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饮茶一悟

作者:郑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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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起远眺,窗外一片青蓝色的晨光,千里赣江从天际浩浩荡荡滚滚流淌,绿洲、小船,还有远处的大桥历历在目。吸着清新的空气,我习惯地泡上一杯我最喜爱的“狗牯脑”——它是江右之地最好的佳茗。一会功夫,淡淡的茶香袅袅环绕在四周,轻啜一口鹅黄中透绿的茶汤,任其在齿舌间回旋,呀,微微苦涩透出淡淡的甘甜,真是气清神爽,心旷神怡,赛过神仙啊!
  翻开书桌上还散发着油墨香的《中国茶叶艺文丛书》,就着醇厚的茶汤读茶书,岂非人间大美之事?
  我曾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以知青的身份选派至江西婺源茶叶学校学习过一年,作为学习委员,我以茶叶理论考试及实际制茶成绩名列全校前茅而毕业,获得了茶叶技术员的证书。婺源的青山绿水养育了我,而凝聚天地之精华的茶汤更让我的智慧趋于圆熟,但也使我心中郁结出一个长期不得其解的问题:茶,当然是中国茶,其灵魂及精神是什么?我的初步体会是:中国茶的灵魂或中国茶之精神,就是中国人、中华民族的那种独特的生存方式、人生态度和人生观念。
  中国人有得自于儒家传统的人生精神,处事取“中”,生活态度平和,人生践履有“礼”,而茶汤不正如此吗?中国茶无论绿茶红茶花茶,皆以性温味淡平和为上品,而茶道不就是“彬彬有礼”吗?中国人又有取法于道家传统的人生精神:自然无为,恬然自得。而茶汤不也这样吗?中国茶在制作过程中,特别强调原汁原味;泡茶则要求洁净的天然甘泉;饮茶时要求凝神聚气,摒弃一切杂念邪思,以自然悠闲的心态,品味这琼浆玉液的精髓。赖功欧先生在《儒释道与中国茶文化》一文中也精彩地揭示出:“自然的理念导致道教淡泊超逸的心志,它与茶的自然属性极其吻合,这就确立了茶文化的虚静恬淡的本性。”“儒家茶人从‘洁性不可污’的茶性中吸取了灵感,应用到人格思想中……认为饮茶可自省、可审己,而只有清醒地看待自己,才能正确地对待他人;所以,‘以茶表敬意’成为‘以茶可雅志’的逻辑连续。足见儒家茶文化表明了一种人生态度。”侯军先生更深刻地探讨了佛禅之人生与茶的相通性:“禅宗讲究顿悟,顿悟强调的是‘当下体验’,这种体验往往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恰恰就在这一点上,禅与茶‘神合’了。想想看,茶的滋味,谁能准确地描述出来?是香是甜是苦涩?是先苦而后甘,还是先香而后转甜?恐怕是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体验。……所以,禅宗常说的一句话,叫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就是说,要想悟禅机,就请‘吃茶去’。如此一来,茶禅岂真成了一味?”饮清亮亮的茶汤,读如此睿智的美文,悟禅机玄理,真是身与心的享受。
  不过,在我看来,不仅茶文化的内涵与中国人之人生精神相通,即便是茶叶的采制及茶汤的泡制过程亦与人之人生相像。古人云“天地之性人为贵”,而茶树亦是南方之“嘉木”,茶叶更被视为天地之灵叶,这是“人”与“茶”的相仿佛。
  制茶过程也就是凝聚天地之精华的过程,所以,采摘要小心,不能用指甲切断茶径,而只可用拇指与食指间肉质的部分掐下茶叶,否则便会破坏茶叶的内在品质。在炒、焙、揉、烘茶叶时,强调要轻要柔要慢要温,必须保持住嫩芽尖上的白毫。所以,凡是毛尖一类的高档茶应该也只能用手工制作——这一切犹如人之初的幼年童年时期,要经过成长期的种种磨难与历练,而外在的呵护与关爱则是必不可少的。
  再拈上一撮白毫入瓷杯,斟上甘泉,那嫩芽就开始优美地上下翩然翻飞——这真像人在世间的沉浮,人生之路似煎似熬,甜酸苦辣样样具备。茶汁渐渐而出,清清的茶水染上了鹅黄淡绿色,香气四溢——这象征着人生渐入佳境,青春与活力,风流与风采,成功与辉煌,全都迸发出来。
  但物极必反、物盛而衰,再注入沸水,茶汤渐渐失去了颜色,茶汁亦慢慢地索然无味——这犹如人渐趋衰老,最终必回归尘土,因为新陈代谢是大自然永恒的规律。丛书《茶情雅致》中有一篇《茶之梦》,作者是这样感慨万千的:“……在半截红烛的光照之下,凝视手边的那杯茶,才感悟到茶的绿,不但是茶的本色也是生命的本色;而茶的苦,不但是茶的真味也是生命的真味啊!”
  茶与人生,人生与茶,可以说就是中国文人扭结不清的内在精神的归依。
  德国思想家哈贝马斯认为:在现代性弥漫一切的时代,哲学家究竟何为?其真正的身份已经不能作为“科学的科学”来指手画脚,更不能坚守基础主义、绝对主义、形而上学等等“老套”而安身立命,哲学家必须转型为“公共知识分子”,运用其专业能力,介入公共话语,讨论百姓生活,诊断民间问题,使现代社会达到自我理解,能健康地发展。所以,公共知识分子一方面必须熟悉生活世界的语言,另一方面,他们也要熟悉专家文化的语言,介入世俗社会,保持优雅的趋向。
  恰恰不是别的东西,只能是我眼前的茶汤才可充当雅与俗、上层与民间、传统与现代、知识分子与百姓间的媒介。因为中国文人常以七事以自娱:“琴棋书画诗酒茶”;而百姓也以七事以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两者的相交处恰恰在“茶”。所以,茶“被文人雅士引为知己,同时又是平民百姓的密友良朋;它一方面能把民众的茶风茶俗汇入雅文化的诗情画意;同时又能把圣贤们诗思哲理,化作涓涓细流,泽被四野八荒”。可见,在中国,自古以来茶是茶又非茶,它实在是一种博大精深既雅又俗之文化。
  饮一杯茶,不仅观色闻香尝味,不仅悟出许多人生的哲理,倘能够进一步在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状态中,将整个的人生过程行走一遍,前瞻一下,体验一下,回味一下,你便可直通天地,逍遥人间,深深领悟并享受“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盎然禅意。
  但是,现代人的人生的确是出了大问题,可以说,世纪之交的人很精彩也很无奈,就像茶叶中也分出新茶与陈茶一样。当人类耗费无数资源,付出无数生命和鲜血,终于把“冷战”送入了博物馆时,新世纪的曙光已然降临。
  人们关心的问题是:在二十一世纪,人类能生活得更好吗?能否摆脱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仇视而和平共处?能否摒弃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不信任而其乐也融融?能否调整人与大自然、与生存环境的紧张关系而共存共荣?
  世纪之交的人犹如一杯香气四溢的新茶,很精彩。放眼观望:人类在二十世纪后半叶创造出的财富也许要大大超过以前几个世纪所创造财富的总和;人类在打了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痛定思痛,埋首于经济发展,依靠日新月异的科技手段,释放出巨大的生产能量。电子技术与互联网,使全世界成了“地球村”;高楼耸立,倒处是新兴城市拔地而起;机械化、化学化的大农业生产,高新技术的现代化大工业,使这个世界突飞猛进、面目全非,更不用提及花样繁多的新思潮,各种后现代主义,“文化快餐”式的影视和流行歌曲,等等,人类生活水平得到了空前提升。
  但世纪之交的人也很像一杯泡过多次索然无味的陈茶,万般无奈:他们比之先辈更忙碌了——因为有快节奏的社会生活;世纪之交的人更紧张了——因为有无穷多的活动领域;世纪之交的人“病”更多了——因为营养过剩引起心血管类的疾病大增,因为不良的生活作风而引发的诸如“爱滋病”之类的痼疾不少;世纪之交的人更无奈了——因为他们的生活全面地平面化,根本无暇作深度思考,人生无终极关怀,生命无安顿之地。所以,世纪之交的人在精神上、心理上产生出更多的痛苦,如神经抑郁症、焦虑症、自杀心理、戏剧型人格障碍、忧虑烦闷、恐怖压抑、歇斯底里、无意识冲动、孤独感、束缚感、冷僻、困惑、抑郁、无奈、颓废沮丧、消极悲观、惆怅,等等。所以,新世纪大门一开,人们祝贺的话还余音绕梁,人们的美好愿望还未能尽述,“9·11”恐怖袭击便轰然而至,“人肉炸弹”在中东遍地开花,南亚响起的是武力恫吓声,非洲则是灾荒后饥民遍布,种族灭绝的事件也在世纪初降临。我们不禁要问:这一切究竟怎么哪?真的是要赶着人们去喝中国的绿茶来降降火吗?
  世纪之交的人享受着钢筋水泥玻璃围出的整洁和壮观,但却失去了旷野的平坦和茂密森林里的鸟语花香;世纪之交的人获得了方便且口味相同的快餐食品,内心却无不渴望着天然风味;世纪之交的人在流行文化中疯狂地放松和发泄,但稍稍安静,便充满着惆怅和精神的游浪感。这是一个精彩和无奈纷呈的时期,这是一个痛苦与希冀并存的年代,当然也是我们上下求索以安顿自我生命的时刻。
  世纪之交的人首先应该静静地泡一杯绿茶,沉稳地观观嫩叶上下翻飞的鹅黄色茶汤,轻轻啜一口,又啜一口,再啜一口,以便安安静静地思考一下人类前途与个人人生的问题。
  人们必须要重建人生的终极关怀,克服浮躁、平面化和反文化性,走向沉稳、深度和更文明——犹如眼前的茶汤;世纪之交者要努力协调与大自然的关系,摒弃征服自然的侵略性、掠夺性,置换上人与自然的亲和性、共存共荣性——犹如眼前的茶汤;世纪之交的人在求得物质生活改善的同时,更应去关注精神与心理的问题,不仅要用现代科技获得“身”的健康,更要用人类几千年积淀成的文化遗产去诊治“心”之病,使我们成为有坚定的信念、幸福和谐的生活,以及身心皆健康的“跨世纪之人”——还是犹如眼前的茶汤。
  所以,世纪之交的人类所遇到的心灵与精神的危机、价值的紊乱与崩溃、人际间的紧张和纷争、生态的失衡和告急、社会的种种乱象等等问题之解决,都可以回溯中国悠久和深厚的传统文化,发掘古老文明的卓越智慧,凸显其有价值的部分,使现代人能够吸取有益的养分,以深厚的文化素养和坚定的信心去迎接新世纪的挑战;亦使中国传统文化之精髓成为全人类的宝贵财富,促进现代社会的全面进步。
  饮茶,并用隐于茶汤中的中华民族的处事方式、人生态度去应世,也许正是救世纪之弊的一剂良药。当然,仅仅是一剂而已。
  茶凉了,杯空了,该续水了,还是禅宗的老话——“饮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