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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卡片(之三)

作者:周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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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风流
  语词的命运,想来也和个人的命运一样,有定数也充满无常。有些词天生高贵,仿佛戴着法官的假发套,让人一见之下顿生景仰,如“民主”或“莎士比亚”;有些词天性低贱,如那推磨的驴,只配干些重累脏的营生,如“通奸”或“秦桧”;有些词鹏程万里,像一只蓝筹股一路飘红,如“爱情”或“自由”;有些词命运多舛,篷飘不定,“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如“左派”或“风流”。
  “风流”是一个暧昧的词,极易使用不当。这不当是两方面的,既可能与你用词疏忽有关,也可能是意义的真身被理解的歪风吹斜了身子。何况,“风流”又正好属于那种身子骨不够硬朗的词,特别容易被吹斜。当你说某人风流时,他会拿不准你是在恭维还是贬低他,所以,你得到的回报将是迷人的抿嘴微笑还是一顿老拳,也只有老天爷知道了。我以为明智的做法是,在日常生活中尽量不要使用这个词,或者,只在某个可靠的小圈子里用用。显然,两个娘们背地里咬着耳朵说出的“风流”,与一位书生嘴里的“风流”,不像是一个概念。
  若参照毛泽东的见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风流完全是褒义词,而且还是大大的恭维。但看来毛泽东的话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未必始终牢靠。毛泽东是富有古典文化修养的,他诗词里那点古意,粗疏无文的大爷大妈可没能耐领会。结果,我们在民间看到的恰恰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在民间符号体系里,“风流”总是包含着强烈的性意味。一个人(不论男女)只要在男女关系上被认为不够检点,那么他就是“风流”的。在那个年代,“风流”这个在我们人文历史中曾经比大美人西施还要风情万种的词汇,竟沦落成“轧姘头”、“乱搞男女关系”的同义语。词若有灵,不知将如何捶胸顿足,仰天长叹。
  当然,稍稍凑近一点,我们也会发现,“风流”固然特指男女关系上的随意,但该随意与那种管不住自己裤腰带的行为,还不是一回事。风流者既非色狼,亦不宜与婊子划上等号。风流者多多少少还得算是爱情的追求者,只是他们不满足于只拥有一个情人,同时也不理会什么“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罢了。如果我们不那么假正经,就应该看到,男人见了合适的女人就有点骨头发酥,女人见到合适的男人就有点眼神迷离,实在也是光天化日之下最正常的生理、心理反应,内中原没有违拗天性的成分。俗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也已多少预示了此种现象。
  那么,“风流”中又有多少“风流”内涵呢?说来惭愧,人们寻常挂在嘴边的“风流”,实在也寡淡得很。众所周知,中国没有绅士传统,没有骑士传统,因而也谈不上有什么尊重妇女的传统。一种不以尊重妇女为前提的风流举止,再怎么引申,也无法与毛泽东意下的“风流人物”沾上边。我国有“风流才子”一说,其典型代表有《西厢记》中的张生和那位传说结下三笑姻缘的唐伯虎。仔细推敲,此种才子只是狎妓的老手兼爱情的生手,“风流”得很不风流。
  所以,依我愚见,既然“风流”作为一个字眼已经由当年的黄钟沦落成今日的瓦釜,词味大坏,我们也就不宜再轻易用它来界定某种性格。今之“风流”,摇曳在“浪漫”与“浪荡”之间,为避免看走眼,我何不干脆对它来个全盘否认。
  
  22.风泼
  一种“老娘”德性。江南方言里有将女人乳房按照年龄经历分为三个级别之说,待字闺中时是“金奶子”,初为人母时是“银奶子”,徐娘半老后辄为“狗奶子”。所谓“老娘”的风泼,就是一对无所顾忌的“狗奶子”。套用一句阿混语,就是“我是老娘我怕谁”。
  公平地说,这句套用的话比它的原始版“我是流氓我怕谁”更厉害,更具说服力。流氓还是要怕人的,小流氓怕大流氓,大小流氓一般都怕主子,怕警察,怕蹲监狱,怕挨枪子。但“老娘”天不怕地不怕,她扯开嗓子开骂时大小流氓都躲得远远,着地打滚时警察都只能装做没看见,在法院受审时连法官都不敢与她正眼斗眼神。她没有任何顾忌,传统文化通常用以制约女人的种种招数,对她全部失效。对她来说,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所有的女人都是烂货贱货,她对生命没有敬意,对社会充满嫌恶,对自身的女性性征连最基本的忌讳都没有。她甚至都不把自己当女人,你还能指望她拿你当人看吗?
  “老娘”般的风泼,是一种社会瘟疫,一旦染上,无药可治。流氓怕老娘耍泼,是觉得跌份,骂不过她,甚至还未必打得过她,因为老娘似的风泼,擅长的是持久战。她不是公鸡,斗败了不会落荒而逃,她是一只天生不知道失败的母鸡,永远咯咯乱叫,撒你一身鸡毛。警察和法官怕老娘耍泼,是因为她的行径几乎不可能受到法办。说脏话怎么啦?遍地打滚又犯哪条王法啦?咬破别人的小脸蛋、扒下某位同胞的裤头又关你什么事?有本事你做司法鉴定去,有能耐你告我强奸罪去,呸!我是老娘我怕谁。
  两个男人吵架,相骂的内容不见得与性有关,两个“老娘”一旦风风火火地干上了,不管有事没事,有辙没辙,双方必专在性的领域下手,你骂我一声破鞋,我回你一句婊子。两个男人打架,一般多少得讲究点规矩,知道哪些地方不该下手;两个“老娘”一旦胡搅蛮缠地扭结在一块,除了常见的互扯辫子外,通常还特别喜欢照那不该下手的地方招呼,你扯我的裤兜,我掀你的乳罩。男人打架无非拳打脚踢,“老娘”干仗偏讲究指法牙功,双方尽想着破你的相,丢你的脸。
  一个女人不幸成长为“老娘”,除了教育上的缺陷和生存环境上的不良影响外(这是必然的),多半还与个人经历有关。最常见的情况是,她曾遭到某个男人的欺凌或抛弃,她天赋的少女情怀和女性理想,遂随着这一蹂躏而一去不复返了。由于女人不可能在自然状态下无师自通地成长为“老娘”,老娘式的风泼,遂也成了对社会的控诉。当然我这也是说说大话而已,事实上女人一经成为“老娘”,所有依附在女人身上的传统情感也立即不翼而飞,没有人再会生出“我见犹怜”之情。更可怕的是,老娘式的风泼会成为一种污染源,使受她影响或与她对阵的女子,也奇怪地被激发出老娘风情来。——在生活中我们经常遗憾地看到,一个训练有素的“老娘”,会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临时逼出个“老娘”来。
  
  23.风骚
  一种发乎情但不肯止于礼仪的女性特征,遂构成对男子的性骚扰。男子对女子的性骚扰主要借助力学原理,女子对男子的性骚扰主要借助光学原理。对风骚的指责主要有两种人,道学气十足的君子,天下拒绝风骚或无力风骚的女人。由于文化和体质上的原因,风骚的女人在中国相对较少,官方地位较低,当然现在她们正一天天多起来,地位也呈水涨船高之势。
  男人对风骚气的女人大多态度暧昧,欲拒还迎,当对方眼神迷离起来,声音哼哼起来,乳房颠跳起来,髋部扭动起来,男人——除了“道学强迫症”患者——几乎必然会引起生理反应,就像约翰·肯尼迪轻易被玛丽莲·梦露击倒一样。但由于文化上的原因,中国的男人生理上被击倒后,情感上往往奇怪地没有被相应击垮,他们还在“道统”上留了一手。中国男人由于不具备古希腊式对女性裸体美的审美眼光,这也影响了他们的反应模式,即要么闭上眼睛,以夫子“思无邪”的遗教强力约束;要么彻底放纵,在把对方视为玩物的同时,也把自己理解为一头公牛。比如说,中国作家不会出现梅里美式的纯正激情,以不带附加条件的审美眼光对风骚女人(如卡门)进行歌颂,或哪怕像托尔斯泰那样,虽有道学气作祟,仍不妨碍对一名妓女寄予深切同情和好感。中国男人界限分明,对风骚(古语是“浪”)的女人只愿承认其使用价值,没能力肯定其审美价值。反映在社会行为上,当然也就不愿明媒正娶地把她迎进家门来了,或即使迎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把她立为正室的。至于天天晚上朝她小屋里走,当然是另外一回事。
  文化中的男人和女人在良性意义上,应该能互相培育,男人的绅士气质容易激发妇女的淑娴品质,男人的一味好色猛干,也会阻滞风骚的发展方向,不利于它培育万种风情。使风骚停留在风骚,是因为有些男人除了好色还是好色。
  这说的是男人的视点,就风骚本身,它只是一种不愿将自己的生理需求臣服于文化压抑的举动。它是自然的,如花自然地绽放,酒自然地发酵,杨柳自然地摇摆。由于风骚通常是指“性”的张扬,所以小丫头不管如何穿露脐装,也不会被指责为风骚。风骚基本上指的是三十岁过后的女人,它不具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羞怯,它多少还是训练有素、老于风尘的。简而言之,风骚的女人无非特别喜欢那档子事儿罢了,不仅喜欢,还不怕别人知道,甚至还惟恐别人不知道。——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目光只要能够稍稍超然一寸,就会发现,这本是自然界最最自然正常的行为。至少上帝老儿对风骚的娘们不会有什么意见,这是上帝和君子最大的区别。
  风骚最大的敌人,不是男人,而是别的女人。在女人掠夺男人的战争中,风骚娘由于战术对路,目标明确,抄小径不绕弯道,再加胃口奇大,所以特别容易占得较多的市场份额。一个风骚女人的出现,在别的女人心目中,其可怕程度不亚于池塘里突然游进一条大黑鱼。
  
  24.乖戾
  乖戾,属于无常家族中顶不可爱的一员。
  一般的性格无常,未必指向他人,也可能指向自己。他是因为心理失控才变得反复无常的。既已失控,当然可能瞧谁都不顺眼,包括瞧自个。有些人就特别喜欢对自己生闷气,常会无缘无故地绞自己的头发,对着镜子骂自己是混蛋,一旦面前出现生人,立刻又笑脸相迎。至于青春少女性格上的反复无常,偶尔还是魅力的来源——当然,最好别过分了。乖戾则不然,它是专冲着别人来的,是一种典型的攻击性性格。通常,我们习惯于将动辄急躁、发怒的家伙,称为乖戾之徒,而且这份急躁往往好没来由,这份怒火常常也会让人大感意外、惊愕乃至狼狈。
  可以大胆地把乖戾与幽默作一比较,因为两者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能使人感到惊讶,就像蚊子和接吻的共同点是都能使人酥痒一样。幽默是智力上的意外,因为来得突然和友善,来得俏皮,我们的感受就像意外得到一笔智力小费。乖戾则是性格上的意外,因为来得突然和狠霸,我们得到的往往是意外的难堪,突如其来的错锷,就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幽默是人间的润滑油,面对幽默,我们谁都会觉得心情爽快,谁都会多少养成对困难的无所谓态度。乖戾则如同判官的惊堂木,乍闻之下,不免脑门子轰然一响。面对乖戾者无因而至的骤然发难,我们第一个感受往往是:我招谁惹谁啦?第二个感受则是: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过话说回来,当你面对一个乖戾者时,事实上你也很可能同时成为乖戾者。这有两个原因:一、面对乖戾者,你引以为荣的温和脾气也可能暂时失效,哪怕仅仅为了自卫,你也可能临时变得乖戾起来;二、即使面对乖戾者的发难(在感受上通常与挑衅差不多)你仍然温和有加,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但也不能保证你不被对方视为乖戾。对方既然生性乖戾,他就会按照乖戾者特有的牌理出牌。乖戾者是自我中心的,在乖戾的眼神看来,世间万物,也许无所逃于乖戾。虽然我们谁都被乖戾者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万分,但我们还得知道,世上受乖戾者侵袭最深重的,往往正是乖戾者本人。你也许只面对一个乖戾者,乖戾者则会觉得凡人无不乖戾。——乖戾最明显的特征恰恰是,他是不可理喻的。
  我在生活中也遇到不少乖戾者,其中还不乏才智过人之辈,虽然才智过人并不是成为乖戾者的充分必要条件。乖戾者的牌理与正常人的牌理正好相反,所以他在生活中,总是给人出错牌的感觉,他的表现永远与你那合乎逻辑的期待相反。哪怕你自以为正在讨好他时,哪怕你还自以为自己的讨好术非常高明时,你仍然可能得罪了他。得罪乖戾者,就像天上的不测风云一样,说来就来,无章可循。所以你没必要自我检讨,乖戾之成为乖戾,正在于他的行为不以你的努力、你的意志为转移。说得极端点,哪怕你为了迁就他而最终把自己都弄得乖戾起来,你仍然无法适应他的逻辑。两个乖戾者并不能成为惺惺相惜的同道,他们的牌理仍然毫无共通之处,他们也许斗得更加厉害,就像两只刚一照面的公鸡那样。
  对于未必要尽义务善待乖戾者的芸芸大众来说,我的建议只能是,躲得远远的,让他一个人去发泄。
  
  25.孤僻
  有两种可能,被他人冷落和被自己冷落。前者是一种伪孤僻,其实更应该放在嫉妒的显微镜下观察其繁殖情况,后者才是我们不妨在此制成标本的性格类型。
  孤僻通常取决于血液属性和童年创伤,它是敏感学的一个分支,忧郁症的一个分号,和孤独有着质的区别。孤独是思想性的,孤僻是病理性的。比方说,钱钟书先生反应敏锐,口才惊世,具有社交家的出众才能,越是在稠人广众中越能显示舌战群儒的风采,然而他仍然更喜欢逃避世人,躲进小楼,这便不能被说成孤僻,只能说是性喜孤独。孤僻者虽然也喜欢逃避世人,躲进小楼,但一旦逃无所逃之时,却仍然是孤僻的。孤独者也许是不屑于和人交往,孤僻者却是没能力与人交往。孤独往往成为思想家的动力来源,孤僻无此功能。躲进小楼的孤独者往往才思汹涌,创造之念汩汩而出,孤僻者躲进小楼却只是木呆呆地瞧着墙上的斑点,或不断地给自己写信——我的意思是写日记,也许还不断地烧日记。
  性格总带有某种先天性,但人作为社会性动物,后天影响也不容忽视。孤僻就是如此。心理学家若和孤僻者聊天,只要方法对头,时间够充分,一般总能找到一个或多个应该对该性格承担责任的特殊“事件”,也就是“童年创伤”。虽然有人遇到相似“事件”,却并没当回事,但这便与“血液”属性有关。不过,我快要危险地扯到临床领域了,快快回头。
  从看客的角度,我们往往无法一下子瞧出某人是否算得孤僻。这里主要有概念上的混乱,即一般人较少注意孤独与寂寞的区别。寂寞是人类的大敌,人类中大约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是最怕寂寞的,但真正的孤独者恰恰不觉得寂寞。在孤独中他倍感充实,只是这一点别人意识不到。同样,真正的孤僻者也未必会感到寂寞,不管他的孤僻出自自愿还是被迫,在孤僻生涯中他事实上已具备与孤僻相安无事、长相厮守的能力。他固然没有孤独者的创造欲望,却也没有寂寞者的百无聊赖。所以,寂寞者只要有人邀请,立刻会坐到牌桌上来,孤僻者总是表现得懒洋洋的,即使终于坐上牌桌,看上去也像给足了你的面子,而不是你让他的心灵获得了解放。至于孤独者,则会坚决拒绝你的邀请。
  孤僻是一个朝瞳孔里打井的过程,如果我们排除痴呆、迟钝的图像干扰,则孤僻还是智商高过110的那些人的事。一个在自信与自卑两方面都有过充分体验的人,才是孤僻的理想人选。孤僻者如果瞧不起自己,却不等于他会瞧得起别人。他有见解却没抱负,有学问却没冲动,习惯于将自己的生命状态从固体转化为液体,从思想转化为情绪。他躺在自己的情绪水面上,不思不想却又浮想联翩,不急不躁却又忧从中来。极端的孤僻易形成自恋,这几乎是必然的。
  孤僻什么也战胜不了,却能有效地保护自尊。孤僻者大抵有着卓越的听觉,第一个感到地震预兆的八成就是孤僻中人。孤僻易于转型为恋物癖倾向,仿佛具有特异功能,可以接收到很多我们谁也觉察不了的信息。孤僻者总是躺在床上,但睡着的时间多半比你我都少。孤僻是很有些审美价值的,因此,见到一个孤僻者变得合群起来,总使我怏怏不快。
  
  26.豪爽
  谁不喜欢与豪爽者打交道呢?话说回来,谁又打心眼里认为豪爽有什么了不起呢?
  首先,可以认定豪爽是一种男性品质,女人中若出现豪爽者,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夸她什么“巾帼不让须眉”,这便正好从反面坐实了豪爽的男性特征。其次,豪爽是一种利他的品格,豪爽者在给他人带来欢笑和方便的同时,也难免会使自己的口袋日渐空疏,会使自家妻子的脸色日益难看。在与朋友们喝酒时,抢着付账的总非豪爽者莫属,偶尔的例外,也多半是由于这位豪爽先生当时已烂醉如泥。的确,豪爽总是透着一股酒德,它使人沉醉,让人开怀,却无助于豪爽者本人在人世间的上下求索,夤缘得势。也正因此,我们非常遗憾地发现,在人类已知的大德大贤中,几乎没有一位具备豪爽的性格特征。真正目光远大、习惯以雄鹰的气概鞭策自身者,当然不愿意仿效豪爽者的行为方式。如果他们竟然这么做了,就是说一个素来以阴鸷之道立身行事的家伙某一天突然发出一声豪爽的大笑,请你留神笑声背后的暗器。豪爽作为一张牌,一种拖刀计,是常能将对手立斩于马下的。
  当然,利他的品格并不见得真能处处利他,让豪爽者代你结账固然非常划算,让他代为看管小孩或代为照管公司业务,捅了娄子你可别怪对方不够朋友。谁让你自己不长眼睛?在生活中,有两种人是最需要我们加以设防的,一种是奸诈之辈,至于另一种嘛,差不离便是豪爽之士了。奸诈之辈会存心使坏,豪爽之辈则会无意添乱。不管存心还是无意,反正我们都得遇到伤害。区别在于,被奸诈之辈暗算了,你还可以想办法报复,被豪爽之士搅了局,你却只能自认倒霉。由于生活中奸诈小人在比例上略少于豪爽客,所以,我们受到豪爽捉弄的机会,还可能更多一些。这个“多”还有另一层原因,奸诈之辈的存心使坏,通常难得一见(如果他天天使坏,也就不成其奸诈,而只沦为泼皮无赖了),豪爽先生的无意添乱,倒更像是一道家常景致。就我而言,这辈子受到小人算计,自以为极为少见,但因为朋友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脾气而蒙受的种种难堪,倒也不在少数。当然,官场中人的感受,完全可能与我截然相反。
  不用说,豪爽本身属于那种平面展开型的性格,一个豪爽者可以感染一桌斗酒划拳之辈,然其缺乏纵深感也是不消说得的,理由是:豪爽本质上属于一种肺部扩张而非心灵震颤,因此,不仅手拿手术刀的大夫不太可能具备豪爽的性格,通常从事所谓思想教育的人士,一般也与豪爽无缘,虽然后者在生活中常会成功地向他人制造出豪爽的视觉效果。豪爽,我们认为它不是那种自我圆满的性格,就像石油每每与天然气共生或孔雀开屏时总难免同时呈现出丑陋的肛门一样,真正的豪爽也常会附带有若干让人不易接受的脾性,包括时间观念太差,卫生意识不强,借别人的钱常常忘了还等。人们很喜欢与豪爽者一起喝酒打牌聊天旅游,却不太愿意请豪爽者一起喝咖啡。装修新居时人们首先想到请豪爽者帮忙,一俟新居装潢一新,则十有八九会忘了把电话号码告诉他。
  
  27.狐疑
  “狐疑”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词,简练而生动,相比较而言,诸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类成语,就显得累赘死了。那位古人当年创造它时,好像真需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不像“狐疑”,一望可知属于天才的灵光乍现。作为词语的“狐疑”是可以付诸想像的,我们一瞥之下就能准确地捕捉到它。你只要对这个词稍加凝视,再闭上眼睛,便不难在脑海里掠过一头黄色狐狸的美妙身影。它疑心重重,又飘忽不定。
  然而,正如人们永远划不清野心和雄心的界限,要说明谨慎与狐疑的区别,好像也非易事。在外观举止上,狐疑与谨慎往往共用着一副嘴脸,说话的腔调也如出一辙。外观上的相像,自然会给我们的判断制造额外的障碍。我们一不小心就可能将谨慎者误认为优柔寡断,一不留神也同样可能将狐疑的表情误解成深谋远虑。据说“有比较才能有鉴别”,那么,我且试着将狐疑与别种疑虑作一比较,以便试试能否鉴别出一些新的东西。
  狐疑当然是一种猜疑,但又比寻常的猜疑更难缠一些,更胶柱鼓瑟一些,也更难以被说服一些。猜疑似乎是一种凡人皆有的常态性格,狐疑则经常被归为病态的范畴,虽然它与医学上认定的那种带有神经强迫症特点的怀疑又不是一回事。事实上当一种疑虑无法与“谨慎”沾上边时,它便被降格为“狐疑”起来。谨慎过后,通常会伴有行动,所以谨慎里常常贯彻着某种意志,狐疑的背后却可能啥都没有。狐疑更像某种无人过问的猜疑。较之猜忌,狐疑目标暧昧,也未必带有攻击性。狐疑是寂寞的,狐疑者的视线也远没有猜忌者那么锐利。一个人如果自认多疑,他也许是想表明自己具备一位哲学家的素养,具有那种人类最为珍贵的怀疑主义精神。如果他果真具备这种精神,我们当然不愿相信,这种精神不可能经由一头狐狸的曲线加以演绎。狐疑从来不针对自身,惟其如此,狐疑便丧失了自我分析、自性开悟的能力,狐疑者永远找不到北。
  与狐疑最接近的性格,似非犹疑莫属。这样,我们便又凑近了狐疑一步,发现它主要是一种女性性格。众所周知,狐狸作为一种动物虽也有雌雄之别,但人们提到它时却总是认定为阴性名词,仿佛它属于单性动物。中国文化、文学史上那么多狐仙,几乎尽由女子扮演,也多少算一种证明。且不说狐狸身上的那种可怜气味,多年来也一直被人不怀好意地利用来指责那些生活态度较为随便的青年女子。若说狐仙中还不乏良家女子,骚狐气里可就较难找到从良的理由了。这样,我们在狐疑中便能感知到一缕媚气,狐疑也便因此和“犹疑”拉开了明确的距离。唉,汉语的词汇量既是那么丰富,对于一位追求用词精确的人来说,他完全没有理由把狐疑用在一位男子身上,除非他想暗示,这位男子有着明显的女性化倾向。性格和词汇一样,本来也是有阴阳之别,只是有些文字表现得特别明显(如法语),有些文字表现得比较隐晦罢了。
  狐疑还好像是一种气质性的多疑,它可以不断从狐疑者内部生成怀疑的理由,继之以一种娇嗔的方式体现出来,结果,狐疑虽然主要由女性发动,却成了那种最能使英雄气短的东西。反过来说,由于这个世界并非经常性地需要一往无前式的坚定,狐疑作为生活中的润滑剂,常常也能使受感染者避免超速行驶。
  
  28.矜持
  智性对眼耳鼻舌身的占领,当这一占领还停留在计划阶段,我们看到的是“拘谨”,停留在摸索阶段,我们看到的是“狐疑”,一旦占领成功,我们看到的便是矜持。矜持与迟钝的区别,在于矜持中有智性介入,迟钝中却只有迟钝。于是,矜持便成了某种有意味的迟钝,如果我们一定要说它迟钝的话。
  这意味的主要指向是身份感。一个对自己的身份非常警觉,同时又远没有达到应付裕如之境的人,最容易表现出矜持。套用心理学的行话,这里存在着一种角色紧张,沿用我个人偏爱的说法,这是人的自然状态被人的文明状态愣住后的反应。矜持表现为反应的延迟,而延迟所要求的空间,恰好用来容纳发愣。矜持者原本也许都是感官发达之辈,惟其发达,惟其经常不听大脑的使唤,才要求大脑挺身而出,实施干预,以免自己的行为因过于出格或丢人现眼而让人瞧出破绽来。矜持者就像被强制要求倒背着手坐在教室里一声不吭的小学生,我们当然不能认为,倒背着手乃是出于他的自然爱好。
  矜持往往发生在身份、地位突然改变(往往是升迁)之后,而不是之前。在生活中我们经常看到,一个本来可以一起逛商场吃盒饭说诨话打扑克的同事,因为一次任命,再见面时突然让人浑身不痛快起来,具体地说,就是让人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起来。请不要在背后过多地说他的坏话(如装蒜或假正经之类),他是无奈的,可怜的,他正身不由己地陷入对新身份的探索性审视之中。由于对突然面临的处境、地位感觉陌生,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于是,矜持成了一种相对最保险的万安之计,可以确保在自己想通或作决定之前不至于露馅。对付束手无策的最佳方案,难道不正是干脆束起双手吗?避免搔首弄耳的理想途径,难道不正是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倨傲姿态吗?矜持经常与犹豫、猜忌和自信心缺乏等心理做伴,并充任它们的保护色。相反,自视甚高者几乎不可能矜持,不管他的地位如何变化。他也许会洋洋自得或捶胸号哭,但决不会矜持。“自视甚高”作为一种情态不管如何让人瞧不惯,在他自己,毕竟又是一种自然情态。
  其实,所谓暴发户的狂傲,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矜持。因为内心还清晰驻存着一个破落户的记忆,家族血液里并没有足够调用的显贵气质加以支撑,一旦横财飞来,也立刻会显得呆头呆脑起来。矜持是卑贱者试图走向高贵时所必然要登临的一道心理之坎。矜持严格地说是一种社会性格,杂糅着失败和成功。
  归纳一下,矜持是一种做作。当一个人获得的身份地位已然超过自己的能力,同时又偏偏对该身份地位特别在乎,矜持就会如期显现。拘谨有一定的先天性,而矜持者一旦从心理上完全胜任了自己的名分地位,矜持即告消失。拘谨不分男女老幼,矜持则往往只体现在所谓的成功之士身上。他的忸怩作态其实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的矫揉造作不具备任何展览性,完全是个人心理图像的反射。这是矜持与拘谨的相似之处,也是与做作、矫情的最大区别。
  
  29.坚强
  坚强也可粗分两种,一种是可供观赏的,充满造型意识的,因而本质上有点轻飘飘的;另一种则无甚观赏性,说不定坚强者还完全没有“我很坚强”的自我意识,他还一直在为自己的软弱羞愧着呢,但他确实有可能非常坚强。我们知道,世上最勤奋的人,多半属于那些老在抱怨自己懒惰的人,同样,真正的强者,也极可能出现在自认为软弱的人之中。自认为坚强,即使不是非常可笑,也应该是不怎么可信的。
  外表上的坚强,常常说明不了多少问题。一个冷漠者,一个自私者,都可能在观感上被人误解成坚强。让人沮丧的现实是,冷漠或自私,在生活中往往还是一层高效的生命保护色,不少长寿者都具有冷漠和自私的特点,他们很少为他人的喜怒哀乐所动,自然也就很少使生命有所触动。由于坚强具有形迹离不开镇静自若的特点,这些仅仅因为冷漠或自私才显得不动声色的家伙,便最可能大面积猎取坚强的声名。人们一般习惯于根据事态的程度或性质来判断对方是否坚强,而不是依据当事人本身的情感特点。即以丧妻而论,寡情之辈的镇静自若与深情之士的迅速站起,是完全无法等量齐观的。只有当对方是深情之士时,我们才可能确认他的坚强。这也是我阅世观人的基本出发点。
  对于自认为坚强的家伙,它往往只是意味着一种暂时还没有倒下的姿态。意识到自己的坚强,十之八九也就是他自感技不如人的时候。它有时是一种具有感染力的固执,有时是一种穿上锁子甲的软弱,有时又是一种绑上石膏的镇静。一个花了四小时十五分才跑完马拉松全程的人,或一个在裁判数到七才挣扎着爬起来的拳击手,最有希望得到坚强的评价,尽管后者十秒钟后又被揍出绳圈之外。与之相对,率先冲过百米终点线的人却被认为与坚强无缘。可见,在有些情况下,坚强不幸地沦为劣势下的美德,一顶失败者的荆冠,正如傲慢乃是强者的名片。当一个人露出坚强的嘴脸,我要说,你老兄可不太妙哇。
  我说过,真正的坚强者,往往都奇怪地充满了弱者意识,而决非自以为坚强。这也再次说明了我强调再三的核心观点:一个人具备何种性格,并不由他自己说了算,自以为有了,往往反而落空;自以为没有的,倒反而坚实得很。在性格领域,人们常会有意无意地使用化装术,对自己的性格并不都具有自知之明。比如,想当艺术家的,常常会想当然地以为自己身上充满奇形异迹,他会仅仅因为听说某种性格是好的,就不加分析地把这种好性格强加给自己,乃至深信不疑。我愿意在这里提供一个大致不差的标准:在优秀性格领域,凡是自认为不具备或相差甚远的,常常未必如此;自认为拥有此种性格的,同样未必如此。在负面性格领域,判断的依据不妨正好颠倒过来。以之判断某人是否坚强,虽不中,亦不远。
  坚强到底仅仅是一层釉彩,还是货真价实的本质,需要我们参考一些因素,再摒弃一些因素。可参考的有:他是否富含同情心,他是否具备一定的幽默感(幽默是一种神奇的意志,可以使人一面具有强大的抗击打能力,一面又保持对生活的敏锐),他是否具有相当的生活自理能力,等等。可摒弃的有:他是否非常在乎他人的评价,他是否行为刻板、中规中矩,他是否最容不得他人开玩笑,等等。
  判断一个人是否坚强,不以眼泪为标准,同时也不排除眼泪。
  
  30.矫情
  一种精神化妆品,主料是虚伪,副料是激情,再由虚荣提炼合成。化妆过度,易形成不治之症。
  矫情的出发点颇可圈点,它体现了对美好人生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对追求的过程显得非常不耐烦,试图一蹴而就地与追求物取得形貌上的整合。我们知道现代竞技运动倡导的“更快更高更强”,使那些肌肉强健的运动员,往往同时成为伤痕累累的病夫。这是因为他们为了提高运动成绩而采用的训练方法,本质上是反自然的。从摄生长寿的角度观察,运动家得享高龄者,反而寥若晨星。同样,矫情者由于总是激烈地展示自己原本缺乏或远未培育成熟的珍奇情感,强迫自己的眼睛拿大顶,强迫自己的嘴唇倒栽葱,强迫自己的心灵玩高台跳水,长此以往,便反而对自然状态下的情感体验无比陌生。一个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会从原则上否认牌理的存在,一个拒绝体验自然情感的名士高人,也会本能地倾向于无视自然情感的价值。就像弗洛伊德认定性欲的升华可带来创造一样,他大概也认为高尚是卑鄙的升华方式。
  距离生成美,也生成丑。矫情之所以可憎可厌,正在于他试图展现的情感与他实际拥有的情感,隔着万水千山。显然,我们并不讨厌猴子,只要它不在人前玩弄深沉。对一头饿狼我们也未必有多少成见,前提是它不应该在头上裹一条外婆的红纱巾。
  由于矫情——我说过——体现了对美好人生的向往和追求,所以矫情的出现,带有相当程度的必然性,人们总是一不留神就变得矫情起来。矫情的家族也洋洋洒洒,子嗣兴旺,不可能被穷尽。几乎所有值得肯定的情感,都有可能成为矫情的绝佳对象,就像几乎所有可能畅销的文本,都会成为盗版者的攫取目标一样。这是因为人心天然具有某种演员错觉,我可以把它概括为如下原则:再现等于拥有。
  应该注意区分两种矫情,一种是可以理解的,不妨付诸一笑的,或甚至值得鼓励的;一种是需要预防的,值得警惕的,或必须接受批评和拷问的。小女孩为了变得可爱些而向“格格”矫情,小男孩为了变得沉稳些而向“酷哥”矫情,或大姑娘为了变得成熟些而向“性感”矫情,小伙子为了变得潇洒些而向“痞子”矫情,均无伤大雅。相反,江湖术士为了一己私利而向“大宗师”矫情,潦倒政客为了膨胀野心而向“帝王”矫情,或卑贱文人为了赢得尊崇而向“文化”矫情,下流戏子为了霸占传媒而向“风流”矫情,都应该引起足够的关注和警惕。
  后一种矫情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是虚伪的高级阶段,带着艺术的面具,擅长将情感的马达开足,要么激越无比,要么深沉透顶,要么伤感至极,要么正义到家,往往具有显而易见的感染力。它矫取的情感就像阴谋家矫取的皇诏一样,在我们这个实践理性很不发达的民族,会轻易地颠覆人心,以文化的名义指桑骂槐,以激扬文字的方式颠倒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