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8期

糊涂官司懵懂官(下)

作者:陈四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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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读书人,做官的念头是再也打消不了的。这固然是孔夫子“学而优则仕”的言教影响至深,但更是帝王笼络政策的结果。一条独木桥架在那里,不奔它如何过得河去。就像今天大力提倡素质教育,但高考的指挥棒一挥,大家仍就往应试教育的路上走。近日,有位教师尝试了一下素质教育(是否得法是另一个问题),但期末考试一排名,所授班级落在了后面,惹得校方、家长都有意见,结果只好在家长会上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搞素质教育了。为什么?因为家长要孩子考上大学,混个好工作,挣大钱;而校方要升学率以提高学校声望,声望就是财源。这两个动因不改变,素质教育不过说说而已——走来走去仍旧要回到应试教育的老路上去。
  科举时代,中举叫“发了”。直到今天,“8”这个数字仍带着迷信的色彩,就是因为广东话里它谐“发”这个音。电话号码要“8”,汽车牌号要“8”,结婚选日子要“8”,而且地域遍及南北东西,足见“发”的魅力无穷。如果哪位的汽车牌号是四个“8”的连号,走在路上即遇违章警察也不敢拦,因为能弄到这样号码的车主,必非等闲之辈。当然,那时的“发”, 只是讲做官,单单发财还不行,士农工商,商在末位,不像今天的总裁、董事长那么风光。所以,《儒林外史》中如赵雪斋、万雪斋,都是有钱人,“腰缠十万贯”不成问题,“骑鹤下扬州”只怕就没有这番风光了,没有一个“功名”,在社会上还是吃不开。今天的“发” 则多指发财,尽管在许多人眼里,做官也就是发财,但它是隐性的,拿不到桌面上来的,一旦曝光便有身家之忧。而有了钱,买一个官或送一个官来过过瘾却并非难事。即便不当官,有钱的风光也不下于当官,或许比当官还要自在。这也算时代进步了罢,只是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读书人虽然有一条当官的路,但走得通的毕竟不多。据《明史·选举志》载,有明一代,三年一大比,能够取为进士或同进士的,或百人,或二百五十人,或三百五十人,最少时三十二人,最多时四百七十二人,全由皇上高兴,增损不一,不像今天大学扩招,动辄十数万、数十万。每年招这么多大学生,还闹得叫苦连天,也就难怪当年一个周进、一个范进,为了要“进”,一个哭得死去活来,一个笑得神经错乱了。
  “发”不了的读书人,死抱着八股不放,皓首穷经,最后老死牖下,沦落为“孔乙己”一流人物的正自不少。也有那乖觉的,剑走偏锋,不再应试,走了隐士、名士一条路子,专注于炒作自己的名声。名声大了,也大有好处。一等的,皇上征召,到金殿应对,说不定皇上一高兴就赏个什么官儿做做。《儒林外史》中写到的庄尚志便是走的这条路,此处暂且不表;次一等的,因为有了些名声,可以依傍大官,借机替人说合些事项,打通些关节,捞些油水,分一杯羹,如那些在周进、范进幕中帮忙看考卷的便是;再次一等的,大小有点名声,不是同一些官僚诗酒唱和,就是傍一些阔老帮闲打趣,或者替书商编编书,混几两银子,虽无太大出息,也可以衣食无虞,让牛浦这样的人羡慕不已。
  官僚和名士,虽是读书人的两条出路,但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来。做八股的一旦敲开了当官的大门,八股就可以丢掉了,于是也要吟诗作赋,同名士们交往,靠他们的吹捧,博得个文采风流的名声。名士们做出鄙薄仕途、风流自赏的模样,究竟当不得饭吃,依傍官僚,抬高身价,倘若得到保举,挤进官僚队伍,更是三生有幸。今天嘴巴上不屑为官的读书人也正不少,但及至外托洋人,内倚官僚,有了当官的机会,哪怕一个闲差,也就踮巴踮巴上任去了。
  科举出身的官僚已是糊涂的居多,再同“名士”结合,糊涂的事情就更是层出不穷。因为“名士”也是不通事务的居多,而且依傍官僚,哪一个不是想从中弄一点好处的?只要看看杨执中、权勿用一辈人的嘴脸就够了。
  董瑛,是个孝廉(在明代,孝廉就是举人),已经授职县令,可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一副当官的模样了。已经当上了官,自然要结交名士了。因为听说芜湖浮桥口甘露庵中住着个牛布衣,便在上任途中顺道拜访。不料真的没碰到,却遇上了个假冒牛布衣的牛浦郎。按说,一个名士,总要有点才学。董瑛一个中过举的授职县令,应当能够辨别名士与混混儿的差别,不至被一个没念过几天书的小厮骗得晕头转向,但偏偏董瑛就会上当,而且不止一次,等到第二次牛浦撞到安东县他的任上,依旧不辨真伪,离任时又把他介绍给了后任知县向鼎。
  这事起先我也纳闷儿,忽然有一天,似乎和牛浦、董瑛打了个照面。这时的牛浦早已经不再冒充牛布衣了。不是有“掉下一片树叶,打着三个诗人”的说法吗?在诗人满街走的新时代,一个做得几首诗的酸丁,对于官僚早已失去了吸引力。只有称几个钱而又附庸风雅的太太们,才会对诗人青睐有加,而在职的官僚,如董瑛,更喜欢的是达官贵胄的公子,希望借他们的援引,青云有路,腾达在望。适应着这种需要,牛浦也与时俱化了。
  那天,董瑛正在他的衙门闲坐,同几个清客、戏子拍曲子(曲子是国粹,当年的俗文化而今已化为高雅文化,能拍拍曲子是有文化的表现,就如先前会做几句平平仄仄一样)。忽见一个师爷——不,应当叫秘书——在门外探头探脑,欲进又止,便赶紧叫了进来。秘书附耳说了几句,董瑛就立马同他一起走了出去。原来,秘书打听得朝中牛尚书的公子牛浦,下榻本县宾馆,听说是为一项引资计划选址。董瑛听说,大喜过望,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董县令正愁经济发展没有新的增长点,政绩难于在短期内见效,如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只要能把这项引资计划落在本县,岂不是成效立见?于是董瑛当晚就在宾馆举行晚宴,为牛公子接风。晚宴十分丰盛,虽不是龙肝凤髓,却也水陆杂陈,应有尽有,觥筹交错,主客尽欢。牛公子当场表示,引资项目选址,此地是首选,还说尚书公也属意于此,只是目前资金尚未到位,一切筹措开销要暂时借用。董县令满口应承。尽管牛公子言谈粗俗,举止欠雅,酒到半酣,竟呼卢喝雉起来,但他以为这是公子哥儿的习性,全不在意。第二天,便令衙里书办动用国帑,凑足二百万两白银送给牛公子,作为前期筹备花销。后来的事情毋庸细述,无非是牛公子有事回京,一去之后杳如黄鹤,再没了踪影。董瑛急忙打听,问到尚书府,道是公子倒是有一个,已于前年留洋深造,至今滞留他邦,这才知道遇到了“马扁”。董县令闻知,是否“啊呀”一声向后便倒,甚至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来,未曾详考,只得从略,但董瑛与牛浦的勾搭,实在是各怀鬼胎、互有需要。想当年,大明朝的时候,董瑛刚刚当上县令,正要结识几个“名人”以培育声望,而那个冒牌的牛布衣——牛浦——也正想依靠几个当官的以改变自己的地位,于是,一拍即合。需要迷心窍,董瑛哪有闲心去辨别真假。好在牛浦刚刚出道,骗术未精,只不过“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撞两处木钟(按:即说个人情,帮着批个条子,干预几个案子,从中拿点红包),弄起几个钱来”,不像今天的牛浦,胃口越来越大,动辄几百万地骗,而董县令也很快就升官走了,没有等到事败的一天。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其糊涂是一般无二的。
  董知县的后任是向知县,名叫向鼎。向鼎其人,当然也是做八股出身。他虽然不像董瑛那样喜欢结交名士,但论其为官,也糊涂得可以。《儒林外史》中写他一天审理了三个案子。第一个案子是“为活杀人命事”,一个天大的题目。其实只是一个和尚无端说人家的牛是他的父亲,牛被杀了,就成了“活杀人命”!这个案子本来就不能立案,但向鼎审得还算明白,把和尚重责二十大板,赶了出去。第二个案子是一个叫做胡赖的人告医生陈安“毒杀兄命” ,理由是他哥哥害病,请陈安来看,用了一剂药,第二天就跳河淹死了。被告的口供同原告不同,一是所用无非荆芥、防风、细辛一类发散药物,并无毒性;二是吃药之后三四天才跳的河,不是第二天。于是向知县便说:“这果然也胡说极了!医家有割股之心;况且你家有病人,原该看守好了,为什么放他出去跳河?与医生何干?这样事也来告状!”就这样把原告、被告一齐赶了出去了事。这样断案,至少有几个问题:就算医生所用的药无毒,但也有个是否误诊的问题,至少应当看看脉案,详详病情,此其一;细辛在本草上固然无毒,但也有记载说用量不得超过一钱,否则也可致人死命,死后无伤,陈安用到八分,或因个体差异,产生恶果,也未可知,此其二;医生有割股之心,是说医生的道德规范,但并不等于只要是医生就有这样的品德,世间医德败坏者尽多,庸医杀人者不少,怎么可以葫芦提一概而论?此其三;就算胡赖的哥哥不是因服药不当而死,但平白跳河也事出蹊跷;人命关天,其间或有别情,也该查个明白,此其四。有此四条,向鼎这案子便问得糊涂。最为糊涂的还是第三桩案子,即牛浦郎一案。牛浦郎盗用了已故牛布衣的名字招摇撞骗。牛布衣的妻子千里寻夫,来到安东,发现了这个冒牌货,因此怀疑他谋害了牛布衣也在情理之中。如果向鼎问得稍稍仔细一些,这件招摇撞骗的公案也就水落石出了。但向鼎因为牛浦是董瑛关照过要他“清目一二”的“做诗的朋友”,便深信不疑,进而心存偏袒,连案情也不问,就“差两个衙役把这妇人解回绍兴”,叫她到本地告状去了。牛浦这个骗子也就因此蒙混过关。只有昏庸的官吏,骗子才能大行其道。对这三个案子,吴敬梓只是写下了审理的过程,未加任何评论,但却留下了审案的许多漏洞给细心的读者思索,这正是他写作的高明之处。后面写到按察司“为特参昏庸不职之县令以肃官方事”,也就不奇怪了。
  科举考试作为选拔官吏的主要渠道,比世袭或地方推举要显得公平,也为寒门氏族开了晋升之阶,成为统治集团内部协调的一种机制。但是,到了八股取士,其要义却主要在把替补官僚队伍都训练成没有独立思想,只知惟命是从同上级以至皇上保持完全一致的奴才。从皇上的角度看,豢养这样一批奴才,可以使他的意志无障碍地贯彻于官僚阶层。但他忘了,惟命是从的奴才,也必定是一批无所作为、败事有余的昏虫。如果说他们在处理政事上庸碌无能的话,在贪贿枉法方面却是颇为能干的。由着这样一批官僚治理社会,大明王朝的气运也就快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