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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东平致胡风的一束信(三)

作者:张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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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1938年4月25日自新四军军部
  
  风兄:
  近来好么?前寄上各稿及信不知已收到否?念念。现在拜托你一件事,叶军长从这一月起以后每月帮助我家庭的生活费二十元,这月的已经拿了。此地无国际汇兑,徽州和屯溪都不能寄,不得已只好寄与你,烦你在百忙中为我转汇到香港去,我这个月底(一礼拜内)就要随先遣队出发,到敌人的后方去打游击,以后和后方恐怕要完全隔绝关系,我的二十元以后由钱家奂同志寄与你,烦你每月为我代转一次。事虽麻烦,但出于不得已,望你原谅!
  兹由邮局汇上大洋二十元,请查收。
  祝
  俪安!
  (汇费挂号邮费在款内扣除,剩多少汇多少)
  小弟东平上
  四月廿五日
  另信中款额请代填上。
  信封写“香港干诺道东《珠江日报》编辑部罗吟圃亲启”。
  
  (十三)1938年4月26日自新四军军部
  
  风兄:
  我们今日出发了,以后恐怕很难通讯,几时回来也不知道。现在还有一件事麻烦你,《读书生活》社还有一点版税(《给予者》第二版),请你有空的时候替我拿回来,可以和尊夫人奚如兄等到青年会去吃一顿西餐,然后把所余的寄回香港去“香港深水埔基隆街89广成昌号丘成群收”。太麻烦你了,望你原谅!祝
  康健!
  《七月》望继续寄来南昌新四军办事处转前方丘东平收
  小弟东平上
  四月廿六日
  
  (十四)1938年5月3日自××
  
  风兄:
  前寄上各稿谅收到,发表后请代存一份。兹寄上通讯两篇,一篇给《七月》,一篇给《群众》,请自由选择。有时间性,望尽速发表。入敌人后方后恐不能有稿子寄上了。另一篇《铁蹄下的故事》给《七月》,请查收。专此即颂
  康健!
  奚如兄均此!
  给《群众》一篇请尽速转上!!!
  弟东平上
  五月三日
  
  (十五)1938年5月4日自××
  
  风、奚如二兄:
  我们在这里住了四天。前天南陵被炸,死伤百多人,我们均好,勿念。日间将又出发,以后就是过理想生活了。你们好吗?《七月》出至多少期?念念。关于我们军队出发有通讯两篇由陈毅司令转寄与你,望尽速发表。此次如能达成任务,又能安然归来,一定有长篇寄上。款收到后请转香港老吴,稿费亦然,一切麻烦之处容后面谢。《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不知下落如何,我总怕给失去了。发表后望代存一份。专此即颂
  康健!
  密斯屠、朱均此!
  小弟东平上
  五月四日
  晓风补注:胡风这些日子的日记中有以下几处提到:“1938.5.3得东平信”;“1938.5.4.得东平信”;“1938.5.5.复东平”;“1938.5.12.下午过江,替东平拿来了五十元稿费”;“1938.5.17.到杂志公司,得东平信及稿,……东平已加入先遣队到敌人后方去了。愿他平安!”因战时的通讯不便,所以无法推断上述记载应分别与哪封信有关。
  在《七月》第三集第2期(1938.5.16.)的“七月社明信片”中,胡风写道:“《一个连长的战争遭遇》,战争以来的小说形式上的最英雄的突击,这一期算是完全送给了读者。和这同时,作者已参加在××军先锋队里面绕到了敌人的后方。我们祝他底平安,更等待他底更伟大的收获。”
  “密斯屠、朱”,屠即胡风妻屠纪华(梅志),朱即吴奚如妻朱惠。
  
  (十六)1938年7月27日自××
  
  风兄:
  很久没有写信给你。未知你近状如何,《七月》是否继续?在五月份的《新华日报》上看不到《七月》广告,殊为焦急。奚如兄是否仍在汉口,我想为了大武汉的保卫,工作一定非常紧张,大概他是不会离开的吧?聂、艾、田、萧、端诸兄的情形怎样?无时不在念中。
  通过封锁线到现在已三个多月,生活方式习惯完全改变,从这个县到那个县,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不断的走新的地方,不断的接触到新的人物,新的事件。材料,故事,一天多似一天,一天重似一天的压在背上几乎令我不能喘气了,这是苦恼的事,却没有再好、再新、再有效的法子来打发这些材料,相反的我写得又粗又少,质和量都表现了极大的遗憾,生活太流动了,而创作总是切求着安静,我日夜焦思着如何把自己从新改变来负担起这个新的任务。在以前,如果有三天没有作品产生就不免悲观失望,现在一个月没有作品产生还是觉得有事可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不过只是消极的表示了一点顽强和矜持,另一面却是一个大失败!
  先遣支队结束了,我被调到第一支队部来了。这里做文化工作的人还是太少,我非常盼望有更多的人到这边来。为什么许多人喜欢到八路军方面去而不喜欢到这里来呢?
  告诉你一个新消息,我们成立了一个鲁迅文艺社。很迫切的想弄一个什志把江南的文艺运动(配合一般的文化运动)推动起来,但人手少,一点把握也没有。这里王天基和我一道,还有别的做文字工作的同志,但应付通讯稿还没有应付得好,办什志似乎近于妄想了。文艺社的同志程度高的我想还是很少,但他们迫切地要求文艺运动能够展开,我和王天基二人实在没有法子满足他们的要求。文艺座谈会开始举行了两次,非常奇迹地我竟然在大庭广众中报告文艺理论,不知是否对板,心中觉得危险万分。我每次能够讲两个钟头以上,故事和理论溶在一起,听的人都觉得有趣,问问王天基,他说并无错误之处,危险危险!——
  寄上的关于鲁迅文艺社的稿子望你设法把它发表在引人注意的位置上面。
  我的密斯吴不知生死如何,《读书生活》社的稿费不知拿到了没有?
  风兄,我的思家的心绪颇为作怪,这是自从有了密斯吴之后才有的,但我并不因此而影响工作。我承认这是我的精神生活的内容的一面,即使我很苦恼,我也只能把苦恼作为生活的本质看待。
  风兄,这里的物质生活是苦的,但我们以前不曾有过好日子,现在也再没有好日子过。我们所受的损害只有从侵略者压迫者的身上寻抵偿!
  今晚听到九江失守的消息。风兄,武汉在风雨的飘摇中了,中国人不断地在和敌人的残酷的决斗中把自己教育着,使自己长大,这条路诚然是艰苦得很,然而这才是正确的路,伟大的新中国是从这条路去开拓的呵!
  望你写回信寄与军部邓子恢主任转我!
  祝康健!
  密斯屠均此
  小弟东平
  七月廿七日
  
  胡风原注:王天基是木刻家,逃到武昌后就参加了新四军回到了江南。现在没有消息。
  密斯吴是东平的夫人。
  晓风补注:“聂、艾、田、萧、端”即聂绀弩、艾青、田间、萧红、端木蕻良。
  
  (十七)1938年10月10日自江苏溧阳城外
  
  风兄:
  有一年的光景没有通消息了,武汉陷落时我听到关于你与奚如的许多不好的消息,说你们已经在突围时牺牲了。这消息传来时我写了一个电报稿子请陈司令代拍与《新华日报》问你们的消息,但陈司令告诉我你们已安然到达重庆,这平安的消息是黄源同志告诉他的。奇怪的是听到那惊险的消息时情绪上并没有什么激动,仿佛那是必然的一件事,而我自己正准备着以同样的不幸的消息送达给你们,这也许是我受过了短期锻炼的结果,是一种进步,然而同时也令我警惕,战争使我们的生命单纯了,仿佛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了。我不时的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以为最标本的战士应该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所谓战士就是意志与铁的坚凝的结合体。这显然是一种畸形的有缺憾的感觉,而我自己正在防备着这生命的单纯化,这过分的单纯化无疑的是从战争中传染到的疾病。不久又传来了重庆大轰炸的消息,我简直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暗中为你们做默祷而已。
  我在这里的生活情形绀弩同志可以告诉你一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是身体很好,战斗的艰苦的生活显然吃不了我,也没有什么疾病,仿佛这杀人盈野的战场比上海东京还要卫生一些,这当然又是生活工作有规律的缘故,这一点可以告慰你们。
  绀弩兄我们本希望他不要回去,但他自己考虑的结果以为回去对于自己较为适合,如果是这样,回去也应该赞成。远祝你们有一个比较称心遂意的工作场所,远祝你们开辟出新的绚烂的天地!
  奚如、山、草明诸兄也很久没有通讯,这里有给山兄的信请你设法转给他。对于旧时的好友都有着不泯不灭的系念。
  我的文章现在简直无法再坚持了,精神上在各方面都觉得爽快,只有这一点令我惶惶不安,现在又养成了这样的脾气:小的不写,要写,要写长的,大的,长的大的不易写,那么根本什么都没有写得成。特别因为我现在对于写东西还是保留着过去亭子间的习惯,常常把文章与工作对立起来,文章与工作互相妨害,好在这里的同志都了解:文章也即是工作。
  希望你有信与我,我又盼望能接到你编的那个集子。密斯吴一点消息也没有。密斯屠好么?请代问候她。致战友的敬礼。
  奚如兄均此
  小弟东平上
  双十节于溧阳城外
  
  晓风补注:“山”、“山兄”即欧阳山,见前注;“草明”(1913—),作家,左联盟员;“你编的那个集子”即胡风为东平编的报告文学与小说集《第七连》,列入了《七月文丛》,后于1940年由上海海燕书店出版。
  
  (十八)1939年11月1日自××
  
  风兄:
  昨日从邮政寄上一信,恐怕不能收到,因此再寄一信。柏山来前方,《七月》二期也收到了〔1〕。关于《李陵》与《夹谷》,为什么奚如会有这个态度,总是令我怀疑,我以为以奚如的身份、地位以及朋友的关系上,总不应爆发这件事,以前老周就是过于滥用自己的政治地位,动辄以帽子戴给别人,以为不费吹灰之力而可以打倒论敌,而胡风所以终未被打倒者正有他的不能打倒的骨干,我想这是用不着加以辩解的。我与白丁曾经讨论过,这两篇文章,我们以为《李陵》这文章可以用不着发表,但既然发表也没有问题,因为总是一篇无关大旨的文章,因为它所表示出来的并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一面。至于《夹谷》,看来还是一篇好文章,萧军的写法常爱从反面侧面去提出论据,因此未能如宣传员似的站在前头去大喊大叫,但我素来是反对大喊大叫的,因此你看我的文章中就找不出一句口号。我们以为你尽可以不必去管这些,但与奚如的工作关系以及情感的恢复倒是必可的,如果奚如要板起面孔再来一套,那无论如何是一种损失。
  我现在已开始在写一个长篇,时时感觉着应该努力,希望能不枉费许多朋友的鼓励,但在这环境中要写出好文章来是不容易的。
  密斯吴通讯处在“香港深水埗长沙湾道二百六十四号保德堂转交吴笑”。那三十元希望你寄一半与她。一半寄与我,非常麻烦你,今日接她来信说从未接到我半个钱,她过着非常悲惨的日子。
  
  绀弩回去了,一切由他告诉你吧,我的新女友颇好,谢谢。祝康健
  欧阳山草明处曾托绀弩带信去,望他们有来信。他们如何,非常挂念。
  小弟东平上
  十一月一日
  
  寄汇票时注意另寄一信说明款额及收款人,以作领款的证明书,否则不能领到。香港是这个臭规矩。
  白丁的稿子《第一枪》不知已收到否?这篇文章我觉得很好,他署名是“平羽”,望你能把它发表。我们现同在一支队,天天讨论文艺问题,他正想把写文章这工作紧张起来。
  
  胡风原注:这里所提的纠纷是——《七月》复刊前,那位奚如寄来了一篇小说,想赶第一期发表,但那是非常公式化的虚伪的东西,我没有刊登。出版后,他写信来大发脾气,攻击那一期里面的《峡谷》和《李陵》是反动的作品。奚如和东平与我是五六年的朋友,当时还处在极有威望的地位上面,所以写信给东平的时候提到了这一件事。
  晓风补注:信末两段附言,在《希望》刊出时未加上,现附上。
  
  注释:
  〔1〕“柏山”即彭柏山(彭冰山)(1910-1968),胡风和东平在左联时的朋友,作家。此时也来到新四军中;《李陵》(作者姚姒)和《夹谷》(作者萧军)均刊登于《七月》第四集第1期(复刊后的第1期)上;“老周”指周扬;“一个长篇”大概是指他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茅山下》;“白丁”即徐平羽(1906-1986),胡风和东平在左联时的朋友,作家。通讯《第一枪》后发表于《七月》第五集第2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