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1期

绝版丰子恺

作者:艾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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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子恺这个名字,并不如雷贯耳,从他产生的影响看,我宁可把他比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在编辑《丰子恺艺术读物》(十二种)的过程中,我就不时在繁琐的编辑工作之余,偷空享受到了纯粹的阅读快乐。从职业上说,我是这一套书的编辑,但是说到底,我是一名受丰氏文字滋润的读者。作为一个在成长时期与丰子恺的书无缘的读者,这种滋润其实是一次“艺术与人生”的补课。
  不仅我,一代读者在该读丰子恺的书的时候,都与丰子恺无缘,其原因,引用一句话就够了。1972年12月30日,上海中国画院对丰子恺作出“审查”结论:“不戴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酌情发给生活费。”三年后,丰子恺不戴“帽子”地去了,他再也不需要生活费了。又过二年,有关部门为丰子恺平反。这就是说,“丰子恺”这三个字前面再也不会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了,而读者又重新拥有了给这位作者加冕的权利。
  画家、作家、艺术教育家,这就是读者心目中的丰子恺,三位一体的丰子恺,过着艺术人生的丰子恺。如果分开来看,丰子恺在每个领域,都有开创性的实绩。漫画、随笔不用说了,即以“艺术教育家”而论,从1919年至1943年,除了游学、抱病、逃难和忙于其他事务,他一直断断续续、辗转各地担任中学、大学的教职,甚至一度在小学兼课,有没有别的“艺术教育家”站过这么久、这么多的讲台?四十余本音乐书、二十余本美术书,有没有别的“艺术教育家”或著、或编、或译过这么多的艺术读物?
  在辞去教职后,丰子恺以写文卖画为生,当然不须,也无须到什么地方领什么生活费。十年后(1953年),他像别的文化人一样,在新中国里有了自己的单位。又过十年(1963年),《丰子恺画集》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这是他生前在大陆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如此一“集”,竟成恶兆。这个集子不同于1945年由开明书店出版的《子恺漫画全集》,因为该“集”虽“全”,但是按内容分了册,从“之一:古诗新画”,到“之六:战时相”,只要有新内容,画集并非不可继续。它也不同于1929年在上海面世的《护生画集》,因为按初始的想法,本来就是十年—“集”,只要作者不死,“护生即护心”的慈悲就不会断了机缘。果然,在新加坡,在香港,《护生画集》最后出满了六集,圆满之时,在1979,而丰子恺已去四年矣。
  丰子恺去世后,“子恺漫画”、“缘缘堂随笔”以各种选集的形式在香港等地重新拥有了读者,一股隐隐的“丰子恺热”慢慢地向大陆弥漫过来。有意思的是,大陆重版的第一本丰氏著作,既不是漫画,也不是随笔,而是一本艺术读物——《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1980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可惜在接下来的八十年代,丰氏艺术读物再也不见其他重版的单行本。漫画和随笔是在出的,版本很多,特别是随笔,和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人的小品文一起,在读书界掀起了一股“闲适热”。这股“闲适热”的高潮出现在九十年代初,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一方面,中国人的政治热情有所退却,而另一方面,市场经济的大潮又还没有打湿所有的脚板,所以读者们正好可以忙里偷闲一两年。既然是偷闲,误读是免不了的,别人姑且不论,至少丰子恺并不是那么闲适的。何况“闲适”而至于“热”,本身就隐含着阅读心理的矛盾,当然是“热”不久的。是出版商包装出了“闲适”,和读者共同制造了这一读书现象,等人家都忙起来,就各奔东西了。我总有些怀疑,那些号称喜欢“缘缘堂随笔”的人,有多少人用心读过作者写于“审查”前后的“续笔”?这些“续笔”从1971年开始动笔,最初题为《往事琐记》,至1972年写完,1973年定稿,共三十三篇,均保持了“缘缘堂随笔”的一贯风格,文中有闲适的成分在,但字里行间也弥漫着人生的苦味。如果把这些在凌晨时分偷偷写成、十年后才开始面世的文章仅仅看作闲适散文,那真是严重的误读了。
  “缘缘堂随笔”最全的集子是丰一吟编的《缘缘堂随笔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5月初版),但“续笔”也只收了十七篇。收齐了全部“续笔”的,是1992年6月出版的《丰子恺文集》文学卷。文章这么一“集”,误读应该会少些吧。我觉得,要减少误读,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多地阅读丰氏文字,除了文学,还有艺术。
  《丰子恺文集》先行问世的是艺术卷,其中定有这样一条编辑标准:“介绍一般的基础知识或纯技法性的文章,一般不选入,但早期以通俗生动的文字深入浅出地传授绘画音乐基础知识,起了启蒙、开拓作用的这类作品也适当选用一些。”这样的标准于文集也许是合适的,但却使作者撰写的多种艺术读物或部分或全部地与读者错失了缘分。
  艺术是有常识的,艺术也是需要技术的,而以作家、画家的身份来传授这些常识和技术,丰氏艺术读物当然就有了非同一般的亲和力。何况丰氏艺术读物中时时倡导个性解放,美育的观念亦一以贯之,这与“五四”以降的启蒙思潮是合拍的。蔡元培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丰子恺和他的老师李叔同,倒是以各自的人生为此说做了活生生的注解。丰子恺在《我与弘一法师》一文中说过,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又说,他没有追随老师达到宗教的层次,而是停留在艺术的层次,是因为他“脚力小”,也就是“人生欲”不够强大的缘故。其实,丰子恺望着宗教的高度,做着艺术的实事,也跟他的艺术观有关。艺术与人生的密切关系,是丰子恺一直强调的:“有生即有情,有情即有艺术。故艺术非专科,乃人人所本能;艺术无专家,人人皆生知也”。抱着“事事皆可成艺术”这样的主张,丰子恺过着艺术化的人生,或者说,他已经把人生艺术化了,他已到了与宗教相接近的艺术最高点;而为了实现“人人皆得为艺术家”的主张,“出艺术之深宫,辞艺术家之尊位”,他身体力行,做着一个艺术教育家的实事,几十本艺术普及读物就是白纸黑字的实证。
  这些影响了几代老读者的艺术启蒙读物,绝版已久。而一代代新读者再也不应像我似的,成年以后再补一堂“艺术与人生”的课。需知,错过了的课也许是永远补不回来的。因此,新版“丰子恺艺术读物”在新世纪的面世,对老读者而言,有温故而知新的意义,对那些新读者来说,还真是一件新鲜事,一件幸事。因为在丰子恺之后,再也不见有这样多才多艺的大家来为读者撰写多种多样的艺术启蒙读物了。
  
  (丰子恺艺术读物:《艺术修养基础》《音乐知识十八讲》《世界大音乐家与名曲》《少年美术音乐故事》《音乐入门》《近世西洋十大音乐家故事》《漫画的描法·子恺漫画选》《绘画与文学·绘画概说》《西洋名画巡礼·建筑讲话》《西洋画派十二讲》《艺术趣味》《艺术与人生》,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至2002年4月陆续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