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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外说琴

作者:徐 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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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
  读书之乐,在于由“发现”而“联想”,随兴所致,触类旁通;积而有思,思而有得。余尝以披览之陋,乃见诸多典籍之中,所涉“琴事”颇饶意趣。琴者,古乐之器也,以琴器而入史籍,乃为人事之佐也。其或为轶事,或为典故,或为正传,或为野史,虽所叙寥寥,或仅只数语,然令我读之解颐甚或莞尔者,不为鲜见。窃以为古人与琴之关系,远甚于今人。《诗经》之《小雅·鹿鸣》即云“我有嘉宾,鼓瑟鼓琴”,琴之遍于朝野,自古已然。琴、棋、书、画,为旧时文人引为风雅之事;琴、剑则为儒生侠士随身佩带之物。故以“琴心剑胆”喻刚柔相济、儒雅任侠;以“琴鹤相随”喻志趣高洁、为官清廉(宋·苏轼:“夫君清且廉,琴鹤最相亲”)。是故“焚琴煮鹤”,乃为大煞风景、渎毁美事之所譬也。至于夫妻和谐、兄弟情深、友朋谊笃,则谓之“琴瑟之好”,实为妥帖之至。古之人也,居则抚琴自娱,出则以琴会友。乃至安邦治国之道,布衣乡野之聚,似俱与琴事有不解之缘耶。此则令人思之而自见其趣。故特以便览之偶得,缀而成文,以就教于读者方家及诸多同好者。是为小引。
  
  成连“海上琴”,张岱“涩勒”功
  
  孔子曰:“学而时习之。”大凡学问技艺,无不得自“时习”之功,岂琴艺独能异乎?然习琴之道,则大有学问在焉。
  春秋时的俞伯牙是闻名古今的琴师,据传在年轻时曾从“天下第一名师”成连学琴。苦学三年,迄未出师。究其原因,乃成连觉得这位“高足”虽学有所成,却尚未进入“情至空灵”之“境界”。于是谓伯牙曰:“吾能授你以琴艺,却不能陶冶你之胸襟,而吾师方子春则能做到。他授琴于东海之上,其琴室海阔天高,何不与我同去请教?”遂同行而至蓬莱仙山。下临泱泱大海,浩浩洪波,成连则称要远迎恩师于海上,遂独自驾舟而去,谁知去而不返。伯牙伫立良久,只闻海水激荡奔涌,海鸟悲鸣呼号,山林杳杳冥冥,遂恍然而悟曰:“何来方子春者?此乃恩师成连授琴于海上也!”顿觉胸襟愈阔而境界愈宽,于是抚琴高歌,与山风海啸和而鸣之。从此,伯牙弹琴遂出神入化,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身临江海,眼界自阔;得之天籁,无师自通。个中“真味”,又岂独琴乎?凡艺术之承传精进,莫不如是也。
  如果将胸襟、境界的修养,视为“务虚”的话,那么,习琴的“务实”方面,则仍然有其艺术规律可循。
  曾写过《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明人张岱,在《绍兴琴派》一文中,述其从师习琴,半年得二十余曲,可谓稔熟也。然而他坚持“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由生而熟,本是习艺常规;“练熟还生”,那就是非同寻常的独特体验了。因为一旦琴艺娴熟,极易“自我蒙蔽”而驾轻就熟。轻车熟路,自无履险之虞,然亦无探险之乐、猎“奇”之趣,而且极容易走向“油滑”,沿“熟路”顺坡滑下,于艺术断无长进。君不见操琴者万众,“熟”而能奏者十之八九;而真能称为艺术家的高手,则凤毛麟角也。成功之道,惟有艺术上再次出现生涩之感,即所谓“以涩勒出之”。“涩勒”,真是一个绝妙的词汇,也是一种吃苦的功夫,含滞涩、磨蹭、缓慢、生僻之意。比之“油滑”、“熟腻”,看似“愚钝”,实则如嚼橄榄,涩中有甘;如登山路,滞中有进。张岱“涩勒”之说,与清代名画家郑板桥之体验酷似。板桥《画竹》诗云:“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毫夜间思。剔尽冗繁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此亦深谙生、熟之道也。学画也好,习琴也好,都要在熟练的基础上,不断地进入又一轮“生涩”的艺术感受,不断地“虽熟犹生”,方能体验到“艺无止境”的乐趣,逐步臻于成熟。张岱习琴而深谙此理,并付诸实践,故能使“听者诚服”而“无出吾上者”。他终成为琴坛高手,也就不足为怪了。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在与琴相关的故事中,“高山流水”可说是传之最久而又最广的一则佳话。
  《列子·汤问》曰:“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一个“善鼓”,一个“善听”,而且善听者深得堂奥,能从琴声中知其表达的志趣与内涵,这就十分难得了。由解琴、解音而推衍为解人、解心,这就是“知音”一词的双关含义。朋友之间或男女之间,相得知己,殊为不易,“欲解鸣琴弹,恨无知音赏”(唐·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叹良金美玉何人晓,恨高山流水知音少”(元·金仁杰《萧何月夜追韩信》)。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囿于政治、地域、交通、信息等条件的局限,人们要找到真正灵犀相通、意趣相投的“知音”,谈何容易!一旦觅得,倍加珍惜便是情理中事了。
  然而前面的故事,还只讲到“喜剧”式的前半部。它的结局,却充满了悲壮的色彩:“……子期死,伯牙绝弦,以无知音者。”(《列子·汤问》)《吕氏春秋》则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二说大体一致,只是后者强调了“终身不复鼓琴”,更为凄绝。我们似乎听到那一声“破琴绝弦”的砰然巨响,美妙的琴声自此岑寂。主人公很悲观,理由也很简单:“世无知音者”,难道还值得“复为鼓琴”乎?它从反面烘托了挚友、至交之弥足珍贵。“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唐·薛涛),“莫将流水引,空向俗人弹”(唐·骆宾王),合乎人性的某些情感,总是古今一脉、灵犀相通的,所以,事隔两千多年,伯牙痛失知音的那份凄绝悲伤,那份寂寞惆怅,我们闭上眼睛也还能想象出来。
  “高山流水”见于多种典籍,文字大同小异,以致附会于民间,“琴绝”即为“情绝”,“不是知音不与弹”中的“弹”即“谈”,“弹琴”甚至与“谈情”相谐音,这些无疑都丰富了民俗的语汇。而“高山流水”(或“流水高山”),则成为朋友之间或男女之间相得知己、心曲相通的譬喻,在关于友谊与爱情的表述中,独标一格,为“知音难觅”的茫茫人世,留下了些许美好的向往与温馨的慰藉。
  
  孔子弹琴论道与诸葛亮操琴退敌
  
  被称为“至圣先师”的孔子,是儒家的开派宗师和集大成者,其学说博大精深,为后世所景仰。孔子精通“六艺”,而又将其中的“礼”“乐”并提,可见他把音乐的地位看得很高。有一次他听“韶乐”演奏,欣喜若狂,连连夸奖:“尽美矣,又尽善也”,竟至于“三月不知肉味”。为音乐而忘情如此,孔子当然会乐于操琴弄弦的。据《论语》记载,孔子曾从师学琴,演练《文王操》这样难度颇高的名曲,融汇贯通而至精于琴道。
  后来孔子率领弟子周游列国,手不释卷,琴不离身。但由于孔子的学说不为当时的统治者采纳,故常常处于困顿甚至危险之中。他有两次遇险,却都能做到君子坦荡荡,甚而从容地弹琴论道,化险为夷。一次是在卫国的匡地,卫国人将他们误当仇人,团团围困。弟子们一片惊惶,孔子却若无其事,一边悠然地弹琴,一边结合眼下的处境,向弟子们讲授“大勇”与“小勇”的道理:不避蛟龙,乃渔夫之勇;不惧猛虎,乃猎人之勇;面对死亡而毫无惧色,乃烈士之勇;处于困厄窘迫之中而能冷静地分析这是时势命运所致,临难不惧,等待转机,这才是圣人之勇。在孔子的悠悠琴声与娓娓讲述中,弟子们镇定下来,终于卫国人消除了误会,赔礼道歉,一路放行。还有一次是去楚国,他们半路上被人派兵围困了七天七夜,缺粮断炊,只好挖野菜充饥。弟子们在沮丧绝望中感到走投无路,而孔子却神态自若,依然弹琴论道。这次他讲了“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道理,讲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告诫大家要在险境中磨砺意志,坚定信念。弟子们如沐春风,以至忘掉了随时可能遭遇的杀身之祸。终于等到解围,他们又踏上了去楚国的路途。
  类似的故事,还有“诸葛亮操琴退敌”,又称“空城计”,事见于《三国演义》“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仲达者,魏之将军司马懿也,时率十五万大军,趁马谡街亭之失,围诸葛孔明于西城县中。司马懿兵临城下,乃见孔明“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司马懿看见诸葛亮那怡然自得的样子,听见孔明弹奏的悠悠琴声,竟自“暗暗生疑”而恐中埋伏,急令撤兵。诸葛孔明竟以一座空城而退敌万众,化险为夷,何故?以其致敌于疑阵之心理战术取胜也,而无可忽视的是“琴”的象征意义及其特殊作用。焚香操琴,能给敌人以“悠然无事”、“有备无患”的错觉;徉“实”掩虚,“弹琴”则是最具特征的“假象”。后人有诗赞曰:“瑶琴三尺胜雄师,诸葛西城退敌时。十五万人回马处,士人指点到今疑。”这“空城计”的故事,也和前面“孔子论道”一样,将围城之险(杀身之祸)与弄琴之“闲”这相悖的二者集于一身,表现了主人公虽临斧镬而处变不惊的勇毅与胆识(当然还表现了诸葛亮超常的智慧和计谋)。孔仲尼和诸葛亮,其“每临大事有静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雍容气度,何其相似乃尔。而他们赖以自我镇定的手中之琴,亦可谓功不可没也!
  
  雍门“琴谏”与魏侯“悬琴”
  
  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田文被封为薛公,过着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的生活。其时盛行游说之风,而雍门子周能说善琴。一日,雍门子周携琴谒孟尝君,孟尝君说:“先生弹琴,能使我悲伤吗?”雍门子周说道:“目前你轻车肥马,门庭若市,鲜衣美食,威重望高,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小人以一技之鄙,何能使君忘乐而致忧伤耶?只可聊为一试耳。”说罢,一边弹琴一边侃侃而谈:“有一事我恐大王有乐极生悲之虞。而今领头与秦国为敌的是您,联合五国攻打楚国的也是您,当今天下非合纵即连横,合纵成功则楚国称王,连横获胜则秦国称帝。无论秦楚谁称雄天下,都必将寻你薛国报仇。敌国强薛国弱,犹如磨利斧而砍朝日之草菌,薛国必亡也。有识之士无不为您忧心如焚。若干年之后,您的后代将断绝香烟,宗庙将无人祭祀,亭台楼馆也将变为萋萋荒草啊!……”雍门子周边说边弹奏着哀伤的音乐。这时孟尝君早巳听得泫然泪下,欷不已:“先生的琴声,岂止令我悲伤,简直让我备尝亡国之痛、毁家之哀啊!”此番“琴谏”,竟使孟尝君居安思危,防患未然,采取了许多强国措施。后人有诗叹曰:“尝闻薛公泪,非直雍门琴”(唐·张九龄);“池台无恙仍今日,已似闻琴对雍门”(清·丘逢甲)。
  春秋时魏国有位善鼓琴者名曰师经,是魏文侯的宫廷乐师。魏文侯起舞,师经便在一旁伴奏。一日,魏文侯边舞边唱得得意忘形地说:“今后凡我讲的话别人都不得违背!”师经一听这话觉得不对头,是搞于国不利的错误主张“一言堂”。为了给魏文侯一个提醒,师经便拿琴去撞击他。文侯大怒,当即要处死师经。师经辩曰:“过去尧与舜这两位开明的君主,惟恐天下人不批评自己;而昏君桀、纣,则惟恐天下人敢于批评自己。我刚才是撞桀、纣,不是撞大王您呀!”文侯一听,便知道是自己错了,忙吩咐放掉师经,并下令将琴悬挂在城门上,作为今后不再堵塞言路的鉴戒。魏文侯知错能改,悬琴而戒,虽不及尧舜,却也“善莫大焉”。
  琴谏孟尝君与琴撞魏文侯,都出自事君为国的忠心。无论是居安思危还是广开言路,也都是利国利民的善举。于是这两件有趣的“琴事”,也就在历代君王安邦治国的故事中传为美谈。
  
  宓子贱“鸣琴”治单父
  
  孔子有位弟子叫宓子贱,他担任单父县(今山东单县)的地方长官时,并未像他的前任那样成天忙得焦头烂额,而是常常身不出公堂,潇洒自如地抚琴弹曲,结果把县里的事治理得顺顺当当,受到老百姓的拥戴:“这县官会弹琴,不多事,是个好官。”
  这事见于《吕氏春秋·察贤》,汉代韩婴《韩诗外传》及刘向《说苑》亦有所载,文字也大略相同。
  “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乍看似乎有点夸张,甚至有“不务正业”之嫌。其实古人的记述,是为了强调其“无为而治”的一面,故极而言之。平心而论,这位县令当然不可能只是成天在县衙里弹琴。在“鸣琴”的“幕后”,当有许多被隐去的为政之举,诸如知人善任、简政放权、公文从略、冗务从简等等。这也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其间贯穿了一个原则,那就是:政清事简,事半功倍。不然的话,宓公何以能潇洒弄弦以自娱欤?由是观之,“鸣琴而治”,既是一种为官的豁达风度,又是一种高明的领导艺术,更是一种“以简驭繁”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这正是宓子贱的不同凡俗之处。
  如果我们往更深一层去想,宓子贱不愧是孔子的好学生。孔子倡导的“仁治”、“施仁政”、“节用爱人,使民以时”等治世之道,宓子贱是深得其真传而身体力行之的。封建社会吏治腐败,地方官员大都非“昏”即“贪”,要么朝令夕改、无事生非,要么酷刑峻法、坑民害民。而宓子贱这样的县令,显然是与“苛政猛于虎”反其道而行之的一位好官,不仅以“鸣琴而治”树立了“仁政”的风范,而且将孔子所倡言的“礼乐”之风付诸实践,在其治下的辖区之内营造了“以礼治邦,以乐化民”的宽松的时尚与氛围。不过,这与封建社会“污吏遍于国中”的“大气候”总是不合拍的,因而,“鸣琴而治”明显地带着儒家“匡时济世”的理想化色彩。后世的文人骚客,索性将县令的府邸衙门冠以“琴堂”之美称,也不啻含有良好的希冀的成分在内。而每当理想与现实发生碰撞时,文人们又常以“单父鸣琴”为题抒发感慨,以致此类诗作屡见不鲜。最典型的要数唐代诗人杜甫。当他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愤而抒写著名的《三吏》、《三别》之时,也不忘对“鸣琴”雅士歌而咏之:“宓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英妙时”(《题终明府水楼》);“尘满莱芜甑,堂横单父琴”(《赠斐南部》)。其间显然寄托了诗人的无限倾慕之情。
  宓子贱的悠悠琴声,不绝如缕,在封建社会黑暗的历史长廊里呼唤着“清明”之治……
  
  相如“琴挑”与文君夜奔
  
  汉代的司马相如(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18年),成都人氏,乃著名文学家,西汉辞赋的奠基人。时行“千金难买相如赋”之说,《史记》、《汉书》均有其传。司马相如年轻时虽穷得家徒四壁,却以才气和文名饮誉桑梓。临邛(今四川邛崃)县令与之交好,邀请他赴宴,而东道主则是当地首富卓王孙。王孙有女名文君,年方十七而新寡。“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东晋·葛洪《西京杂记》)相如心仪已久,且知道文君通音律、擅琴瑟,便想暗中寄情于琴音之中,以此挑逗文君的寂寞芳心。于是,他在席间弹奏了一曲表露爱慕之情的《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闺房,何缘交颈为鸳鸯?……”
  对于司马相如的文才人品,卓文君亦早有所慕,其时她正躲在窗帷后窥视,美妙的琴音和意味深长的歌吟沟通了她的心曲,她更为司马相如的风流倜傥所倾倒。“凰兮凰兮从我栖,托得终身永为配……”相如的“琴歌”(应读作“情歌”)如此炽热大胆,多情而又爱才的文君岂能不为所动?她直听得耳热心跳,一时竟不能自己。于是,在文君侍者的帮助之下,这一对一见钟情的才子佳人,毅然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寡妇守节”等封建礼教的束缚,星夜相约而私奔成都,演出了一幕“比翼双飞凤凰栖”的爱情喜剧。
  “私订终身”既讫,“鸾凤和鸣”已然,这段浪漫故事的“续篇”,便是现实地面对卓王孙的盛怒和司马相如的穷窘。先是为解燃眉而“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接着是时来运转而相如“御前作赋,名动京华”;尔后是“衣锦还乡,王孙认婿”;终了则是“夫荣妻贵,死而哀荣”……此为后话也,世人皆知而无须赘述。值得一提的是,卓文君被后世誉为中国两千多年来“妇女解放第一人”;而其婚恋之事则被作为“反叛封建礼教,追求自由幸福”的典范,传颂至今。溯其事之始末,于“千金难买相如赋”之外,又平添“千秋难忘相如琴”之雅趣;尤以“琴挑”一节,最为动人,思之令人莞尔。而《凤求凰》一曲,不仅存之乐典,且广为移植衍化而风靡梨园,久演不衰。未料相如文君儿女相悦之“情事”,与坊间乐场抚笙弄簧之“琴事”,竟如此和弦合拍,两相辉映,遂以众口相传而成佳话——此不亦发人深思而堪称千古风流者乎?
  
  嵇中散琴绝《广陵散》
  
  公元262年,一个阴气森森的冬日上午,在魏国都城洛阳,由相国司马昭下令,“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嵇康以“乱政”之罪被押往东市刑场问斩。嵇康时年四十,“身高七尺八寸,丰神俊逸”,以“工诗文、精乐理”、学识渊博而名于世。因曾官拜“中散大夫”(一种参政议政而无实权的官职),故时人称他“嵇中散”。据史家评述,这位才气横溢的文学家、音乐家,实乃“无罪无辜”而死于“谗口嚣嚣”,故尔“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就在临刑前夕,便有三千太学生上书请愿,恳求释放他而“请以为师”。可惜司马氏未予准赦。
  嵇中散不愧为当朝名士,不仅在“竹林七贤”中以“尚奇任侠,落拓不羁,饮酒清谈,弹琴狂歌”而名闻遐迩,而且时至此刻,虽临“大辟”之刑而依然“神气不变”,面无惧色。到了刑场,他盘腿而坐,仰见日影尚东,离“午时三刻”还有一些时分,竟出人意料地向行刑官“索琴而弹之”。于是,一支哀婉凄绝的旷世奇曲《广陵散》,时而低沉缓慢,时而高亢激越,竟然使刑场内外一时鸦雀无声。数千人肃然而听,惋然而叹,为其悲壮凄切的琴韵所震撼,所感动。
  嵇中散何以能如此孚众?斯时,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司马昭新近为相,紧锣密鼓地急欲篡曹魏政权而代之,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也。嵇康乃曹魏宗室之婿,本来就为司马氏所忌恨;加之他又傲慢轻狂,不肯与“大将军”为伍,故必受排挤打击。司马昭的宠臣钟会来访,他竟自埋头打铁(嵇康有此“嗜好”),不仅不予理睬,而且在钟会悻悻离去时加以羞辱:“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恃其权势,亦恼怒而答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此结怨。更有甚者,嵇的好友山涛(巨源)被司马昭擢升新职,欲举荐嵇代任其原职,嵇不仅不以“知遇”为谢,还写了那一篇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对山涛冷嘲热讽,以“不堪流俗”等轻蔑之辞,亮出了决不与司马氏政权合作的鲜明立场。文中语多讥刺,犹以“每非汤武而薄周礼”等句,直刺司马氏以“礼教”为掩饰篡位夺权之勃勃野心。钟会乘机谗谤,激怒司马,把嵇康比作春秋时以“乱政”罪名被诛杀的鲁国大夫少正卯,以致下狱问斩——于是有今日刑场“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事……
  此时嵇中散一曲既终,怆然而对行刑者道:“此曲乃得之异人,故秘而未传……《广陵散》于今绝矣!”一声巨响,琴弦乃断,嵇中散亦引颈就戮。一代才子,冤死于暴政,为世人留下《嵇康集》十卷,也留下了《琴赋》、《声无哀乐论》等音乐著作,留下了“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千古名句。《广陵散》遂作为“技艺绝传”或“才人绝世”之典故,流传至今……
  
  《琴谕》和《良桐为琴》的启示
  
  明朝学者宋濂《杂著》中有一则《琴谕》,大意是:有身居大山者齐氏,未见过琴为何物。有位行家告诉他琴的形状,而他只记住了“前宽后狭,上圆下方”、“丝弦铿然有声”等表面形象,就在某大城市“识”得一“琴”,并拜师苦学三年,自以为已得其技艺之妙。后来那位行家与他偶遇,闻其“琴”声“嘈杂淫哇”(似哭叫),于是向齐氏指出他所学非琴而为“筑”。然齐氏对“筑”声早已习以为然,中“毒”甚深,反而指责那位行家是“琴、筑莫辨”,仍坚持自己“以筑为琴”的错误。
  山民之谬,固因囿于表象而又固执己见所至,不足为怪,而作者通过这个故事所要讽谕的是,人们在人际交往中的“以筑为琴”,即常常把言行不一、欺世伪善的小人错当成了品德高尚、操行美好的君子,而且天天爱惜拥戴却不知厌倦,这不比山民之“不辨琴、筑”更为可悲、更加危险么?——由“辨琴”之喻而引发的“识人”之鉴,其间的含义,是颇为发人深思的。
  在明朝另一位学者刘基的《郁离子》中,有一篇《良桐为琴》更为有趣。文中工之侨得优质桐树凿而为琴,“弦而鼓之”,声如金钟玉磬。他视为天下第一良琴,便献给朝廷乐官,乐官竟说:“此琴非古物,毫无价值。”遂退还。工之侨便请来工匠,在琴上雕琢花纹,篆刻古字,并配以古色古香之琴匣,埋于土中。隔年后挖出售之于市,一位贵人竟视为古董,以百金重价购之献于朝廷。乐官们争相传看,赞不绝口:“此乃稀世珍宝也!”——同一张木琴,其“命运”和“价值”却前后如此不同;同一批乐官,其“眼光”和“见解”则相距何啻霄壤!实非琴之贵贱,而乃“古”令智昏也。有如说工之侨先是以“真货”试乐官之“慧眼”,不如说他后来是出于无奈而略施小技,以“假古董”“戏弄”了这批昏官们的不学无术与信口雌黄。如果文章到此结束,亦不失为一篇好的寓言。然而作者刘基却另有深意在焉。此时他笔锋一转,借工之侨之口叹曰:“悲哉,世也!岂独一琴哉?(世事)莫不然也!而不早图之,其与亡矣。”这就并非说琴,而是在“刺世”,谈的是社会与政治的悲剧了。这些不学无术的昏官腐僚们,掌握着国家盛衰、人才黜陟的大权,以其不辨良莠而又信口雌黄,必然导致人才埋没、国势衰微;假如不革除此弊,国之必亡乃成定势。一句“悲哉,世也!”的警世之叹,使“识琴”之喻升华为“国是”之议,无疑深化了文章的主题。
  琴者,器也;识者,鉴也。以不识器而器人(选择人才),岂非大谬乎?又,器识者,度量、见识之谓也,以识器之喻,而长人器识之见,乃见此文讽谕之妙也。
  
  “琵琶诗”与《琵琶行》
  
  琵琶乃琴中之佼佼者。在古代,宫廷、军旅、家庭中均为常见,故古人每以“琵琶”入诗,抒写其某些生活侧面和特定情感之心声。
  “边塞诗”可举唐朝诗人王昌龄的《从军行》:“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弹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此琵琶早已非柔曼歌舞之彼琵琶,“新声”已是“边声”;而边声已不堪闻,何况“月照长城”?更添凄婉悲壮。此将戍边将士之“边愁”描写得淋漓尽致。“军旅诗”有唐人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不言鼓角声催,而言琵琶声催,更见其悲壮。“此于(沙场)百死之中,故纵片时之乐,语尤沉痛”(俞陛云《诗境浅说》)。“幽怨诗”则有宋人王安石写昭君出塞之名句:“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好个“含情欲说”,实乃无处可说;好个“心自知”,实乃衷曲难吐。无奈只好寄情琵琶,而昭君之幽怨集于琴声也。在“爱情诗”中,比喻新奇而又泼辣大胆者,当推唐人裴诚“愿作琵琶槽那畔,得他长抱在胸前”,“槽那畔”指琵琶上弦槽紧贴弹奏者胸膛那一面,想象可谓奇诡,将爱之弥笃而“愿投怀抱”之炽热情怀抒写无余。在以上四类诗中,“琵琶”都是不可或缺的意象,极其重要的“道具”,为诗的“画面”增添了或悲壮或亮丽的色彩。
  在同类“琴诗”中,以其艺术成就和影响论,当首推唐朝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白居易,字乐天(公元772年~846年),曾官至左拾遗。四十三岁时因仗义上书遭谗谤,贬为江州司马。《琵琶行》即贬九江任上所作,或可作为“文章憎命达”之一例。这首歌行体的叙事长诗,写他在“浔阳江头夜送客”时,因被琵琶声吸引而邂逅歌女。一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活画出歌女娇羞腼腆之态,尽可让人由“半遮面”而想象其楚楚动人。接着又一句“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则先声夺人,使听者(包括读者)无不欲穷其声而罢之不能。接下来状写琵琶之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可谓声情并茂,达意传神;状琵琶之声宛然耳畔,绘歌女之态如在目前,使人身临其境而觉美不胜收。不仅如此,白居易还将江上景色、歌女身世、本人遭际与心境融为一体,从而烘托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一诗之主旨。其感人的效果,岂止“江州司马青衫湿”?千百年来,众多的读者皆成其“座中泣下”者也。何以能如是?白居易高超的抒情与叙事艺术、琵琶女的悲惨身世与作者本人的落魄遭遇之“珠联璧合”。而致其感受格外痛切深挚,固为其主因;然能将琵琶之声模写得如此淋漓尽致而妙语连珠,亦不失为此诗所能成功之不可忽略的艺术特色。若谓《琵琶行》乃为“以琴入诗”而声情并茂之千古绝唱,当亦不为言之过也。
  
  陶渊明的“无弦琴”与苏东坡的《琴诗》
  
  古人每以琴书诗酒佐其雅兴,抚琴弄弦,在文人学士中颇为风行。然而东晋名士陶渊明(陶潜),这位写过《归去来辞》、《桃花源记》并以“田园诗”闻名于世的大诗人,却独异其趣。他好琴而不谙音律,在家中备有“素琴”一张。这素琴与唐朝诗人刘禹锡《陋室铭》中所称“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之“素琴”并非一种。刘之素琴应指“素雅之琴”,或作“不奏尘俗之音”解。但既可“调”,则是应有琴弦的。而陶渊明的“素琴”是一张“无弦琴”,即有其形而不能发其音者。然而陶渊明却常常独自在家“抚琴自娱”,煞有介事而又自得其乐。每当朋友们携琴饮酒聚会时,他更是要取出无弦琴合着大家的琴声抚弄一番(准确地说应是“作抚弄状”),十分悠然自得。别人甚为不解,而陶渊明却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有琴而无弦,陶醉于“自得其乐”的情趣而不拘泥于弹琴是否发声,看似有悖常情,实则别有寄托。陶渊明的意趣高雅与不同流俗,由此可见一斑。这与他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及辞官归田“觉今是而昨非”的旷达情怀是一致的,与他“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潇洒闲适、乐天自在的性格也是一致的。这也使我们从他身上领略到“魏晋名士风度”超然飘逸的气概。正如后人之评述:“陶先生解印彭泽……适性者以琴,怡神者以酒。酒兮无量,琴也无弦。”(张随《无弦琴赋》)“欲琴理之常在,宜弦声之一空。隐六律于自然,视之不见;备五音于无响,乐在其中。”(宋祁《无弦琴赋》)“琴翁之意不在弦”,“琴虽无弦意有余”,其高士雅风,可谓超凡脱俗,故为后人所传颂、景仰。
  无独有偶,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对琴亦“情有独钟”,他不仅通于“琴道”而写过不少谈“琴”的小品文,还写过一首别有妙趣的《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声既不在“琴上”,又不在“指上”,那么发自何处呢?诗人设问奇诡而并不作答(也无须作答),诗中充满了“禅意”,其间之雅趣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
  渊明得“无弦之妙”,而东坡穷“有弦之声”,看似各有其宏旨,而实则相映成趣,殊途同归。其归结到一点,那就是这两位大诗人所洞幽烛微者,乃琴之“趣”也。说到底,弹琴之目的,并不在于娱耳,而在于娱心,“琴趣”也就是一种“情趣”。而人生的妙处就是要有情趣,有境界。情趣、境界愈高,则愈能体察艺术的“况味”,甚而进入艺术的“化境”。陶渊明和苏东坡,都是历史上有着大情趣、大境界的杰出文人,又都才华横溢且性情率真,旷达豪放,他们对艺术的体验所留给我们的启示,自是殊为珍贵而颇有价值的。明代的著名琴论著作《溪山琴况》有云:“……试一听之,则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浩然山涛,幽然谷应,始知弦上有一种情况,真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矣。”优美的琴声居然能“浸”人心骨而使人飘飘欲仙。“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东坡《前赤壁赋》)也许苏东坡体验过这种微妙而独特的感受。吾侪能否像我们的先贤那样,经过长久“修炼”而进入此种艺术的“况味”,进而臻于“化境”,以致飘飘欲仙呢?读者诸君或可聊为一试,亦不枉笔者“弦外说琴”而饶舌至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