不可不明了它的长短得失,它在史学发展长河中起过什么作用,处于什么位置,今天有何价值等等。《史籍举要》一书,自始至终贯穿这一思想旨趣,不限于“优缺点及其在史学上的地位”这一题目之下才讲到这些内容。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论到前人评价的同时,往往也发表自己的评价;而作者自己的评价,正反映了作者在史学方面的卓识。对此下文要作专门论述。
  关于注解及版本。注解,是解读原书的工具之一,也是研究原著的重要资料;有的名注,本身就有很高价值,自也成为重要的研究对象。版本,其流传情况是了解史书的历史价值的依据之一,不同的版本还提供了研究相关史书在文献学上的种种问题,而好的版本则为读史者提供了方便。因此,版本问题也是不可忽略的。
  总之,《史籍举要》之所以有一个整齐的、大致贯彻始终的体例,正是表明了作者力图向读者指出如何通向读史的门径。从专业的眼光来看,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功。有了这样的基本功,才有可能登堂入室,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史学工作者。
  
  三、于评论中见卓识
  
  柴先生在《史籍举要》中,就一些史书发表了评论。这些评论,是柴先生多年研究所得,显示出他在史学上的卓识。按照一般情况来说,他的这些见解和卓识,是可以写成专论或专书的,而作者却把它们寓于这本“举要”之中奉献给广大读者,使读过本书的人大受教益。
  柴先生对史书的评论,常在历史上有争议处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如关于范晔《后汉书》的史论,范晔自视甚高,后人有提出讽刺的,也有表示称赞的。柴先生则指出:“范晔于《后汉书》各卷多数有论或序,议论有独创之见。”他举出卷十五中范晔之论不信谶文、卷十三中范晔之论批评“好巫”、卷七十一范晔之论认为曹操有“功高势强”的局面而终能代汉、卷七十九范晔之论称“群英乘其运”以表明刘汉皇朝并非不可动摇的观念等等,认为范晔在历史观点上确有高明的见解。又如李延寿《南史》、《北史》在历史上也是褒贬各异,清人王鸣盛对《南史》、《北史》更是完全否定。柴先生指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最不赞成李延寿,几乎开口便骂。”“王氏意在使人重视八代史(按:即宋、齐、梁、陈、魏、齐、周、隋等八书——引者),不可偏信延寿之书,而结果又将八代史所以残缺,归罪于李延寿作南北史。如此论证,适足以证明延寿书必有过于八代史之处。总之,南北史与八代史相辅两行,可以相互参证。八代史不能亡,南北史亦不可废,具体得失,在研究南、北史事者细心分析而已。”显然,这是合乎实际的公正的评价。类似的评论,见于书中许多地方,读来都有发人深省之效。
  柴先生对史书的评论,还十分注重于用历史事实本身来说明是非得失,不完全局限于文字上的论争。他评论范晔《后汉书》说:“范晔作《后汉书》,从材料方面讲,有诸家《后汉书》可以参考。此外,传世史料尚多,不忧材料缺乏,这是有利条件。但诸家《后汉书》各有所长,行世已久,新编一书,欲求超过前人,也不很容易。可是,范氏书一经流行,诸家《后汉书》逐渐销歇,至于散失,可见范书必有过人之处,因而成书晚却又能后来居上。”这段话,把范晔作《后汉书》的有利条件、艰难之处及其终于为后世所承认的原因都讲到了,其评论的基点则是从历史事实出发。又如魏收《魏书》,自北齐以下至今,人们在认识上多有歧异。柴先生客观地写道:“如果不是高氏父子支持魏收,《魏书》一定要被毁灭。虽然如此,魏收到后来也受到挫折,甚至北齐亡国之时,冢墓被发,弃其尸骨于外。可见当时人士怀恨魏收,欲推翻《魏书》,决不以修改本为满足,其事至明。至隋代遂有命魏澹重撰《魏书》之事。”“总之,魏收书虽自北齐至唐为人所不满,但改撰之本,毕竟不能胜魏收原本。至今《魏书》长存,改撰之本仅留残简于魏收书中,也可以看出魏收书自有他站得住脚的地方。”在二十四史中,《魏书》是最有争议的一部书,至今仍有人以其为“秽史”的代表,究其原因,一是没有深入考察魏收作史时的社会环境,二是没有细致探究“秽史”说的由来,以至于难免人云亦云之嫌。柴先生着重从历史事实来评价《魏书》,是值得人们重视和效法的。同样,他对杜佑《通典》的评论,也能给人以这样的启迪。他写道:“从杜佑当时政治地位来说,他自地方官做到淮南节度使,而淮南是当时的重镇;后来又做到宰相,当然是统治阶级中的主要人物。他对古代的典章制度有一些研究,对唐代经济制度,礼、乐、兵、刑沿革,很多是出自经历见闻,所以言之有物。另一方面,从历史的发展来看,唐朝是一个统一的封建王朝,开元天宝间,又是唐代经济政治具有相当高度发展的时期,在历史学上,已不能满足于分散的片断的记载,而是需要有系统的、全面的记载和研究了。《通典》起于古代,止于天宝,正是反映了这种时代的要求。”这一段话,写得非常平实,但把《通典》产生的主客观条件都讲到了。
  通观《史籍举要》一书中作者所论,我们可以做这样的概括:第一,这些评论,对于一般读者了解、认识有关史书,无疑有直接的帮助;第二,这些评论,对于专业工作者进一步研究有关史书以至史学上的相关问题,也有很大的启发。在这方面,我们作为后学,对柴先生的史学研究和史学思想,确有加以继承、发扬的责任。
  柴先生在1931~1965年期间撰写的一部分论文,经刘乃和先生整理校订,集为《史学丛考》一书,由中华书局于1982年出版,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可视为《史籍举要》的姊妹篇,二书参照研读,自有更多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