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4期

从“雪夜关门读禁书”说起

作者:苏祖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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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权专制下的惶惑觳觫,告密文化下的阴毒叵测,抄家问斩时的血流成河,妻离子散时的哀苦无告……本来,“雪夜关门读禁书”似乎意味着自由、安全、温馨、独立,然而仔细忖度,上述凄厉惨烈的景象便不由自主地浮在眼前。
  千百年来,中国文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演绎着一部儒林痛史。主动者纷纷往皇权专制的大厦上添砖加瓦。由于他们的努力,以至于先觉者不由发出“捣毁铁屋子”的呐喊,以至于先知者发出“中国不灭,是无天理”的沉痛之语。香草美人既是一种譬喻,也是一种实况:在权势者既打又拉的手段下,知识者像飞蛾扑火般地向权势者献上自己的操守和良知,献上自己的耿耿忠心,献上自己的聪明才智,然后津津有味地啃食权势者扔下的一根半根骨头,或者抢食权势者牙缝里剔除的肉屑,且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发而为歌,吟而为诗,并传诸后世。如果自己的种种努力不能换来权势者的垂青和眷顾,以至于不能获取微乎其微的机会,那就退隐山林去写诗吧——于是,对权势的礼赞、向往、吹捧成了几千年文学史的一根红线:什么“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什么“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什么“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什么“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什么“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什么“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什么“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连诗情勃发、意兴遄飞、羁縻最少的唐代士人也如此追权逐势,迷失自我,遑论其他!于是“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蔚然成风,民族的精英、社会的良心纷纷入毂——掉入权势的黑洞后,有滋有味地做起帮忙、帮闲、帮凶来。摧残民气必自摧残士林始!民心的浇薄、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伴随着知识者终极价值取向的单一化,正如古话所说,“风助火势,火借风力”,权势的大火烧得人人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知识者被权势的大棒和名利的胡萝卜驯服得如同马戏团的猴子,围着权势者扔下的一根二根骨头兴奋得嗷嗷直叫,或者沮丧得抓耳挠腮。于是,种种为皇权服务的学说如雨后蘑菇般冒出来:“天人合一”的核心在于以天上的紫微星象征地上的真龙天子的至高无上,并且要服服帖帖,做和谐状;“法、术、势”给帝王一招:如何玩平衡,如何驾驭臣下,如何让帝王天威莫测、臣子围着帝王转;道家学说则是为下台的官僚、失意的文人设计的一条退路,这条退路让官僚和文人内化为熨帖平和、表情冲淡,外化为感恩戴德、重出江湖;至于儒家学说,看起来好像包罗万象,有哲学、教育学、美学、政治学,但落脚点只在将一切学说泛伦理化,而泛伦理化的旨归只在于王权:一切都是为了让帝王舒舒服服地统治百姓而设计的——孝、悌、礼、义、廉、耻、仁的首席代表是“忠”,忠统帅一切,是“纲”、“常”的灵魂,意味着自我意识的沦丧,意味着惟王命是从,意味着郭巨埋儿,意味着王祥卧冰,意味着烹子献王,意味着老莱娱亲,意味着娥皇女英同侍舜帝,并被后代文人津津乐道。忠意味着饱读诗书的大臣面对颟顸阴毒的文盲老太婆诚惶诚恐,山呼万岁……忠成为国人集体无意识中积淀得最为深厚的一块似铁一般坚硬的垢结。忠所衍生出的归依集体、人身依附的意识越来越强烈地作为种族遗传基因传诸久远,而“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与我们的距离何啻天壤之别呢!官场上的那些事情不说也罢,就是一向被视为书生意气、清高脱俗的学界中人也深陷人身依附、以权为本的泥淖:我亲耳听一位文学博士称自己的导师为“老板”,我也看到在各种书籍刊物上发表的师生互捧或者党同伐异的学术文章。“掌门人”、“师父”、“学兄”、“师哥”之类的说法大行其道,伦理化而非平等自由化的称呼蕴含着尊卑、等级、上下、服从的内涵,“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就像UFO一样,在我们的视野里始终杳如飞鸿。而民间的思想者直接从卢梭、舍勒、别尔嘉耶夫、鲁迅、顾准、张中晓等人那里汲取养料,更能体现学术的真义、思想的尊严,却因为少了“老板”的提携,只能自生自灭,无缘得见天日。于是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努力结网,将人身依附进行到底:有了这张网,导师衣锦还乡就不必舟车劳顿,一切有弟子服其劳——联系飞机、轿车、宾馆、地方官员的迎接;有了这张网,弟子扬名就指日可待,不必领略“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滋味——事实上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却被他们说成是黄钟大吕、大音希声,皇帝的光屁股可以被他们说成两瓣桃花。做戏的虚无将“瞒”和“骗”这两个字写得流光溢彩,金碧辉煌,而且据最著名学府的一位年高德未必劭的先生说,这一文明将成为二十一世纪的主流文明!
  一方面是犬儒对权势的景仰和歆羡,另一方面是苦弱者的哀哀倾诉和真的猛士不惮前驱及其被人遗忘的结局。“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皆为稻粱谋”,“身似已灰之木,心如不系之舟”,“最是文人不自由”,“千古伤心文化人”,“书生薄命如同妾”,“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肉麻的有趣和媚势的颂歌掩不住惨烈的记忆和血写的痛史。真诚的思索和严肃的追问虽然往往伴随着双重的虐杀,但狭窄的生存空间、有限的生存资源和资源的分配方式迫使民族的良心们不断地探索:从雪泥鸿爪般的墨翟的科学理念、平等和平的思想到陈独秀对民主、自由、科学的呼唤和揭橥,从惊鸿一瞥的杨朱对人性和政治的实质的分析到鲁迅对人肉筵席和陈年簿子的诅咒,从关注苦弱者的吴敬梓、曹雪芹对知识者和妇女悲天悯人的关怀到刘小枫主张以基督的博爱拯救国人日渐粗粝、冷漠、浅陋、伧俗的灵魂,从李贽到顾准、张中晓、林贤治、摩罗、崔健……尽管在时间的链接上乏善可陈,但毕竟我们也有独立的批判,冷峻的思索。
  回头再来看看“雪夜关门读禁书”。据说这是读书人的赏心乐事之一:关起门来,躲进小屋,吴之荣们可能就不会来了;冰天雪地,夜深人静,如狼似虎的衙役大概也不会来了。收起白天的唯唯诺诺,收起白天的蝇营狗苟,且到意识形态或道德伦理的禁区里驰骋一番或意淫一番吧!汉语语境中的“禁”的这种非法制性、意识形态性、权力性、任意性,使得这一历时性的场景似乎是那样的令人心驰神往,然而却也让人悟得知识者精神世界衰颓荒芜的原因。左脑和右脑被两道紧箍咒给控制住,除了大批量地生产出侏儒、市侩、玩世者,还能产生什么呢?除了能写出不痛不痒、不咸不淡或者不三不四、不伦不类的文章,还能有什么呢?或者还有一些愤世嫉俗者,他们说古不说今,说远不说近,兴窈窕之哀思,顾左右而言他,立意幽远,意犹未尽,文章之美可谓观止矣,然而却让人想起那令人心酸、心痛、心碎的话: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