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主子信得过的人

作者:陈四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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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凡有依附关系存在的地方,依附的一方总要争取被依附者的信任,这样,他便可以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依附,有对权力的依附,有对财富的依附;所谓“好处”,就是分沾一部分权力或财富带来的利益。文人,或所谓儒林中人,只要没有进入权力阶层或阔老阶层,而又企羡权力与财富,就只有依附一途,为权势者或财势者帮忙或帮闲。有人说知识分子是毛,毛总要附在皮上,这就把话挑明了:即便是新的政权成立了,知识分子也只有依附于新政权,才会有果子吃。如果不肯依附,或自鸣清高,或特立独行,那就是心怀二端,就是异己力量。历次政治运动整肃的就是这些人。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依附关系说穿了就是主奴关系。就是进入了权力阶层的人,由于权力有大小,财富有多寡,如果觊觎更大的权力或更多的财富,也一样需要依附——一面有人依附于他,他是别人的主子;一面他又依附于人,做别人的奴才。层层为主又层层为奴,刚刚冲着底下摆主子的威风,转身又跪在上头的面前自称奴才。这种以层层依附为特征的社会结构,正是中国或者一切封建专制体制存在的必要条件。
  奴才要得到主子的信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旦得到信任,那滋味就十分甜美,至少在自己主子手下,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最厉害的奴才可以把主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倒像当家的不是主子而是奴才。
  天长杜少卿杜二十五(是杜慎卿杜十七老爷的堂弟杜仪,小慎卿两岁),手下的管家王胡子就是这样一个奴才。用杜慎卿的话说:“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坏不过的奴才却能让主子惟他是听,这要有些本事。
  一要投其所好。杜少卿是个喜欢做“大老官”的人,慷慨豪爽。杜慎卿深知其人:“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见人家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这样一个喜欢扶贫救困的公子哥儿,正是那些贪心奴才的好主子。王胡子比杜慎卿还要了解这位主子的脾气,所以他知道,主子的那些钱迟早是要送给别人的。因此他就不断帮着他做大老官,撺掇着别人去向杜少卿要钱。杜少卿既饱享助人为乐的满足,觉得王胡子办事不差;王胡子也就可以在中间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了。
  二要知其所短。利用主子的短处,就可发挥自己的长处。杜少卿是个不懂理财的公子哥儿。念中国圣贤书念呆了的人,从不愿多管银钱上的事,以为那是俗务,因此用杜慎卿的话说,就是“纹银九七他都不认得”。一块地值多少钱,中间的回扣应当给多少,求他的人究竟需要多少,自己有多大的财力可以帮助,统统不晓,也不屑于知道。了解了杜少卿的短处,王胡子就专门拿些疙瘩账向杜少卿报告,杜少卿嫌烦,少不得一切全都交给王胡子办理。这样,王胡子就可以利用管家的身份,替他管钱。银钱过手,从中捞上几票,岂不是轻而易举?
  三是要表现得忠心耿耿。虽然处处在卖主子,嘴巴上却表现得处处为主子打算。这一手最是难于把握。做得过了,真的唤醒了梦中人,自己就没有好处可捞了;做得不足,说不定露出破绽,叫主子或别人看出了其中的玄机。王胡子可谓老于此道,做得滴水不漏,让杜少卿放心放手让他去办,自己则乐得百事不管,主闲奴乐。下面一段故事,可算得这一手的经典之作:
  杜少卿手头没有银子用了——刚做的一箱衣服,都赏给成衣匠杨司务,当了钱葬母亲去了——于是,就叫王胡子把圩里的一宗田卖了。王胡子马上回道:“那乡人他想要便宜,少爷要一千五百两银子,他只出一千三百两银子,所以小的不敢管。”这段话语带三敲。一是知道少爷不知行情,把杜少卿开的价钱先往下压几百两,至于他向乡人要多少,那就伸缩由之了,或许他向乡人要一千八百两也没准。就算以一千五百两脱手,他也干赚二百。压价的事一概推在想买田的乡人头上,使他撇脱了自己的干系,给主子留下一个不弄权、只办事的形象。反正杜少卿懒得管这些俗务,不会去同乡人直接谈判,再想不到其中有诈。二是表现自己为少爷办事的认真谨慎。因为少爷要一千五百两,所以少了他不敢管。明明是他在那里玩花样,却好像做主的还是少爷。大凡当主子的都不愿大权旁落,因此操纵实权的奴才总要设法让他得到一种心理的安慰,除非那奴才已经完全有把握取而代之,不然他是不会让主子面子上也不能做主的。三是在钱已稳稳到手的情况下,他要得了便宜再卖乖,进一步加深自己忠心耿耿的印象。他对杜少卿说:“小的还有一句话要禀少爷,卖了银子,少爷要做两件正经事;若是几千几百的白白的给人用,这产业卖了也可惜。”他何尝不知道杜少卿不是个把得住钱的人,他何尝不知道正是杜少卿的这个脾气给了他无限捞钱的机会。但他要表这个态,就像京戏舞台上的二丑,一面伙着干坏事,一面又要背转身来表示自己并不赞成这样的恶行。他知道,举止任性的杜少卿,你越是劝他不要做什么,他越是要把这事做到底。因此他的劝谏不会发生正面的效果,不会使杜二十五少爷幡然悔悟。
  如果以为王胡子只是在卖田的价格上上下其手赚上一笔,那就太小看他了。这样的奴才是贪得无厌的。他几乎在这笔钱从进账到出账的每一个环节上都要雁过拔毛。
  听他卖掉田产之后怎样向杜少卿报告的:“他这银子是九五兑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钱平小一钱三分半。他内里又扣了那边中用的二十三两四钱银子,画字去了二三十两,这都是我们本家要去的。而今这银子在这里,拿天平来请少爷当面兑。”这笔账报得甚是糊涂。卖一宗一千二三百两的田产,中间费用的耗损竟达到了七八十两。这样的买卖也只有王胡子做得出,也只有杜少卿信得过。
  信得过的奴才,接着就安排看祠堂的黄大、补廪生的臧蓼斋、当年虚设人头会的张铁臂(现在叫张俊民了)、办戏班的鲍廷玺,一个一个来求杜少卿帮忙。那一千多两银子就如流水般去了。而每一笔钱,王胡子又得到了一笔酬谢。
  思绪飘飘忽忽,仿佛进入了现代,再没了奴才和主子的称呼,但依旧有着权力的大小和财富的多寡,因此也依旧有不叫依附的依附。王胡子在人群里穿梭往来,一脸的油光,他的服饰不停地变换,角色也随着服饰在转换,好像人生舞台每出戏中都少不了他。
  有时,他在国有企业里任职,对人说,我只是个给国家打工的。他经常向上头报告产值增加了多少,销售额上升了多少,产品品种有了什么变化,汇报有声有色,说到动情处,语带哽咽,说到豪情时,眉宇飞扬。上头听了非常满意,常常给予褒奖,就像杜少卿一样:你好好干吧,我等着要银子用。但是到了要利润、要税款的时候,“王胡子”说了:原材料涨价比去年每吨多花了多少;市场情况不好,卖不起价,生产多了赔得也多了;产品积压在仓库里还有多少万银子;各种开销用去多少银子,结果千好万好,到头来还是一年不如一年。没有多少年,这国有企业只剩下一些破烂的厂房和机器,而王胡子这时也卷走了杜少卿最后一点银子滑脚溜走了。不久,他用从杜少卿那里一点一点捞出来的银子,开起了自己的公司,自己当起老板来了。杜少卿依旧是“付之一笑”。反正这时的银子已不是杜少卿自己的了,乐得洒脱——“学费总是要付的嘛!”
  有时,他又回到了杜少卿的身边,替少爷(不,老爷!)料理一切。少卿官运亨通,已远不止“少卿”之位,每天求见的人也不止臧蓼斋、张铁民、鲍廷玺几个,有时简直排成了长龙。为了得见这位老爷,王胡子那里的打点自然不能少。王胡子的本事是,他可以安排你见,也可以安排不见;他可以请少卿题词,也可以推托说不题词;他可以替你递个手本,也可以不给递手本。总之,有求于杜少卿的,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都绕不开王胡子这个奴才。在这里,他的油水着实可观。后来下面东窗事发,供出杜少卿收受贿赂,杜老爷这才紧张起来,找王胡子询问究竟,谁知这个奴才早已办好了签证,一看苗头不对,已经不知他的去向,临走时又拐了杜少卿二十两银子的事也是有的,但那不过顺手牵羊。他在某国银行的存款有说上千万的,有说还不止的,反正谁也无法查证,只好姑妄听之。至于杜少卿,虽无知人之明,要负一定领导责任,但毕竟自己没有拿钱(也有说拿了钱的,不过王胡子不能归案,也就没有足够的证据),从轻发落,给了一个警告处分,官还是照当不误。本来嘛,浑浊难分鲢与鲤,水清方见两般鱼。水没有清的时候,谁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
  一转眼,王胡子又从地下冒了出来,这回好像已经加入了作协,名片上写的是特级作家以及几个什么研究会常务理事的职衔,据他说,是许多大款座上的常客,海外海内,飞去飞来,风光得很。没有几年,著作已经等身,都是这些大款怎么发财、怎么出名的秘诀或传奇,称凡是成功的大款,虽不是神光附体,也都半人半神,绝非凡品。知道内情的人说,这些作品都是他“工作室”的产品。臧蓼斋、季苇萧、牛浦郎、支剑峰、景兰江,这一伙儿末流骚客文人都聚集于他麾下。王胡子从大款那里弄钱,工作室炮制“故事”,各种故事的零配件大都现成,书的长短,故事的神奇度,均视钱的多寡搭配,买书号出版。王胡子自然得的是大头。铁臂张俊民这时已经开了一家保安公司,凭着他那一身功夫,网罗了一批无业游民。谁要是敢对王胡子工作室的作品说三道四,自有张铁民一伙儿去料理。花钱出书,花钱买断报刊版面做广告,花钱参加评奖,王胡子于是有利有名。然而,见过他在大款面前模样的人说,仍同当年在杜少卿面前一样。
  奴才始终只能是个奴才,他对这奴才的地位甘之如饴。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一直是主子信得过的人。还是那句话:依附不除,王胡子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