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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东平致胡风的一束信

作者:张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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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丘东平这个名字,恐怕今天只有读中文的大学生和研究现代文学的人才知道了。但他的确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并非无足轻重的地位。与很多作家不同的是,他不仅参加过海陆丰起义,参加过上海“一·二八”战争,抗战起又加入了新四军,驰骋在敌后战场上。1941年7月,他英勇牺牲时年仅31岁。丰富的经历、杰出的才华以及对文学创作的执著追求和严格要求,使他的作品,无论是初期的成名作《通讯员》或是达到他写作高峰的《第七连》和《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等,都有着悲壮的时代气息,是中国抗战文学的杰出代表。而这一切,现在的人大概都知之甚少。
  更鲜为人知的是他与胡风的友谊,以及他们对文学事业的共同追求。
  胡风第一次见到东平颇带点戏剧性。那是在1932年冬,胡风因事由日本回到上海。一次,他应丁玲的要求去找左联盟员丘东平谈话,希望他不要到日本去,因为国内有很多实际工作等着他去做。但却被他反问了一句:“那么,你自己呢?”胡风答道:“因为去了,知道情形,所以不赞成你去呀!”“你还回不回去?”胡风有点窘地说明有些事未了,还得回去。这时,东平便发出了冷笑,胡风感到很狼狈。但不久,胡风读到了他的小说《通讯员》和通讯《滦河上的桥梁》,不禁为作品中表现出的直追人物心理性格的写法和英雄主义的气魄而感到兴奋。
  这之后,他们之间过从密切了。东平的卤莽、直率和毫无心机,虽然有时不免伤了自己人,但他事后的真诚悔恨又让胡风觉得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抗战爆发后,东平的身影活跃在前线和敌后,他参加了新四军,后又担任了鲁艺华中分院的教导主任,发表了一系列反映抗日军士的革命英雄主义的作品。仅在胡风主编的刊物《七月》上就有十一篇之多。这些高扬革命英雄主义的报告文学和小说,在当时起了极大的影响。后来,胡风曾评价道:“这些是英雄的诗篇,不但那艺术力所开辟的方向,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加进了一笔财富,而且,那宏大的思想力所提出的深刻的问题,也值得为新中国的诞生而战斗的人们反复地纪念吧。”不久!胡风将东平的《第七连》和《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等作品编成《第七连》收入《七月文丛》第一辑,并为之写了《东平著〈第七连〉小引》,向读者进一步做了介绍。这本书于1940年由上海海燕书店出版了。到了1943年1月,胡风又将它重编成《东平短篇小说集》,并再一次写了《题记》。由于东平成名早,去世也早,后人在评论“七月派”时不大谈到他,实际上,他的创作风格对后起的《七月》作者的影响是十分明显的,例如路翎的短篇小说。
  1941年7月,在苏北反扫荡战争中,东平为了指挥营救尚未脱险的战友,而暴露了目标,不幸中弹牺牲。此时,远在香港的胡风听到这消息后,悲痛地写了以下的诗句:
  傲骨原来本赤心,两丰血迹尚殷殷。
  惯将直道招乖运,赋得真声碰冷门。
  痛悼国殇成绝唱,坚留敌后守高旌。
  大江南北刀兵急,为哭新军失此人。
  胡风深切地感受到东平的牺牲对革命文学是怎样大的损失,时常怀念着他。在东平牺牲五周年的1946年7月,胡风写了纪念文章《忆东平》,发表在《希望》二集三期上。同期还有加胡风附注的《东平一束信》、石怀池的《东平小论》以及东平的照片、手迹等,这些合成了一组纪念东平的特辑。当时,胡风在《东平一束信》的附记中写道:
  从香港逃出,再回到重庆以后,找出了一包东平的信,那是没有丢掉或毁掉的。于是保存着作为纪念。胜利后就想发表的,现在挑去了仅仅报告行踪和关于私事的几封。从这些里面,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声音风貌和思想感情的生动的鳞片。
  我在编《胡风全集》时,考虑到当年发表的《东平一束信》中有着胡风的附记和附注,便特地在《忆东平》文后,按照《希望》上的原样附上了它。
  最近,意外地发现东平给胡风这批信的原件居然还在公安部发还的那些材料里面,且比当年发表的多出了六封。经过整理校勘,现将当年印行时的一些错字和删节之处予以修订,并根据我所掌握的材料,对信中提到的一些情况加以补充注释,最后,干脆将原来未面世的这六封信(新编第七、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信)也按年代顺序编入,全部发表,以便给读者一个完整的印象。
  
  (一)1937年10月13日自济南风兄:
  
  前信谅收到,到汉口后情形如何,念念。我们还在济南,但日内总得走了。辛人在上海受伤,不知你听到这消息没有?〔1〕你现在还办什志没有?寄一个短篇给你,请你看看,如好请在你编的什志上发表,如你没有什志或有而不肯让我的文章发表,请转《大公报》为祷!
  祝好!
  聂兄均祈问好。
   弟东平
   十月十三日
  胡风原注:这里所说的短篇,即《暴风雨的一天》。
  晓风补注:此时,东平正随十九路军在济南、南京一带;胡风则于10月1日自上海撤退至武汉。
  胡风1937年10月18日的日记中记有:“得东平信,并小说一篇。信上说‘如不肯让我底文章在你底刊物发表,就转给《大公报》’云。”显然,东平怀疑胡风对他心存芥蒂,甚至会影响到对他作品的看法。事实当然不是如此。胡风在1937年11月1日出版的《七月》第二期上发表了《暴风雨的一天》。对这部作品,胡风的看法是,虽然“他所追求的是民族战争中的人民的英雄主义”,但抗日战争刚刚开始,“即使是对于最敏感的创作家,预计中的抗日游击战争那时候还很难成为血肉的实体,所以,东平还是根据内战的经验来组成那个短的乐章,因而在实感上不能不现出了一种距离”。他在10月22日给东平的复信中告诉了这意见,希望他“自今天的战争现实中汲取题材”。
  “什志”即杂志;“辛人”即陈辛人(1915~ ),胡风和东平在左联时的朋友,文艺理论家。“聂兄”即聂绀弩(1903~1986),胡风在东京时和左联时的朋友,作家。
  
  (二)1937年10月22日自南京
  风兄:
  信和《七月》都收到了。你们干得很好。刘白羽回南京不知到哪里去;荒煤还在济南;我又回来南京,日内也许要来汉口;翁照垣受伤在汉口,希望你们去慰问慰问他。
  辛人没有流血,只是晕了半天而已,自己从医院跑出来了,现在也在南京,日内和叶先生一同出发来汉口,就可以见面了。
  从济南曾寄上一个短篇。给你看也许还不算“自由”,现在选一篇较“自由”些的寄上,请查收。
  欧阳山有信来,也提到你去信,说就要写文寄你。
  祝你和所有相知的朋友都好!
   东平
   十月廿二日
  胡风原注:叶先生即叶挺。不算“自由”的短篇即《叶挺印象记》,较“自由”的一篇即《善于构筑防御工事的翁照垣》。后一篇虽发表时较“自由”,但我没有发表,因为我不同意对于对象的看法。
  晓风补注:胡风1937年10月26日日记中记有:“得东平等信”。从济南寄出的短篇,上信胡风原注是《暴风雨的一天》,此信却注为《叶挺印象记》。这里,应是胡风搞错了。因为《叶挺印象记》文后所署日期为10月22日,而下一信中又说明了该文是随此信寄出的。
  “翁照垣”为东平的一位战友,情况不详;欧阳山(1908~2000),胡风和东平在左联时的朋友,作家。
  
  (三)1937年10月28日自南京
  风兄:
  廿二日信收到。前信及《七月》二本收到时曾覆上一信,并寄稿二篇——《叶挺印象记》、《善于构筑防御工事的翁照垣》,不知已收到否?《叶挺印象记》恐未收到,兹再寄上底稿,请查收。辛人已到汉口去了,谅已见了面。《七月》你们用全力来支持是很有意义的,现在较有力量的文艺杂志实在太少了。你叫我写的稿子要现实些,是很对的。你大概还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空想的人,有时形容辞、名辞等用得不妥当,希望能负责任改一改。我现在正努力使文句写得平易些。
  我还在南京住一住。此次在济南逛了一块钱的窑子,病又来了,很糟,好在我自己已经是一个医手!祝你和许多在念中的朋友都好!
   东平
   廿八日
  胡风原注:这里提到的劝他“要现实些”,大概是对记翁照垣那一篇说的,因为他主观地把对象夸张了。
  晓风补注:胡风1937年10月31日日记中记:“得东平信”,指的应是此信。从这些信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胡风对东平的作品多数评价很高,但他对东平的创作从来都是严格要求,容不得一点“不现实”之处。
  对于东平在生活上的不检点,胡风感到十分痛心。五十年代初,他在长诗《时间开始了》第三乐篇《英雄谱》中怀念东平时写了以下一段:
  终于有一天
  我接到了你一封信
  好像夸耀似的告诉了我:
  “最近
  逛了一块钱的窑子
  淋病又发了!”
  我拿着信纸
  有一股冷冰冰的东西
  从手指头窜进了我的心里
  亲爱的亲爱的
  你发了什么昏?
  你做了什么事?
  我记得回了你的信
  但没有法子触到这件事
  …………
  你把创作和生活分成了两半
  一半想要忠诚地去拥抱
  在历史重压下面痛苦着的人民
  另一半却放纵成了一个动物
  把劳苦人类的悲哀和羞耻
  当作了你这一团血肉的祭品!
  
  (四)1937年11月19日自武汉
  风兄:
  近来好吗?念念。我搬来大和街二六号和辛人一起了,电话是二四六八六。因为要完成一个长篇,每日在桌子上钉根,没有来看你。《七月》出版了,我看到广告了。为了我的弟弟在南翔打仗受了重伤,又失了踪,非常悲痛,情绪非常激动,好在还能坐下来写文章。大约这长篇(是欧阳山,草明,于逢,邵子南和我五人的集体创作)日间就可以完稿,打算自费出版。这边出版界我很生疏,我想日间来和你商量关于此书出版的计划,来之前必定有信先和你约定一个时间。
  祝健!你父亲病怎样了?
  聂兄及田间兄的地方请告我。
   弟东平
   十一月十九日
  胡风原注:大和街二十六号即新四军办事处。失踪的弟弟即《第七连》的连长丘俊。长篇即《给予者》。
  晓风补注:这年的11月8日至11月11日,胡风去了老家蕲春。11日回汉当天的日记中记有:“我不在时,东平,辛人来过。”东平当是11月上旬来到武汉的。后又有以下记载:“11月13日,东平来,谈了一会,他同意了把记叶挺的一篇再写一下,明天交来”;“11月14日,东平来,送来了记叶挺的文章。”《叶挺印象记》后发表于11月16日出版的《七月》第3期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