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长江今昔

作者:单正平

字体: 【


  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曾有一个生动的比喻,他说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大体上需要二百年左右才能完成。这个进程从1840年鸦片战争算起的话,再有五十年,也就是到本世纪中叶,中国就能建成现代化的国家。如果以长江作比,中国现代化这艘巨轮现在正行驶在三峡当中,只要把握好了航向,不出意外,出了三峡,剩下的路程基本就是顺水行舟,潮平岸阔,一路凯歌行进了。
  但是我们要真看看长江,就能发现,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恰好是从长江口的上海开始的。溯江而上,离上海越远的地方,现代化的程度就越低。八十年前如此,八十后的今天还大体如此。这是我看一本八十年前日本人所拍摄的长江风光照片集时产生的第一个感觉(这个画册已经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12月重印出版)。
  看这样一个称得上古老的画册,我忽然觉得,如今人要恋旧怀古,要凭吊历史和古人,与其到实地瞻仰那些“真的”名胜古迹,倒不如看看这些旧画册。这些影像比实地更真实。因为,很多古老的东西特别是建筑,已经毁灭了,留下来的不是被改造,就是被翻修。最新的消息,因为三峡大坝蓄水在即,张飞庙要拆迁到上游三十多公里外一个地方重新修建。这样的复原,其实仅仅比把陕北窑洞复制到深圳中华民俗村里略微好了一点点。有的旧东西虽然存在,却被现代化的建筑包围在中间,完全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意味。你去浙江乌镇一看就明白,镇里的老房子固然存在,这些老房子所依托的环境已经荡然无存,它们被周边恶劣的街道和楼房团团包围起来了。乌镇的空气里照样飘着沥青颗粒和汽油味,水里照样充满农药残余和洗衣粉泡沫,天上没有飞鸟,水里没有鱼虾。这哪里还是原来意义上的江南水乡!真实的历史好像只能在梦里,略微差一点的在书本里,更差一点的在图像里,而那些实物,简直已经虚假得让人起腻了。我敢断言,中国大多数名胜古迹很快将被旅游者抛弃,人们与其看这些真中有假、假里有伪、伪中藏诈、诈以谋利的古董,不如到纯粹的大自然中去游荡,去探险。事实上,在我看来,这个转变已经开始了。如果因种种条件限制,玩不了探险这种令心跳加速甚至送掉小命的危险游戏,那还不如一册在手,咱们躺在床上卧游祖国大好山河,也是蛮过瘾的。倘若图书足够多而且丰富,一个黄金周里游遍全国是完全可能的。
  让我从这个画册中举个例子。七十多年前的岳阳楼,楼前面较低处,尚有一般人家甚至是贫苦人家的破旧房子。假如岳阳楼是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登高抒怀的地方,那么他身在岳阳楼,心想北京城的同时,脚底下就有“黔首”、黎民艰难的生存状态可以看见,不需要凭想像去关怀那南极潇湘、北接巫峡的更广大地方的民生是如何多艰,因此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非但不抽象,而且相当真实。可是现在你去岳阳楼看看。不但楼本身被修得金碧辉煌,不但范仲淹的名文被雕刻得富丽堂皇,而且岳阳楼周围的环境已经被整治美化得绝对符合国家级风景旅游名胜地的标准。这里没有垃圾,当然也没有贫困。但这并不等于岳阳楼十里、数十里以外的地方消除了贫困。换句话说,岳阳楼已经成了一个充满快乐的喧嚣和体现富足奢华的“优诗美地”——这可是中国地产巨头深圳万科在上海开发的一个楼盘的名字!
  若设想范仲淹老先生倘若从时间隧道回来,或者借助基因克隆技术重生于今朝,他登上今日岳阳楼,该作何感想?也许会是:噫!微斯楼,吾何以乐?!
  类似的例子,我们在这本画册里还可以找出一些来。总的来说,当年那些破败、荒芜、空旷、寂寥、清朗的沿江风光,如今大多被稠密的民居、高耸的大厦、豪迈的大桥和无数的人群所替代了。这当然是我们追求现代化的结果之一,虽然不一定全合我们现在的胃口。但由此造成的遮蔽可能是,今后的几代人,也许会认为钢筋水泥早在一千多年前修建黄鹤楼时就已经有了——你看这个新的假古董是多么高大巍峨哟!可是,专家说了,它要还像以前那么高点,让长江大桥一比,岂不矮成了小瘪三,哪里配得上诗圣李白的气概,哪里配成为九省通衢之地的标志性名胜建筑?!于是现在的黄鹤楼就高耸入云了。
  我很奇怪,何以中国人自己当年没有这样一个系统的考察长江沿岸文化遗存名胜古迹的图册?是没有精力,还是没有技术?或者我们关心的问题和兴趣与怀有侵略野心的日本不同?我们知道从二十年代开始就有中国人勘探自己的矿藏如丁文江,研究自己的建筑如梁思成,调查自己的民族地区文化如吴文藻、费孝通,整理自己的方音方言如刘半农、赵元任,探究自己的艺术宝藏如常书鸿,等等,但是好像没有人把长江从头到尾拍成照片,留下珍贵的历史旧影。日本人这么做了,这多少有点让我辈气短。
  但日本人那种帝国主义的自得和炫耀,在这画册中也表露无遗。他们在有限的篇幅中,特别注意突出了从上海开始一直到湖北宜昌,长江沿岸日本人的使领馆、码头和工厂。风景如画的长江边这些日本建筑和太阳旗,在今天看来,依然那么刺目,虽然照片是黑白的,而且已经相当陈旧。现在我们的视觉可以接受上海的万国建筑,可以接受南京武汉的欧美文化遗存,包括教堂,何以独对日本侵略的痕迹那么敏感?很简单,日本对中国人的伤害实在太大太深,这种民族间的历史恩怨因为日本人的不忏悔,似乎要变成无法消解的世仇了。
  日本人对长江也并非一味傲视。事实上,他们对沿江那些著名文化景观相当敬佩景仰,尤其是唐宋以前的,比如湖北嘉鱼的赤壁,比如苏州的寒山寺,比如李白在安徽的遗迹……这些东西,其实正是日本文化的根基所在,是他们启蒙教育的基本素材,是植入他们记忆深处无法消解的历史芯片。但这些建筑,无一例外的破败了。当时的日本摄影师,面对这些颓寺旧庙、断壁残垣,究竟是何种感想?是庆幸中国的衰落,还是悲叹古典文明的败亡?或者希望就像庐山那样,对具有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传统的风景区,来一个现代化的转换:建造西式别墅,让那些西方外交官和中国的达官显贵能够坐在现代化的意大利马桶上,洒两滴法国香水,手持英国幽默小品一卷,排泄着瑞典咖啡美国牛奶德国啤酒和日本寿司的残余物,呼吸窗外云海的凉爽,倾听山间松涛的舒畅,或者打开留声机,听够了维也纳的华丽和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之后,到山间小路去听听寺庙里的暮鼓晨钟和木鱼诵佛……
  事实上我认为日本人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你看他们不惜用如此巨大的尺寸,去表现庐山别墅群的全貌,难道不就表达了这样一种心情和期望么?岂只过去的日本人,就是现在的很多中国人,也都有如此美好的生活理想,否则,西湖边,黄山上,九寨沟,张家界……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酒店和渡假村了。
  也许正是基于对这种大众心理的把握,前几年有公司策划了一个巨大的房地产项目,那就是拍卖庐山名人别墅。但效果好像并不理想。依我判断,这单生意不好做的原因,大概是庐山的别墅太陈旧,其中的设施已经过于老土,跟不上新时代新人类的新要求。而且,庐山的风光已经因为在上世纪初的过度开发建设,而变成了中国二流以下的名胜,住在那里已经不足以体现最高级别的身份和最巨额的财富了。李嘉诚、比尔·盖茨们能看得上现在的庐山么?他们看不上,我也看不上了,虽然我不是富翁,但这并不影响我可以具有富翁那样的消费观和价值观,不是吗?现在许多大学生毕业后的预期收入已经到了月工资五千元以上的豪迈水平——在他们看来这不是豪迈而是谦虚,跟盖茨比,还差得远呐!当中国真的出现几百个盖茨时,现在所有的风景名胜,包括长江边上的在内,都会像庐山一样,成了美人迟暮的全老徐娘,被富人们彻底抛弃。大家最新的消遣度假地,应该是非洲草原、南美雨林或者干脆就是北极南极探险了。当然也可以考虑坐航天飞机过一把太空旅行的瘾。
  让我们回到长江。日本人的拍摄,到三峡为止。他们自豪地表现日本在长江下游的征服业绩,虔诚地记录长江中游传统中国文化的遗迹,而到了三峡,日本人在镜头中流露的就是惊叹和紧张了。最后几幅照片所取的视角,所摄取的景色,都在说明这一点,虽然他们的手并没有发抖——焦距是很准确的。日本人有类似于中国的建筑文化,但他们没有中国这样的山水,当然更没有浩淼的长江。那个大名鼎鼎的的富士山在我看来,不过是个体积比较巨大的土丘罢了。它的平庸无奇和对日本人的魅力,恰像如今无所不在的广告中的女性乳房,而且只有一个。所以三峡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奇迹,也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他们很可能从一开始,在心理上对三峡就有恐惧感,所以才没有入川继续拍摄上游长江?后来的抗战,日本人无法侵入四川,与其说是地理上的困难无法克服,不如说是心理上已经畏惧,看惯了富士馒头温柔情调的日本人,他们畏惧这样的山水。
  说到上游,我们现在可以简单把长江划分为四段来观察。
  从重庆往上,长江分散为众多河流,大渡河、嘉陵江、金沙江等等。这些江河,是长江的原始部落时期,虽然人们分出了干流和支流的区别,但诸多河流之间实际上并没有主次之分、大小之别,大家基本是平等的。彼此如何汇合,完全取决于地理演变的偶然,就像原始部落的合并消亡并无什么规律可寻。这里的长江是散漫的轻松的也是清澈的,就像康定情歌凉山舞蹈和泸沽湖爱情一样,自然得可爱,可爱得自然。
  进入三峡段,长江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类似人类社会进入专制统治阶段,众多兄弟被兼并消灭,只剩下一个力图万世一系的暴君,施行集权统治,他性格暴虐,行事固执,专门选择石质坚硬的地方开辟前进道路,为的是防止种种暗伏的潜流另辟蹊径,搞独立分裂的把戏。对于浮在江面上的小人儿们,只许服服帖帖,顺我者昌,逆我者叫你船翻人亡。现在三峡大坝一修,这一段暴虐的长江,脾气大概也得改改了。
  长江出了三峡,就到了中游阶段,跟人类历史上的暴君一样,它到了温柔富贵乡里照样英雄气短。它马上被一群美女一样的湖泊——洞庭湖、鄱阳湖、巢湖、太湖——拥入怀中,这位君王自然就像刘备爱上了孙权妹子,杨广赖在扬州不回洛阳,或者类似康熙、乾隆一趟趟往江南跑一样,再不想那三峡上的霸气和天府之国里天真烂漫活泼热情招人喜欢的辣妹子了。它喜欢上了吴侬软语、缓歌曼舞和平畴暖风,它被驯化,被融合。它自己竟至于退居配角的地位,而把主角让给了江南的竹子、梅花、丝绸、茶叶,淡淡的月光和轻轻的秋霜。它假如在这里发脾气,闹洪水,那完全是因为众多美女争宠不休,它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爱情分配方案所致。
  在这里留恋徘徊、裹足不前之际,不知觉间,长江已经老去。英雄迟暮,好汉不提当年勇,到了入海口时,长江基本就被人遗忘了。人们按世俗常例的势利方式,合情合理地把它抛弃在了一边。这是长江的最后一个阶段。上海人现在只为黄浦江自豪了,浦西是优雅娴静矜持的中年绅士贵妇,浦东是帅呆酷毙炫死了的靓仔玉妹,至于黄浦江有没有个老爸,它究竟从何而来,现在何处,阿拉勿要关心——耶!
  不妨想像一下,五十年后,也就是唐德刚说的中国实现现代化、进入世界强国行列时,我们的长江,会是个什么模样?按发展主义者的设想,长江沿线,从上海一直到重庆,要建成一个长江工业带或工业走廊,千里长江两岸,除了工厂就是码头,除了码头就是高楼,当然高楼间还点缀着越修越阔气、越雄伟的名胜古迹。至于江上,则不是油轮就是游轮,不是拖船就是驳船,到处都是船,到处都是生意,排队等待过三峡船闸的航船,下面可能排到了武汉,上面或许就一直拥挤到了重庆。长江成了真正的黄金水道。到那时,假如能起当年拍这些照片的日本人于地下,不知他们会有何感慨。
  至于我,我不以为这样的黄金水道就是长江之福、中国之福。依我看来,中国现代化最迫切的任务,乃是减少人口。假如中国人口从目前的数量减少一半,长江上游根本不再住人,人都搬到武汉以下的大城市居住,那时的长江,自然会清风明月,碧波爽气,成为一个真正现代化的大江,而这样的江水,在苏东坡的时代确实存在过。在这个意义上说,人们现在所说的那些时髦话,比如生态啦,可持续发展啦,真正的现代化啦,说到底,其实是要追求自然环境的复古。要不现在人们怎么都爱往丽江跑,往九寨沟跑呢。同样道理,人口的增长和欲望的膨胀若不遏制,就算长江黄金水道创造财富无数,一切进步成果、积累的财富最终都会被这无限欲望吞没,而使多数人沦于贫困。自然,那样的长江,无论如何繁华,也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