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师道尊严?

作者:尔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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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词什么意思,以前曾问过人,语焉未详,现在用它做题目,也就豁然了。此处的师道尊严,倒并非硬扣《礼记·学记》中的“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而是从其俗解,亦即为师之道,尊严而已。但,这与其是什么师道,不如说是一个秘诀。它告知每一个为师者,在学生面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自已的尊贵与庄严,这样会使学生产生敬畏之心。敬则服,畏则从:如此为师,便是得道。
  不禁对它有点感冒,因为这种尊严除了做作,而且是建立在“师尊生卑”的等级基础之上的。说来我们素有尊师的传统,古有“天地君师亲”之说,又或谓“天地君亲师”。无论师在亲之前还是亲之后,总之是上了排行榜,这就了不得。与君相对的是臣,与亲(父)相对的是子,与师相对的就是生。在这样一种捉对关系中,后者服从前者,乃地位使然。因此,把师放在这样一个语境里,也就不难触到师道尊严的真谛。按照孔丘的逻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到了这里,也只能是“师师生生”了。“师不师,生不生”,孔丘见了,会大喝一声“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为何?有违于礼也。
  “礼”是个什么玩艺?我用玩艺来指“礼”,不免有点失敬。孔丘周游列国,劳其一生,为的不就是这一桩事“礼”么?在他眼中,礼是“悠悠万事,惟此为大”。但一旦说破,礼也不过是一种以血缘为基础构建起来的等级秩序。孔丘是鲁人,鲁之先祖,是为周公,这礼最早为周公所制,叫作周礼。周公制礼无非是把人安置在相应的位置上,不要动,一动就乱了纲常。故费孝通先生把它称为政治统治的“礼治秩序”和“差序格局”。它的最大弊病就是在礼的内部毫无平等可言。我们今日频频张扬“礼”,似已忘却了它的本义。看到的只是你和气,我和气,大家见面笑嘻嘻,学生一声“老师好”,这叫礼貌。甚至我们还为自己的民族是“礼仪之邦”而自豪。然而,一旦穿透这些表象,洞悉一下“礼”的实质性内容,哪怕只是稍微深入一点吧,我们也会止不住打寒噤的。
  师道尊严的最后依凭正是这个礼,礼为它的成立提供了合法性的根据。少时鲁迅初进三味书屋,一进门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这跌跌冲冲又敷敷衍衍,究为哪般?原来他是学生,学生这个地位决定了他见到老师非行礼不可,否则无礼。尽管他内心又未必愿意,但不愿意也不行。礼貌礼貌,由礼决定貌。你处在什么样的礼位上,你就只能做出什么样的面貌。生之礼对乃师当持谦恭之貌,什么垂首而立,什么程门立雪,否则你就有违弟子之礼。因此,正像“君之仁”对应于“臣之忠”,“父之慈”对应于“子之孝”,“师尊严”对应的则是“生谦恭”。问题是“尊严”与“谦恭”虽然对等,但不平等。
  或问:为君者尚且仁,为父者亦见慈,为何这做师的却一板面孔、尊严当头呢?这可能是对传统中师的地位认识不足。师在血缘之外所以能厕入“天地君亲”的座次,正在于它的作用就是对这种血缘等第的维护。孔丘为维护那个“礼”,则炮制了一个“仁”,以仁的教化让礼深入人心,所谓“仁以辅礼”。如其字,仁所讨论的是两人之间的关系,把这种关系确定下来推广开去,以形成天下人之间的关系准则,这个准则当然是以礼的等第为转移。由于确立了这样一种价值尺度,那么人而无仁则非人,而一旦心中有仁,其行为也就自然合礼。两者配合得多好,一点血腥也没有。孔丘是把仁作为人之为人的必具品德施与教化的,因而他不愧为中国第一个“德育教授”。而中国的传统教育本质上也正是这种为礼服务的“德育”。你瞧“教”这个字,它的构形就足以说明问题。下面我不妨权宜性地就这个字来一次“说文”。教育是一种文化,这已由它的反文旁所表示,但这种文化的内容是什么呢?正是左边的“孝”。孝字的上半截是“老子”,下半截是“儿子”,因此孝的本义即儿子服从老子。看看历史,儒文化长期教育我们的不就是这个孝道吗?它甚至教导天下的儿子们在挨老子打时还要掌握尺度:“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后者为的是不陷其父于不慈,可谓孝之至矣。由于中国社会的伦理特性,家不过是国的缩影,而国也就是家的扩大,它们两者是同构的。因此,国家国家,对君主来说国就是他的家。家庭中父与子的关系推广到国家中也就转化为君与民或臣的关系。君不是称民为“子民”吗?臣对君不也自称为“臣子”吗?为子须尽孝,为臣则尽忠。此之谓忠孝两全。设若不能两全,当然也只能忠字当头,孝在其中了。由此说来,中国社会是一种伦理社会,中国政治是一种伦理政治,中国教育也是一种伦理教育。“礼”作为一个极不平等的社会等级系统,孔丘的学说就是要为它制定合法性及其伦理准则。这既是儒文化教育的实质,也是“师”的地位为后世统治者所看重的原因。孔丘后来果然被帝王们奉为“万世师表”,祖师爷如此,“师”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如果说连皇爷对师爷都要敬让三分,那么师爷自己又岂能“高开低走”。您再瞧孔丘,“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多大的架子呀,不摆白不摆。
  摆什么摆?不就是个教育为政治服务吗?除此之外,你孔先生还会个啥,会种庄稼还是会植园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师表?再说,按现代的职业观点,师只是职业一种,作为谋生方式,它仅是一个饭碗,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资格。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摆谱恐怕还真轮不上师,原因很简单,生是师的衣食父母。你孔先生办的是私学,假如颜回不来,子贡去矣,你的“束脩”就无从保证。别说那割不正不食的大话,一旦无肉可割,就不是束脩而是束腹了,除非割股自啖。
  当然这并非是说“风水轮流转”,学生反成了上帝,这,同样不平等。我的意思是,在追求现代平等的意义上,“尊严”这种传统的师道应当予以打破。说来这尊严也是纸糊的,别说打,只消用指头戳一下也就得了。孔丘不是私下对弟子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吗?为了钱,不惜给人赶个驴车什么的,这为师的尊严又在哪里?子见南子时,身为学生的子路就很不高兴,搞得孔丘没办法,出来后,又是指天戳地又是赌咒发誓。想见孔丘当时的窘状,不禁让人莞尔。其实学生还是蛮厉害的,经常让为师者吃不了兜着走。不信我拉几个例子来瞧瞧。
  都是旧事。
  是说一位先生,眼瞧着某弟子的水平楞是不一般,尊严让他受不了,便想折学生的脸面,授课时,他给学生出了个上联:“眼珠子、鼻孔子、珠子反在孔子上。”什么意思?原来这是谐音,珠子谐指朱熹,孔子即孔丘。前者作为理学大宗师,素为后代皇帝所推重。宋代由于儒学至此一变而为理学,朱子的地位恍然似在孔子之上。其实不然,这先生不过是借此敲山震虎。如果朱子真在孔子之上,岂不乱了纲常。半是恫吓,半是指责,学生心知肚明,只得接招。怎么接呢?你就脸面上来,我亦不离脸面去,看谁最后没脸面,于是便对:“眉先生、须后生、后生却比先生长。”好对!那先生或许以为难倒了后生,正得意处,孰料后生机敏过人,不让辞锋。回敬的下联,顺其势却反其意,一不小心竟道出了宇宙社会的自然规律。妙不可言。
  另一位先生气量更小,仅仅因为某后生的名字与他相同,便觉尊严受到了侵犯,自己的名字成天让学生挂在嘴边,叫过来喊过去,还有什么师道可言。于是他也用对子向学生发难:“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巧借古之人名来达己之意,不能说这先生是草包,而偏偏司马相如本名并非如是,他只是慕蔺相如的高风亮节刻意效改的。名虽相如,才干也的确差了一截,终生不过是个帮闲的文娼而已。这先生也许以为那学生听了会由人及己以至惭愧,不料那学生并非“呆鸟”,回他的居然是:“魏无忌长孙无忌,人无忌我亦无忌。”这二位一是战国四君中的信陵君,一是唐时的功勋老臣。古人尚且如此,我又何惧之有。这后生不似上一位那么锋芒毕露,但劲道不弱。他用的是暗锋,而表现出来,却好像一款粤式派头“无所谓啦”。
  更有意味的是当年梁启超接张之洞的对。那时梁还未出道,一个后生小子,而张属师长,又是朝廷命官。梁去拜访张,张却摆起了架子。其时,张大人正在湖北江夏,他便用地名入题考梁:“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谁为第一,谁为第二?”还用问吗,案底:老子天下第一。但小梁偏不,他不认这个账,张口道:“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岂敢在前,岂敢在后?”表面上小梁一派谦恭,“岂敢在前”;但他既志在张扬“少年中国”,其行事做人的确又“岂敢在后”。由于面对的是师长,何况自己主动求见,因此他的回答不卑不亢,委婉得体。但对句之间,分明又流贯着一种崭新的现代精神。试问这不前不后是什么?不正好是个“平等”吗?尽管您张先生亦官亦师,而我未出茅庐,但是在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此之谓“尊敬”其表,“尊严”其里。不过这里不是师道尊严,而是“生道尊严”。还有比这更漂亮的回答吗?好一个老夫张偏偏遇上了小子梁!
  也有新事。
  那就是现身说法了。笔者本人亦忝列教席,但却不曾以所谓的“尊严”武装过自己。为师者亦从为生者而来,我做学生时就不吃这个词,考试总是不好,答案总与先生不一样。又为什么要一样?结果连个区区大学都考不上。考不上就考不上。现在一旦为师,自不会媳妇成婆,反过来拿乔(“拿乔”是南京的口语,意即“拿一把”),记住的倒是孔丘的另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三人之中当然包括学生,而且恰恰是学生。记得有一次备散文课,文中说道孔丘先生连走路都“行不由径”,我暗自生疑,径者路也,走路居然不上路,莫非是飞?怎么办,上课便摊牌,把问题交给学生。于是就有一个学生指点我,“径”是小路,不是一般的路。她一语既出,我茅塞顿开。可不是吗?老先生一贯道貌岸然,席不正都不坐,路不正当然也不走。不过他老人家往往说到做不到,当初他困于陈蔡之间,厄于曹宋之野,又何尝行不由径?宋司马拔树示威,欲杀其人,弟子曰“可以速矣”,老先生率先狂奔,能顾上择路?他到达郑国时,已“与弟子相失”,可见奔之速也。话说回来,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真是“弟子不必不如师”。然而此刻到底我是师还是学生是师呢?其实两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学生或学生与我做到了平等交流。
  现代社会较之传统社会最吸引人的地方,即追求平等。师生之间也一样。我十分欣羡梁任公先生那“岂敢在前,岂敢在后”的平等风度。这是一种做人的原则。如果把这种原则落实到“师道”之中,那么“尊严”一词便获得了新的转义,亦即“尊重在先,严格以次”。如此“尊严”,或可谓现代之师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