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12期

挑战毕加索

作者:马立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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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1月,我访问日本冲绳县,一个悬疑再度浮上心头。县政府一楼大厅正举办当地中小学生画展。我看到几幅作品,颇类似毕加索立体主义时期的几何画。画面上稚拙的韵味,更是成年人难以达至的境界。但是这样的画,大概只有署名毕加索才能堂而皇之地挂在客厅里。有杂志介绍说,毕加索晚年曾说过,他那些立体主义的画是胡乱画的。对此尚可考证,但我相信,中小学生绝对写不出《悲惨世界》和《九三年》。
  回国之后,读到范曾新作《庄子显灵记》。这首两千多行的长诗以磅礴之势向“皇帝的新衣”发起挑战,震人心魄。
  范曾近年写作甚丰,《范曾谈艺录》、《范曾诗稿》、《范曾散文三十三篇》、《画外话·范曾卷》、《庄子显灵记》等相继问世。其中,就文学原创性成就而言,当以《庄子显灵记》为最。范曾谈他的绘画一向强调“以诗为魂”。他对诗词浸润之深,众所周知。范敬宜曾有一首古风称他“万卷诗书万里路,化入笔端便入神”。多年来,范曾生活在中法两个具有灿烂文化的国度,可谓学贯中西,对亚欧人文及艺术有了较深切的体验和把握,《庄子显灵记》便是中西文明交汇之作。这首诗“酝酿于京津,著述于巴黎”,熔屈骚汉赋、唐诗宋词、戏剧套曲及自由体新诗等不同风格、不同体裁于一炉,打造出一个前无古人的长篇佳构,独开文体新生面。
  全诗为对话体,通过虚拟庄子与太始、爱因斯坦、海德格尔、毕加索、柏拉图及范伯子的辩难,寻究宇宙与自然的起始,探讨生命与死亡的真谛,辩驳善恶与美丑的分际,诘问克隆与工具主义的非理性冲动,评析恐怖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磨难……激荡生辉,博雅浩瀚。长诗吟咏的重点,则在于揭起回归古典、回归自然的旗帜。在众多登场对话者中,之所以由庄子领衔,不独显示诗人对中国文化及庄子一往情深,更缘于庄子汪洋恣肆的奇思妙想与长诗浪漫主义风格相辅相成,庄子“天地与我并生”的思考尤有助于主题的表达。
  
  环球皆昏梦,
  夜云天未曙。
  芸芸众生罹网罟,
  我正待万里风帆回古渡。
  
  这是范曾对当下艺术状态的忧思。近年来,媚俗邀宠的平面文化一路驾驶消解意义的挖掘机将“宏大叙事”的价值体系夷为废墟,逐步取得文化领域的实际霸权地位,加剧了转型期社会特有的文化迷乱。有篇文章说:娱乐电视制片人和导演、流行作家、流行音乐制作人、流行新闻记者及广告制作人已经控制了局面。“闹文化”、“野文化”、“反文化”大行其事,“逻各斯中心”的崩溃和“元语言”的颠覆,使人们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像断线的风筝撞来撞去。浮躁与流俗扑面而来,挥之不去。“人们最爱读的两种文字是钞票上的数字和任命书上的文字”。凤凰卫视曾播出湖南某城市这样一种景观:一个男青年在便道上脱去衣服只穿短裤,引路人观看。他用刷子沾着白色涂料把全身涂白,最后只露两只眼睛,就算完成了“艺术创造”,朝众人摇手“拜拜”,跑到自来水龙头下面冲洗去了。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局面呢?
  
  万绿丛中生出了一株薇甘菊。
  它的种子、叶、梗都能繁殖,
  而且它的绿色碧透而光烁,
  它迅猛地向大地延伸,
  爬上岩石、树梢,然后开始肆虐……
  
  薇甘菊,一种有毒的植物,即混乱的始作俑者。诗人讥刺二十世纪初叶崛起的现代主义“把荒诞和奇丑视作创意,把灵魂散发的腐败以为芳馨。这立体派的静物,都像断木残片。只看出欺世的恶愿,而不见天才的聪颖”。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现代主义的怪胎占领艺苑,走进文学的著作。音乐舞蹈也成为它的阵地,一批批癫狂浮躁的歌手汇成它的群族。这正如薇甘菊一步步进逼,水源因为它的繁衍也逐渐涸枯……”
  其中,毕加索实为滥觞。在《庄子显灵记》中,诗人假毕加索的口气独白道:“我告诉世人,我打破了时空,从二维的平面直追四维的崇岭。我把两只眼睛画到脸的一侧,便是我艺术的觉醒。”
  后现代理论家、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对此已有过深入剖析。他指出,由于资本主义自身的矛盾运动,禁欲的宗教冲动力让位于贪婪的经济冲动力,导致发展与变革就是一切,宗教精神迷失,渎神成为社会世俗化的节日,人的精神陷于迷乱和虚无。最先捕捉到这种迷乱的现代主义文艺,相应地走上“开拓鬼魅世界”的迷误,“甚至连疯狂本身也被当成是真理的优越形式”!后现代主义更进一步,在现代主义基础上向文化与社会结构发起更猛烈的旋风般进攻。如果说现代主义还以先锋性和个人魅力吸引眼球的话,后现代主义则干脆把人解构为虚无。历史意义消失了,深层意义消失了,人的主体地位消失了。剩下什么呢?零散的碎片和浅表的平面。周星驰主演的《唐伯虎点秋香》、《大话西游》,也有零碎的幽默和机智,但看完之后整体一片空白。后现代画家沃霍尔有句名言:“我想成为机器,我不要成为一个人,我像机器一样作画。”艺术家变成了机器,作品当然就无情无思无识无语。
  不否认一些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哲人、艺术家经历的艰辛探索以及部分成果的启示,这是人类精神进程无可回避的一部分。《庄子显灵记》对毕加索在《格尔尼卡》中的探索给予正面评价,但对于毕氏的误区则痛加针砭:“臃肥的裸女,哪像美貌的玛丽,把艳绝的朵拉画成怪丑的猩猩。《海滨奔跑的两个女人》,得了橡皮病,哪来女性的娉婷? 《亚维浓的姑娘》,一个个奇貌异相,令人吃惊。看这晚年的大作,表现出毕加索黔驴技穷,但却有淋漓尽致的色情。”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画的走俏,都有赖于画商的包装及炒作。
  “不过现在春的消息,已降临枝梢花萼。”法国一项民意测验表明,人们最喜爱的画家是莫提格里安尼,百分之九十的人讨厌毕加索。虽然投票不一定是衡量艺术价值的最佳方式,但它透露出审美倾向转变的消息。“皇帝的新衣欺骗太久,正被人们扯剥。啊,那本是光腚的家伙,哪有衣服从身上剥落?”
  春的消息是已经出现了向古典复归、向大自然复归的呼唤。什么是古典?在十八世纪法国画家那里,乃选材严肃、强调素描、注重理性之谓也。我们今天不必如此刻板。所谓古典者,除留心艺术传承的审美规范及注重功力修养之外,核心是弘扬人文精神。复归不是形式的崇尚模仿,如明朝诗人鄙弃宋诗,刻板模仿唐诗,结果了无生气。我们考察的基点是今天。我们对于古典的反视和回归,以今天为起点。在这方面,范曾的中国画就是一例。中国画长于写意,风景静物有诸多佳作,但人物画却是弱点。范曾继承古典,推陈出新。他的人物画,写实中不乏写意,以流畅飘逸的线条高标秀出,独成一家。人物虽然多取材古人,但蕴含现代艺术风格,所以看起来灵气飞动,并不觉得古旧。
  以学问为诗,以思想为诗,是很难讨好读者的。在这方面,宋朝人有教训。明朝人批评宋诗云:“宋人多好以诗议论。夫以诗议论,即奚不为文而为诗哉?”毛泽东对此也有同感,他说:“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我初读《庄子显灵记》,很为范曾捏了把汗,因为这首诗涉及很多哲学、美学、伦理学和现代科学的知识,但一口气读下来并不板滞。诗中对各种观点作了极为精炼的概括,且能用形象的语言表达出来,再加上角色转换往复辩难,针锋相对词语犀利,也大大增加了吸引力。全诗幻象奇丽,理趣横生,忽而激扬跌宕,忽而谐谑不羁,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宋人毛病,诚为难得。抒情理趣诗能有如许融合中外思想及体裁的鸿篇巨制,亦为我国诗歌史上一株奇葩。
  长诗最后所附王成彬等三人所作《跋》云:“先生甚憾于当代文艺正气式微,大道荆棘;势趋媚俗邀宠,象呈光怪陆离:郁结既久,不吐不快,遂述往思来,亟欲重振风雅,以为回归古典、复归自然之大旗。”按之初衷,此诗有如陈子昂《修竹篇序》或韩柳古文运动的宣言,欲横制颓波,振拔文坛,巍哉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