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2期

淫恶与淫美

作者:唐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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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此一题,我不堪其忧,像火中取栗,诱惑与风险并存。韩少功先生曾说:“有些事情如俗话说的:你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是回事。所谓‘性’就是这样”;“人在上帝的安排下,获得了性的快感,获得了对生命的鼓励和乐观启示,获得了两性之间甜蜜的整合”;“禁限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东西。礼教从不禁限人们大汗淋漓地为公众干活和为政权牺牲,可见禁限之物,总是人们私心向往之物——否则就没必要禁限。而禁限的心理效应往往强化了这种向往,使突破禁限的冒险变得更加刺激,更加稀罕,更加激动人心”;“避孕术造成了性与生殖分离的可能,使苯乙胺呼啸着从生殖义务中突围而去。其实,突围一直在进行,通奸与婚姻伴生,淫乱与贞节影随,而下流话历来是各民族语言中生气勃勃的野生物,通常在人们最高兴或最痛苦、最愤怒的时候脱口而出,泄漏出情感和思想中性的基因。”〔1〕
  韩氏不避不讳,单刀直入,直捣人们讳莫如深的敏感区域——性。我再趋之一步而谈——淫。且与淫恶对立而辟出一题——淫美。
  性与淫在人类生活中的善恶界定是十分暧昧的。我们任何人去谈性论淫通常是虚伪地开始,困惑地结束。少年看见接吻镜头后立即偏开头,有人碰着男欢女爱时回头说什么都没看见,有个一丝不挂的神经病男人走在街上,女人都以掌障目而掌指的缝隙却不一定密封。说什么都没看见的,可能是看得最清楚的。这就是禁限刺激产生的人格暧昧。假如我们把猩猩、母猪、公牛也穿上裤子,戴上乳罩,它同样能刺激人们的好奇。农村的妇女喂奶,把衣襟一捞开,嫩白乳头探在光天化日之下,会有人去贪婪几眼却并不觉得占了很大便宜。而一旦孩子戒了奶,女人把乳房缩回内里,重系胸罩,那就金贵了。你从开领处去窥视,就有非礼之嫌。我见过一张报纸,上有一新华社女记者在非洲的土著人区采访的合影,土著女只穿一条短裤,两乳头掉下尺长,男人的生殖器赫然户外,但从女记者坦然地笑中一点也不觉出男女间有性骚扰和淫秽的恐惧。当然,那也就没有味道了。所以,禁限和开放,是一场永远没有完结的斗争。人类在这种禁限的突围中获得各种启迪,在开放的鼓励中得到发展。
  说到淫恶,我想起一首歌:“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师父谆谆教导,怕徒弟被“老虎”吃了,被女人淫了。淫者,恶也。从古至今,淫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东西,是虎狼、蛇蝎、瘟疫、麻疯、砒霜,难怪孔老二写了那么多条律从严禁之。秦始皇时就在会稽刻石申禁:“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对男女性淫之事,上到了酷刑。至今《辞海》中不见淫美一词,可见,历代朝廷和儒家对“淫”是同仇敌忾的。从夏启开始建立王位世袭的“天下为家”已经四千一百年,一直就把民间的男女之事视为大敌。统治者视淫为敌,总有他的道理,但他们为什么不禁限人们大汗淋漓地为公众干活,不禁限人们跪在地下说“小人不敢,奴家不敢,臣该万死呢”?
  “走过了一村又一寨,小和尚暗自揣:为什么老虎不吃人,模样还挺可爱。”坏就坏在小和尚不该有眼睛,有感受,有思想,会看会想会揣摸。当年的老和尚也受过老老和尚的训诫,也感受事实并非如此,但师父为什么要骗人呢?因为那师父的师父可能就是兽中之王,是皇上。
  李世民弑其兄李建成,把他嫂子“淫”了,生下个高阳公主;李世民的武媚娘被自己的儿子李治所淫(或说武媚娘把李治淫翻),后大权旁落,妇人称朕;武则天宫廷“淫妖”,满朝惊闻;李隆基和杨贵妃的风流韵事更是名满天下;慈禧太后淫了太监李莲英(当然远不止如此)。倘不是淫美,圣上何故爱得要命,太后何故铤而走险?淫,美哉。呜呼!《汉书·孝武李夫人传》中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皇帝宁顾美人而倾江山,非其美而不顾,非其顾而不淫,非其淫而不倾城国。淫者,于肉欲而美,于江山而恶也。
  万恶“淫”为首,万淫“朕”为首。皇帝一手遮天,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大臣辅佐皇帝,八妻九妾;官僚呼拥政权,五妻六妾;地主敛财纳贡,三妻四妾;恶棍小吏为虎作伥,一妻两妾;以下庶民皆“从一而终”。仿佛这世上的女人是沙漠上朝廷把守的一口水井,供男人论“官”行赏,行“路”解渴。
  有人说:“道德是弱者用来制约强者的工具。”〔2〕在皇帝和准皇帝那里,道德是制约弱者的工具。
  皇帝身边上百号美女望眼欲穿等着皇帝哪一天眼花,失错在花名册上点到自己的名,那就叫“临幸”了。于是激动得不行,幸福得要死要活,立即服春药,洗浴化妆扑香粉,而后到龙床的隔房把霓裳羽衣脱光了,由太监抱着这团粉嘟嘟的肉,从皇帝脚那头的被子插进去……而在皇帝心里,全没当一回事,他食色比食饭菜还频繁,就像到御花园赏春,到底哪朵花最美,他从没一口断言。
  男女相交,从来就认为男人占了便宜,女人吃亏。而妃子们却觉得是临幸、宠幸,是男人的恩赐。不像那个美国女人莱温斯基,克林顿总统“临幸”她,她还大呼小叫,搞得克氏受到弹劾,惊动朝野。要遇着慈禧,早赐她一条白绫,去死吧。
  皇帝面前美女如云,时刻临幸;不上朝不理政都做不赢,又怕后宫淫乱,于是,把贴近宫女的男人们的那家伙割了,让他想做的做不成,不想做的照做不误。宦官,是淫的罪证,也是中国奴文化的产物,是人性摧残的极致。在封建社会,礼教是权势制定出的用以囚禁人民的牢笼,而始作俑者自己决不作茧自缚。他们在家里“淫*#”,在外“淫奔”、“淫威”,还爬上百姓的墙头去折“红杏”,跳下渔家的船舱去采“红莲”。他们可以不容分说地宣布一套比道德更堂皇的游戏规则,保证自己对女性的侵犯不背上“奸淫”的罪名。他们在淫*#中体察到淫美,将幸福建立在她人的痛苦之上。
  当然,德治不如天治,他们终将自食其果。皇帝淫溺成疾,一个个病恹恹的,二三十岁就驾崩。还有不满足于宫内的“正经”的,偷出宫去逛窑子,染上梅毒而丢了卿卿性命。这就是真正的淫之恶果。诚然,淫恶不止皇帝,还有高俅、高衙内、西门庆、潘金莲、海和尚等。
  我们从来就认为“淫”是“恶”的,所谓“万恶淫为首”。1972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却挖出了一个千古怪论——淫美!
  在相国夫人辛追的随葬品中竟然有谓之“马酱”的春药。“读了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医方,这个谜才得到了解答。帛书《养生方》中记载:‘取白镣杬本,阴干而治之。以马酱和为丸,大如指端,帛裹纳入妇女空中,张且大。’文中‘白竊本’,即‘白色芫花’的根,‘芫花’即‘毒鱼花’,又名‘头痛花’鱼吞食则醉死,人闻之则头痛。江湖上常用以制造‘迷魂药’。”〔3〕“马酱”显然是刺激女子性功能的春药,它利用“竊花”的毒性使女子阴道充血,激发性欲,造成女人昏昏欲醉的快感。
  让人吃惊的是,辛追处在封建礼教极其严密的汉代,而且她是堂堂长沙国丞相的夫人,轪侯利苍怎么可以容许她如此放纵呢?活着也许可能秘密寻找醉淫通奸的快感,难道死后在判官小鬼那里还用得着春药辅助?春药入殓,还公然列入清册,居然不怕社会舆论谴责?不仅如此,女尸辛追随葬衣物丰富多彩,满身绫锣绸缎,袜子手套一样不缺。惟一少了的就是裤子!这又是一个稀奇。难道辛追与现代舞厅里只穿裙子不穿裤子的风流女不谋而合?
  先说不穿裤子一事吧。
  据专家对马王堆汉墓的文化特征所考,墓主轪侯及夫人辛追应是九疑山古越人后裔。《三国志》载:“日南郡男女裸体,不以为羞。” 《淮南子·原道训》也载:“九疑之南,民人被发文身,短卷不裤。”可见,汉时的辛追依然继承了尧舜禹时古越人不穿裤子的习俗。既然可以裸身不裤又不以为羞,其淫,实在不足为奇。“《史记·南越列传》集解引《汉书音义》云:‘苍梧越中王,自命为秦王’,可知苍梧人属越族(苍梧即九疑)……他们的传统文化当属楚越巫官文化范畴,如果用巫官文化的世界观和道德观去研究贵妇人辛追不避淫乱之名,以春药殉葬的现象,就不足为怪了”;“‘淫’在巫文化中不是贬义词,相反还是美称。因为原始人视民族繁衍昌盛为头等大事,为人而不淫,子孙后代从哪里来?中国古籍中不乏其例,只是不曾引起儒学者重视罢了。”〔4〕
  古越女子还以淫而名,有淫花,泆女(泆与淫通),周姬(姬兰,妇人用淫草),瑶华(瑶华即淫花)。可见,在我国古代,是以淫为美、为荣的。这种“淫美”意识大约从最残酷的奴隶制的商周起开始“恶化”,到了春秋战国时的孔子的“仁”学说里,“淫”便被分置到“美”的对立面。但在南方的少数民族地区,越人还一直坚守祖先的传统,以淫为美。无论男女,只要他为上百人所爱,他(她)就是大家尊重的典范。他们认为,只有最漂亮、仁慈和有能力的人才能得到多人的爱,才享此“淫美”之殊荣。与此相比,辛追的“马酱”,实在小巫见大巫。
  奇怪的是,就在那个产“马酱”、倡导“淫美”、习惯“短卷不裤”的百越文化中心,舜帝长眠的九疑,竟然有一座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光绪帝跟舜帝唱起了对台戏。
  不知这世上有多少贞节牌坊,我只见过这一座。它像长安古道上的棂星门,三层石梁柱结构,石榫栓啮,岩板镂空雕花,横梁上有八仙人物和龙凤狮虎凸雕,造型生动,技精骇人。稀奇的是牌坊的中央大书“圣旨”二字,乃光绪二十年(1894)赐建。牌坊三块石板双面竖刻着三百零七个贞节烈女之姓氏(贞女为终生不嫁,节妇为丧夫终生守孝,烈妇为守孝抵抗诱逼)。其中节妇占百分之九十。如欧阳恒炜妻文氏,欧土旺妻窦氏。表彰女人的光荣榜上,还只有死了的男人的名字,可见封建社会妇女的地位如何?石板还空出许多位置,可惜不久就爆发了五四运动,也就止了。这块牌坊立在湖南宁远县城西门出口,和江南最大规模的宁远文庙一墙之隔。
  湖南宁远文庙是宋乾德三年(965)赵匡胤为了让中原文化取代楚越文化而立的一座丰碑。九百年后光绪再把一座精美的贞节牌坊建在文庙边,为历朝皇帝和孔夫子宣扬的“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塑造出一批楷模。那边是孔孟皇家的道德文化大院,这里挨着就出了一批贞节典型,是楚越人学习的典型。理由是你们的祖先舜帝就是宣讲道德文化的。但舜的道德里所推崇的是淫美,而孔孟皇帝推崇的是淫恶,深谙政治的朝廷命官们对此绝口不提。他们只提孔孟,只提“淫恶”。可能正因为“淫美”曾经成为蛮越人御外的强大动力。而按照楚越民族的理解,淫才有子嗣,才有家,才有爱,才有生命的延续,才有部落的壮大,从而才认识了淫之美。男人会为这个美浴血奋战,拼死抵抗外来的侵略。
  同样是“淫”,中原说恶,楚越言美,这是“两种文化基因在‘人生观’上的巨大差异”。比如:“中原人死之后,丧礼立足一个‘哀’字,而楚人却立足于一个‘乐’字。‘哀’的根源来自于周公及孔孟学说的封建礼教,‘乐’的根源则来自楚人原始的‘灵魂观念’所决定的‘人生观’。”〔5〕楚文化“以歌代哭”〔6〕的丧俗出于他们“视死如归极乐宝地”的乐观精神。这种“淫美”精神“丧乐”精神在与异族作战时体现得更充分。这就是湘军无往不胜的民族风骨。正是这些与中原格格不入的“淫美”、 “丧乐”精神,使这个小小的百越族能够顽守一隅,坚守了三千多年。为此,京城的皇帝们食不香,寝不宁,淫不美。他们给这些土著部落酋长不仅封侯加爵,玩尽空手道,还敕撰了很多好听的县名,以示对九疑宠爱有加:汉武帝设舂陵侯国,隋末改梁兴,唐初改唐兴,武则天时改武盛,天宝元年改延唐,大历二年又设大历,一直跟中央保持亲密关系。直到北宋开国元年,中原倾兵南征蛮夷大捷,才叫宁远,意曰“武定功成,远方安宁”。〔7〕平蛮之后,朝廷不再任用本地人做官,由朝廷直辖亲点外地人当县令。仅举清代(1649~1911)二百六十二年间,就换了一百二十七届县令,其中无一湖南人。而在民国三十七年(1912~1949)中,换县长四十二届,基本都是湖南人。朝廷一面对蛮夷实行独裁,一面施行儒教。朝廷认为,南蛮之野难以颠覆,是“淫美”、“丧乐”精神在作怪,倘他们能疾“淫”如仇,哪来人强马壮?倘她们能丧夫守孝节哀,视死为悲,哪里还有“丧乐”?倘若那里的女子都愿做贞女不嫁,岂不是不征自灭?于是千里迢迢,他们要到这荒山野岭里建一座孔庙,立一块贞节牌坊,以昭越人之敬仰,其用心良苦、皇恩浩大,苍天可鉴。
  让人百思不解的是,皇帝为什么不在他的后宫御花园里立一块贞节牌坊哩?好一个孔老二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咋不为皇帝写一条“己所欲,当施于人”呢?
  “淫”一词由远古的褒义演化成后来的贬义,不同社会与不同文化观念决定着它的词性,从而我们可以看到历史长河中人格、政治、道德理念的流变,禁限和开放所产生不同的社会形态。如果现在的“性”是一种中性词,那么,古“淫”比今“性”当更具积极健康之意义。后来,随着史官文化对“淫”的贬斥、涂炭,取而代之的“性”才得以出台。然而,性,依然是国人谈虎色变的忌词,这是民族传统文化禁限的结果。这种禁限压抑着人性的自然发展,钳制人的能量的发挥。因之,我们有必要用科学、美学、人学的伦理重新看待“淫美”的积极意义,把“婚姻的乐观启示”与“通奸的颓废沉溺”,把“人性”与“道德”、“理性”与“乱性”、“淫美”与“淫恶”理智地区分开来,拓展东方民族尚未开启的蒙昧领域,从而释放广泛、巨大的社会潜能。
  于湖南冶金职业技术学院
  
  注释:
  〔1〕〔2〕韩少功:《性而上的迷失》。读儒林错读儒林
  〔3〕〔4〕〔5〕林河:《古傩寻踪》。
  〔6〕百越民族称丧礼为"白喜事",哭歌与"红喜事"嫁女相同,统称哭嫁。
  〔7〕《宁远县志·概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