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8期

红尘一梦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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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世纪的千禧年被国人视为上佳爆料,炒出了“千禧婴儿”、“千禧新娘”等无穷花样,千百台歌舞晚会则再次将泱泱华国的人海战术推向极度辉煌,洋鬼子们运气好,恭逢其盛,站在一旁叠足鼓掌,也只有啧啧叹羡的分儿。
  回溯百度春秋,二十世纪的千禧年,洋鬼子可不是这么和颜悦色,以叹羡的神情欣赏龙族的欢歌劲舞,而是像一群磨牙吮血的饿狼闯入了羊圈,英、法、德、意、俄、美、日、奥匈,拢成一堆,便是杀气腾腾的八国联军。当直隶提督聂士成战死于天津八里台之后,才不过三个月时间,庚子年(1900年)阴历七月底的古都北京便哀哀地浸泡在血泊之中,老百姓死伤枕藉,无德无能的清政府一息仅存。这都是慈禧太后、载漪、刚毅这班颟顸的统治者瞎指挥乱捣腾给整出来的人祸。当年,清政府有了神拳(义和团)——哪知它只是个包着火的纸灯笼——撑腰,陡然愚勇盖世,竟开全球各国未有之恶例,载漪所辖的神机营当街枪杀德国公使克林德,并枭首示众;甘军董福祥部残杀日本大使馆书记官杉山彬。更离谱的是,清政府仿佛骤然发作了狂犬病这一恶疾,未动半分脑筋就创造出一项世界纪录,不仅前无古人,也极可能后无来者,一日之内悍然向十一国(除了以上八国,还包括荷兰、西班牙和葡萄牙)宣战。失去基本理智的清政府以为凭着“忠信甲胄”和“礼义干橹”就可以大张挞伐,与各国一决雌雄,以为只要攻占了外国使馆便能征服全世界。你说,以孤羊之角抵群狼之颚,世间还有没有比这更愚不可及的政府?!
  北宋初年,花蕊夫人(后蜀主孟昶之妃)被赵匡胤掳入后宫,曾奉召赋亡国之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庚子年间,也有好事者套用花蕊夫人的语式作诗讽刺道:“四万万人齐俯首,中华无一是男儿!”另一个经过修订后的版本为:“四十万人齐俯首,北京无一是男儿!”缩小了打击面和挖苦的范围,总算是笔下留情。
  从东交民巷到永定门以东,为报复而来的八国联军嗜血如狂。几乎是一夜之间,义和团作鸟兽散,那些自诩能伏虎擒魔的大师兄早已不见踪影。怎么办?别着急,自然会有柔能克刚的女儿家来收拾剩水残山。她是谁?说出来,啊,真是对不起,恐怕会让你可怜的鼻孔倒抽凉气。她就是一代名妓——赛金花。
  妓女爱国,这是个不旧不新的话题,足以令封建士大夫老脸嫩脸齐增愧色。明朝末年,清兵铁蹄南践,沥血的刀锋所过如剃,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南明小王朝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和张煌言拼命抵抗过一阵,壮烈牺牲,爱国者除了顾炎武、王夫之,差不多就只剩下“秦淮八艳”了。艳帜取代了军旗,真是可悲可叹!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已改弦更张,屁颠屁颠地跑去参加清廷举行的江南乡试,李香君却大义凛然,团扇之上血溅桃花;一代文宗钱谦益在城门外负榇(棺材)降敌,柳如是则在后花园纵身投水(自杀未遂)。这些都是现成的例子。亡国之际,读了多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男儿一个个满脸衰相,比起平日卖艺卖笑为生的妓女来,反倒丧气多多,逊色多多,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从中也不难看出,被推崇了两千多年的孔仁孟义的确不是什么济于实用的好钢,加在儒雅男儿的精神刀口上,轻易就会卷刃,甚至连外敌的袍角都割不动一丝一毫。没奈何,他们在蛮族的铁蹄前团身拜倒,涎着白白胖胖的脸儿认了新东家,意犹未尽,还要左右开弓,批肿了自家的双颊,大呼“愚臣罪该万死”。由此看来,被妓女和乞儿包夹的“八娼九儒十丐”的座次(元朝统治者所定)有时真未必折辱了某些孔门中人。
  赛金花,这位能讲德语的青楼女子,在二十世纪千禧年的东方古国确属凤毛麟角。她主观上没想过要做什么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巾帼英雄,更别说像圣女贞德那样奋起三军抵抗外侮了,客观上她却成为了中国的羊脂球(她可比莫泊桑小说中的虚构人物法国妓女羊脂球漂亮多了)。出于潜在的爱国心?或出于纯良的天性?她不忍眼看着北京变成坟场和废墟,竟冒着当街被乱兵强暴至死的危险,去谒见联军统帅德国人瓦德西。当时,德国军队最仇恨的是义和团,凡看到形迹可疑者便不问青红皂白,按倒就杀。赛金花碰着这样的事,总会急忙跑过去,说:“他不是义和团,我敢担保,我敢担保。”洋兵对这位能讲德语的夫人的话倒也买账,不少人因此得以活命。稍后,粉面含春的赛金花取得了瓦德西的信任和好感,便乘机进言:“义和团一听你们要来,早逃窜得远远的了,现在京城里剩下的都是些很安分守己的百姓,他们已经受过不少义和团的害了,现在又被误指为义和团,岂不太冤枉?”意犹未尽,她还字斟句酌地说:“军队贵有纪律,德国为欧洲文明之邦,历来以名誉为第二生命,尤其不应该示人以野蛮疯狂。”她的一席话胜过任何色厉内荏的外交辞令,甚至胜过三千毛瑟枪。瓦德西是一位典型的职业军官,身上颇有点骑士古风。赛氏的话若经由一位中华男儿之口义愤填膺地说出,就算掷地作金石声,他仍会不以为然,无动于衷,然而赛金花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又是美人,无形之间,他就产生了错觉,把她当成了本国的贵妇,因此对她的话信以为实,旋即下令制止了联军烧杀淫掠的种种暴行。古都北京幸而没有变成一座万劫不复的死城,没被焚为赤地,不少人(主要是那些躲在神拳背后屁都不如的“男子汉”“大丈夫”)碍于脸面,抵死不肯承认局势转危为安完全仰赖于一位妓女的勇敢和智慧。红颜祸水的旧话他们照样要说,只是这一回舌头有点打结,远没有先前那么伸缩自如了。赛金花的命运与法国作家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如出一辙,同样是牺牲了个人的色相,挽救了自己的同胞,非但得不到由衷的感激,还将被他们一如既往地恶待和鄙视。
  当年,瓦德西入驻仪銮殿,能与一位华族美女作一夕倾谈,心下大感舒爽,何况这位女子还是原德、俄、奥、荷四国钦差大臣洪钧的夫人。他当即就送给处境艰窘的赛金花几套衣裙和一大笔银钱。在德国时,瓦德西并不认识赛金花(那时她的姓名为赵梦鸾),后之好事者说他们在德国时便已预埋情种,做下手脚,显然是无中生有。六十八岁的瓦德西这次挥师入京,原也做梦都未想到会有如此艳福,前钦差大臣二十七岁的漂亮夫人居然画儿般“挂”在眼前。
  余下的事就是投桃报李。瓦德西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不仅仅是一次短暂的艳遇,而是异国的黄昏之恋,是一局东西合璧的爱情,是他晚年的最后一度“春天”(尽管此时正当仲秋)。赛金花留居于宫内,她心下也颇有惺惺相惜,认瓦德西为番邦英雄的意思。赛金花这一住就是三四个月。古人骑鹤下扬州,已算十分神气,她还嫌不够,竟骑马入皇宫,单单这一件事,就够轰动的了,恐怕是中国女界古今未有过的奇举。平日她与瓦德西形影相随,并辔同骑高头大马,出入皇城内外,俨然是死气沉沉的古都中最鲜亮的一抹色彩,观赏活剧的北京市民都称她为“赛二爷”,简直就是赛神仙了,连一些王公子弟也乖模乖样地拜她为干娘,认她为靠山。
  当时,《辛丑条约》行将签订,清政府对于德国公使克林德惨遭戕害有一种特别的表示,那就是立碑纪念。这一道歉方式已得到列强的认可,惟独克林德夫人不以为然,德国政府也想借此题材大作文章,从中攫取更多的利益,遂令瓦德西多方作梗。赛金花并没有什么敏感的政治神经,也没意识到外患迟迟不能解决,国家行将危亡,但她凭着女人的直觉,看出大事不妙。于是,她主动拜访克林德的遗孀,一番话使她相信:中国人诚心诚意为克林德立个大牌坊,这是遇难公使的无上哀荣,在东方古国,再没有比这更隆重的典礼了。固执己见的克氏遗孀居然让了步,再加上列强频频施加压力,问题总算得到圆满解决。当年的《克林德碑铭》由清朝的两位顶级大臣奕劻和李鸿章代拟,可见是何等的郑重其事。此碑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18年)被临时政府执政段祺瑞下令拆除,挪至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改名为“公理战胜牌坊”,总算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据《赛金花本事》所记,她还在纪念会上发了言,表了功,事后还与一帮大人物合了影。
  当年,清政府乐了,瓦德西可就苦了,数月后他归国复命,即因此事举措失当,使国家利益蒙受损失,德国政府以渎职罪将他废为庶民。老将军到底还是为那局东西合璧的短命爱情付出了高昂代价。在德国,瓦德西频频给赛金花写信倾诉衷肠,无奈赛金花能讲德语却不会写德文,三年后瓦德西即郁郁而终。《辛丑条约》中光“庚子赔款”一项即共计四亿五千万两雪花银,平摊下来,国人人均一两,美国后来拿出所得的庚子赔款设立专门的大清国留美学生教育基金,培养中国的青年才俊,这笔屈辱钱竟意外地培养了以胡适为代表的一大批具有自由精神和民主思想的中国现代学者,又似乎有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意味,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国人曾疑问丛生,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绝非善类,他在宫中盘桓多时,入宝山还能空手而归?偏偏赛金花不肯指证她的异国情人是巧取豪夺的超级海盗。至于她本人,手脚尤其干净,真格是“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瓦德西大有慷满清王室之慨、借花献佛的意思,曾毫无吝色地对赛金花说:“您要何物,随便可取。”他顺手便将一只极为珍稀美丽的果盘“赠”给伊人,赛氏不无心动,但坚谢未纳。瓦帅以为她是怕将来有人彻查宫中失物,便笑道:“不要紧的,将来有事,只推说这是我送给您的纪念品。”当年,赛金花即意识到了自己角色暧昧,处境尴尬,她说:“将来我的生命能得保全,已算万幸,其他的别无所求。”
  据赛金花晚年所述,她与瓦德西的关系清清白白,瓦氏有西方文明国的君子之风,连一句淫邪的话都不曾对她说过。她的证词当然没人肯信。赛金花还说,她眼见瓦德西镇日行坐于宝山之中,绿莹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悠,很是担心他守摄不住心魂而监守自盗,会将宫中洗劫一空。巧的是不久后仪銮殿失火,瓦德西英雄救美人,抱着赛金花破窗而出,只可惜当时现场没有摄影师,这一组美不胜收的镜头便消逝于历史时空之中,早已无迹可寻了。但仔细一考证,这一情节完全是后之饶舌者的瞎编排。仪銮殿失火确有其事,可瓦德西平日并未住在仪銮殿中,而是住在左近的大帐篷里(在宫禁中搭帐篷,这是瓦氏的一大发明)。《辛丑条约》签订后,慈禧太后的鸾舆从西安返回北京,赛金花也在接驾之列,她还记得那位避难归来的西太后当时穿一袭普通的蓝缎袍服,并没有多余的修饰。叶赫那拉氏见接驾的群臣中夹杂着一位陌生女子,便问她是何人。某大臣当即出列,将赛金花在洋帅瓦德西面前一语解纷,保全了宫中城中的事迹大略呈明。西太后装模作样地夸了赛氏几句,也没动用斤两十足的形容词。慈禧很明白,同样是女流,她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自己贵为天朝母后,仓皇间将百姓遗于豺虎,将宫室弃与洋人,失威失得够多了,丢脸丢得够大了;赛金花只不过是一位倚门卖笑操持贱业的青楼女子,却把握机遇,触底反弹,成了救世主和活菩萨。试想,西太后心头的那团暗气又如何能平?但她碍于瓦德西那层关系,表面上的和颜悦色还是要维持的,何况赛氏操得一口流利的德语,又娴于在洋人中间周旋,慈禧太后不想再惹什么麻烦。
  “世无英雄,遂使妓女成名”,那又如何?羊脂球比她同行的任何一位绅士都更为侠义更为高贵,这是雄辩的事实。但暴得大名也给不了中国的羊脂球多少实惠,待瓦德西归国,一代名妓赛金花便又回到李铁拐斜街鸿升店,高张艳帜,重操旧业,卖笑生涯正未有穷期。
  中年的赛金花主持“金花班”,旗下签约的妓女有七八名,她摘下自己的芳标,只做鸨母,偶尔接接熟客。她的脾气不算好,跟唐朝女诗人鱼玄机一样不能善待下人,只不过两人的命运大不相同。道姑鱼玄机笞杀侍婢绿翘,被当局处以绞刑;鸨母赛金花逼死养女凤铃(对此她从未承认),虽也被逮至刑部,但得到各方声援,判罪却十分轻微,只不过将她递解回原籍,终生不许踏入京城半步。待到清朝垮台,民国初肇,这一纸禁令也就跟着失效了。正所谓“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赛姑今又来”,赛金花仍复装束鲜奇,艳光四射,亲贵趋之如蚁,她稳稳地坐定了清末民初第一名妓的宝座,一时间无人可以动摇她的“地位”。
  法国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女人》一书中开宗明义:“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被‘造就’的。”照此推理,妓女就更非天生,而是被逼迫扭曲而成。将“淫”与“贱”两个红字深深烙印在妓女身上,这正是伪善的社会自以为得计的洗脱方式。淫之为行绝非一厢情愿而可包圆,有买春的才会有卖春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单向的谴责——只谴责妓女不贬斥嫖客——可谓蛮不讲理。再说,妓女被认为贱之又贱,污秽不堪,那些十倍于倡条冶叶的逐臭之夫(或许不止十倍,否则妓女难以生存)又何尝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如果说妓女是社会的痈疽,毫无疑问,嫖客也是社会的脓疮,只有这样他们才扯成平手,半斤八两,互不亏欠,谁也别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可以戳对方的脊梁骨。
  赛金花祖籍为安徽休宁,祖上原是富户,因逃避洪、杨之祸而到苏州,家道中落而至于贫苦。她本姓赵,乳名彩云,家住苏州萧家巷,十三岁时受一“拉纤”女(即淫媒)金云仙诱骗,上仓桥浜的花船出了几回“条子”(即见客)。其后,她得到祖母和母亲的许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挂了个富彩云(后来有人误写为傅彩云)的芳标,做了“清倌人”(卖笑不卖身的雏妓)。彩云小时候最喜欢吃一种“状元饭”(苋菜汤与熟猪油拌饭,颜色鲜红),便有人开玩笑,说她将来一定会嫁个红状元,做状元娘子。清倌人的交际范围甚广,生张熟魏,送往迎来,她们的幻想当然也就是尽快在那帮趋之若鹜的堕鞭公子、走马王孙中寻个称心如意的好主嫁了,从此攀上高枝。彩云小时候的状元饭果然没白吃,可巧的是,她真就遇着了隐居苏州张公巷为母守孝的晚清状元洪钧。红状元原来是洪状元,这是他们的缘法。洪钧有文胆,有慧心,虽年近半百,风流精神却丝毫不减当年。彩云席间侑酒(劝酒),笑靥如花,吐气如兰,一双秋瞳尤能剪水,真是南国璧人。洪状元走过许多地方,眼界开阔,顶尖的南都粉黛、吴下名姬也没少见识,说句阅尽人间春色的话当不算吹嘘。可他这回见了彩云的姿色,也着了魔,不禁为之倾倒。何况彩云绣口锦心,又殊非庸脂俗粉可堪比并,因此更获洪氏青睐。洪状元的一帮旧友个个都是人精,早瞧出了风流消息,便从旁撺掇,笑闹着要吃一口喜酒,于是一齐帮衬着那位黄土及颈的老状元用绿呢轿(不是花轿)和状元灯娶了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的彩云回家。洪钧不忍委屈她为簉室(小妾),而称她为“新夫人”,宠以专房。这位昔日的彩云,今日的梦鸾(洪钧替她新取的名字),才不过豆蔻年华,就大有与洪钧元配王氏平起平坐之意。其后不久,洪钧出任德、俄、奥、荷四国钦差大臣,老妻王氏不肯同履风波,而彩云自告奋勇,也不怕那洋毛子会生吃人肉(当时的传说),倒要去看看西方的花花世界。
  彩云由清倌人升格为大使“夫人”,这样的飞升确实堪称火箭速度。她可有飘飘欲仙的美妙感觉?许多年后,她承认自己当时的确如饮琼浆玉液,尤其陶醉于“东方美人”这一常在耳畔响起的赞誉声中。在欧洲,彩云大开眼界,不仅与德国的朝野名流(包括铁血宰相俾斯麦)时相酬酢,其衣香鬓影使异域男子为之倾倒,还与洪钧一道晋谒了德王与王后。可惜春秋代谢,好景不长(三年),洪钧任满归国,升迁为兵部左侍郎,仍居于京城邸宅。洪钧患有消渴症(糖尿病),回国后病情加剧。早在德国时,彩云难耐闺中寂寞,曾与年轻力壮的仆人阿福私通,并生下一女,名为德官。洪钧眼明心细,侦知奸情,赶走阿福,也从此落下一桩心病。他本是蒲柳弱质,身病心病交煎,“好朋友”张荫桓又恶狠狠地参劾了他一本,指责他从德国买回的武器都是破铜烂铁。作为大臣,在军火买卖中被坑,无疑是严重渎职。洪钧虽受慈禧太后赏识,这回也担惊不小。三下里毒火交攻,他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应该说,洪钧是个仁厚君子,他深知彩云水性杨花,此时已与武戏子孙三勾搭,将来还必有几番折腾,决不可能为他守节,仍然给了她五万银元,好歹做了五年夫妻,彼此没个亏欠。可这一大笔钱后来并没有真正落到彩云手中,而是被洪钧的族弟洪銮暗地里吞占了。
  无奈之下,彩云只好在沪上再张艳帜,干回老本行。十九世纪末的上海,妓院分若干等级,最上的叫“书寓”,其次叫“长三”,再次叫“幺二”,再往下就是“花烟馆”和“野鸡”之流。书寓要能唱曲,幺三也要有十八句谈风,总须有过硬的功夫才上得台盘,并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当时,上海名妓有“四大金刚”之目,这四人分别是林黛玉、张书玉、金小宝、陆兰芳,她们均是海上名花。倘若曹雪芹地下有知,自己笔下“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女主人公林黛玉竟被一位妓女冒了牌,必定要气得踢烂棺材板吧。
  洪钧虽死,但他的那帮旧友——尤其是他的亲家陆润庠(其女嫁洪钧之子)——依然维护他的清誉,眼见洪钧尸骨未寒,彩云就重操旧业,自然大为不平。他们也不好怎么着,只要求她不再用“富彩云”和“梦鸾”的旧名做标榜,多少替洪状元留点体面。彩云就依从了这一条,用“曹梦兰”的假名做芳标,与四大金刚去争奇斗艳。后来,彩云的姘头孙三在上海惹了事,为地面上所不容,只好北迁,他们索性自立门户,在天津成立了“金花班”,与一帮显贵(蒙古籍户部尚书立山等人)常日周旋,倒也名噪京津两地,生意红红火火。
  敏感的人总是被这样的词句弄得惊心:“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昔日春风得意的清倌人富彩云如今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半老徐娘赛金花了,所幸马樱花下,枇杷门前,尚未完全冷落。郁达夫曾道“江山也要文人捧”,名山胜水如是,昔日的青楼女子就更需要社会名流的揄扬。赛金花的身世摆在那儿,已是现成的大好题材,作文不愁无情可造,吟诗也不必掐断青须。风流名士樊樊山曾作前、后《彩云曲》,仿学那位对崔莺莺小姐始乱终弃的唐才子元稹,在序言中也装腔作势地说什么“甚愿知之者不为,而为之者不惑耳”之类的便宜话。《前彩云曲》的结尾是:“君既负人人负君,散灰扃户知何益?歌曲休歌金缕衣,买花休买马塍枝。彩云易散琉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诗。”樊樊山搬出白居易晚年的觉悟——这位临老入花丛的大诗人有樊素之口可亲,有小蛮之腰可握,何尝真觉悟——坐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赛金花从船上掉到水里,扑腾着就要没戏,说什么“人生无常”显然是十分讨巧的事情。相比之下,《后彩云曲》中倒是有意无意间说了几句实话,“彩云一点菩提心,操纵夷獠在纤手”,说的是她劝瓦德西约束联军那桩故事,读之稍稍令人透气。
  赛金花的悲剧命运还要一直演到头,决不会中途落幕。民国元年(1911年),三十八岁的赛金花不堪再落风尘,决定择人而嫁。有道是,丈二豆芽,老里泛嫩,犹可一食。然则白门秋柳不摇曳向人,又待如何?第一回她嫁的是洪状元洪钦差,梅开二度时也要尽量缩小差距,她挑中了曾任江西民政厅长的魏斯炅(字阜瓯),此公也是一位风流自赏的老名士和革命党人(因着这份资格,他后来做了中华民国的参议员)。据虞麓醉髯的《赛金花案》所记,当年,政客徐光弼与魏斯炅是莫逆之交,前者将赛金花介绍给后者。魏斯炅倒也凑趣,他说:“甘蔗老头甜,越老越鲜鲜。”他与赛金花十分投缘,此事就成了妙局。也有好友劝魏斯炅好端端的别做这“剩王八”(在《红楼梦》中,柳湘莲不愿做剩王八,决意收回信物,结果害得刚烈的尤三姐横剑自杀),魏却自我解嘲道:“剩下的都属于我,有何不可?!”回答得真是绝妙。结婚那天,一对老来俏坐的是花马车,仪仗队奏的是铜管乐,行的是文明婚礼,证婚人是驻沪的大将军李烈钧,报上还发了消息,炒得沸沸扬扬热热闹闹,可谓风光一时。没多久,魏斯炅时来运转,做了中华民国的参议员,赛金花也不再叫赛金花,魏议员为她掸落了满身的风尘味,让她恢复原姓(赵),改名为“灵飞”,仍然视她为既有灵光又能高飞的凤凰。她好不开心,昔年是清朝的大使“夫人”,今日是民国的议员太太,好歹总算摘掉了头顶那对羊角样的引号。然而,这依然算不得终成正果。十年后,魏斯炅一命归西,赛金花又再次不能见容于魏氏家族而遭驱逐,从此江河日下,生计艰窘。
  据当年的报章(主要是天津的《大公报》)所记,香厂居仁里的赛金花寓所门额现出“江西魏寓”(魏斯炅是江西金溪人)的斑驳字样,颇能象征主人命运之衰微。院中葡萄成荫,果实累累,室内较为窄狭,布置仍有相当的品位,壁间悬挂多幅外国油画,虽经尘封,而颜色不衰,另有一帧赛氏三十年前在沪上某豪宅拍摄的相片,曩昔的明眸皓齿自然迥异于此时的鸡皮鹤发。将军怕白头,美人恐迟暮,赛金花心底的悲哀如寒泉幽咽,三天三夜也诉说不完。到了这一地步,她还哪有揽镜自照的兴趣?赛氏失望于人,便移情于物,家中豢养了三头西洋犬和两只波斯猫,这正暗合了希腊哲学家斯多噶的那句名言:“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至少狗不会嫌她日穷月蹙,也不会嫌她人老珠黄。
  应该说,赛金花晚年声名未烬,文人墨客也与她多有往还。徐悲鸿先生曾画了四幅骏马图送给她,她将其中一幅赠予屡次在困境中向她援手的王青芳,其他三幅则都变卖了,换些日常所需。与赛氏结缘最深的三位文人依次为曾朴(孟朴)、刘复(半农)和张竞生。曾朴与赛金花有亲戚关系,一度钟情于她,可惜公子有情,美人无意,彼此间落下个老大的心病。曾朴写长篇小说《孽海花》,便怀着一股愤懑之气,歪曲了不少事实,将傅彩云描写得颇为儇薄放荡。可后来他既不肯承认自己曾对彩云钟情,也不肯承认小说中用了许多曲笔,这样的文人一旦泄完私愤,还哪管什么亲戚不亲戚,旧情不旧情,一揽子全扔到海里喂鱼去了。刘半农先生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健将,对晚近传奇人物的事迹怀有浓厚的兴趣,他与商鸿逵曾多次拜访赛氏,细谈达数周之久,积下不少笔记,打算以生花妙笔作《赛金花本事》,可惜他中年(四十四岁)即归道山,这本三万多字的小书最终由商鸿逵写成。当初采访之日,刘半农与商鸿逵曾答应赛氏,一旦此书付梓,便将版权完全赠送给她,充做她晚年一笔可靠的进项。可后来商鸿逵自食前诺,只送给赛金花五本新书,除此之外,别无表示。人情之凉薄,赛氏又美美地领教了一回。还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性学博士张竞生古道热肠,他与另外几位“赛迷”合捐了二十五元钱(金元券)寄给赛金花,以解她的燃眉之急。张博士原打算发起一个“赛会”,为赛金花定期筹募资金,无奈热心者不多,这事也就告寝了。张博士的信写得很有意思,他拿赛金花与慈禧太后作比,建议她为抵抗外侮(日军)再尽绵薄之力,还想给她写一个电影剧本,这足以见出那位颇受物议的张博士真性情中饶有趣味的另一面。且看此信的节选文字:
  灵飞女士:
  北平苦热否?珍重为佳!
  此间(上海)近时炎虐满天,使我只好看云,云极多种的,然都善于变幻。
  本是一个妙华丽女,倏忽变为老媪,再一会儿连影迹也消散了。然而在那一边又幻成一个美人似的胎形。
  ……
  女士,你看云吧!北平的云当比上海的更华丽更变幻啊。我当看了许多花,你就在云与花中认识你的人生,或不至于太痛苦吧。
  闻你现极热诚念佛——阿弥陀佛,最好就在看云玩花时不知不觉中念了一二声救苦救难观世音。
  我常喜欢把你与慈禧并提,可是你却比她高得多呢!假使她在你的位置,什么事都显不出。最多只能被作为“哭娘”(慈禧是以此出身的)。若你有她的势力嘛,当能变法,当能做出许多新政治。你虽位卑,人格并不微,当联军到北平,她抛却人民和宝贝的太监们溜走了。只有你在金銮殿中与外帅折冲,保卫了多少好人民。
  佛号是无灵的,惟有人力的奋斗。华北又告警了。你尚能奋斗吗?与其空念阿弥陀佛,不如再献身救国,一切慈善事均可加入的,看护妇也极可为。若能领率一班女同胞作有规模社会活动,更是好不过的。
  ……
  我们对你是极愿帮助的,然而为力甚微弱。无阔友,有也赶不及了。无大腹贾做后头账房,自己又穷得可以。所以登报后到此日结束,只收到这点款(数目捐者另纸附上)。可是我们对你心情并不因此结束也。
  我个人曾与明星电影经理郑正秋先生计划为你编一部电影剧。据他说费用过大……在这样穷的我国电影界,只好暂时放下,可是我并不肯将此放下。将来扮演你的,自有许多女明星。郑君说,胡蝶极称职的,可惜她比你胖一些些,你那一张俊俏脸儿,添上两个酒窝,尽够延长你的美丽的生命到天长地久了。
  你看!你个人生命是长存的。
  顺此,祝你
  福寿无疆!
  张竞生谨具
  1934年7月12日
  张竞生信中所讲的计划(为赛氏拍一部电影)最终没能实现,只有“四十年代剧社”于1936年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上演了夏衍写的七幕剧《赛金花》,内容完全是赞美性的。由此可见,那个时代的文人对赛金花的传奇经历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而且褒多贬少。
  赛金花收到张博士寄来的二十五元赠款,深为他的义举所感动,旋即回鸿致谢,这封信后来刊登在1934年9月12日天津《大公报》上,此处全文照录,赛氏晚年的境况依稀可见——
  张竞生先生台赐:日前捧读来函,很使我感念到万分!要论在现代的社会人情上,阁下足算是一富具热心的人了,替我这样的尽力,使我多么感佩啊!愧是远隔山河,恕我不能面谢,迨得机会时节,再拜谢你的美意吧!我现在的境遇很好,不过是敷衍生活罢了,老迈残颜,不堪言状。回忆当年,惟有用这一腔的热泪将它顺送下去。现在的时期不同了,又道是知足者常乐,现在只是闭门隐渡,别的一切热闹交际,绝对是消极的。我的相片现在还没有找到,找到时一定寄上。帮助我的江先生等四位,暂且替我谢吧!你先生我这里先谢谢你。所寄下的二十五元钱,现已完全收到,请放心吧!敬祝文祺。魏赵灵飞拜。
  信的末尾部分写得稍形凌乱,但整封信措辞还算得体,可见她的水平并不算太差。赛金花红透半边天的时候,日进斗金,哪里担心将来犯穷,现在却要为区区二十五元千恩万谢,今昔之对比何其巨大。民间说,富得流油,穷到滴水,真是所言不差。赛金花一生命运仿佛庐山瀑布大起大落,从青楼女子到大使“夫人”,这是飙升;从大使“夫人”到青楼女子,这是狂跌;从青楼女子到八国联军统帅的情妇,这是飙升;从八国联军统帅的情妇到青楼女子,这是狂跌;从青楼女子到议员太太,这是飙升;从议员太太到枯守穷巷的寡妇,这是狂跌。赛金花的一生好比一支极为震荡的股票,不是疯涨,即为狂泻,涨能涨到云间,泻能泻到谷底,浮沉之速,更迭之快,着实令人捉摸不定,瞠目啧舌不已。
  正因为她的经历充满了波诡云谲的传奇性,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所以一直有人怀疑她是一位撒谎专家和扯白大王,与瓦德西的那段风流韵事尤其遭到后人的质疑,认为她是“婊子演戏丑邀功”(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她到底是不是中国的羊脂球(当然啦,真要是如赛氏所述,时人所记,那么她的行为就比羊脂球更伟大)?久而久之,已变成了一笔呆账和死账,谁也清算不了。有人将她这段经历全盘否定,显然过于武断,证据也并不充足。依我看,关键是在打几折,究竟是打九折,打七折,还是打五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百年前的故事,我们就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只是妓女救国这一节,太不光彩,正人君子一定会斥之为妖言惑众,就算是证据确凿,也决计上不了台盘,进不了历史教科书。要不然,大人先生们的屁股可以舒舒服服地搁在柔软的皮沙发上,那张脸就不知该搁往何处去了。全世界最讲究风度的法兰西绅士一路上吃了羊脂球的食物,得了她的解救——相映成趣的是,倒霉的法兰西绅士们遇上的也是宿敌德国鬼子——尚且赖账,中国的遗老遗少们赖上一回,又有什么稀奇!
  都说造化弄人,从赛金花的身上你能充分地看清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整套把戏。它比旧时街边的猴儿操要好看得多,三通锣响,便能让人看傻一双眼睛。
  当年(1934年10月,赛金花去世前两年),天津《大公报》的记者金东雷采访六十一岁的赛金花,写了一篇精彩的对话体访问记。其中两句为:
  金问:女士一生经过,如此复杂,个人作何感想?
  赛答:人生一梦耳,我现在念佛修行,忏悔一切。
  别人吃斋念佛,将木鱼敲烂千百条,也未必真能了生断死,她却是完全可以看破红尘的。一辈子人上人下,得意失意,载浮载沉,荣华寂寞,她都尝到了最深处的况味,试问,还有什么困惑的阴翳能遮住她觉醒的双眼?要说,她不入佛门,就真的没人可入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