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7期

是是非非叶德辉

作者:张晶萍

字体: 【


  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民国学术史的研究渐渐热闹起来。许多一度在历史上处于失语状态的学人逐渐浮出水面。时过境迁,尘埃落定。当其中的功利恩怨散淡之后,人们能够比较理性地看待这些历史人物,看待他们的思想。据说是殉清而死的王国维,拖着辫子讲学、不但竭力为中国国粹、而且竭力为中国国渣辩护的辜鸿铭,反对白话文的林琴南,“最后一个儒家”梁漱溟以及有玄学鬼之称的张君劢、杜亚泉等人,曾几何时,都是落后、保守、甚至反动的代名词。而今,人们都能以同情之心去理解其所以不得不如此的苦心孤诣,从而恰当地评价或者说恢复他们在历史上应有的地位。
  然而,有这么一位藏书家、经学家、文字学家、目录版本学家,他似乎被历史遗忘,又似乎阴魂不散。至今为止,几乎任何一位研究书籍出版史的学者、任何一位研究目录版本的学者,甚至任何一位研究藏书史的学者,都无法绕过他,都会从他的研究成果中有所汲取。甚至在古籍交易的网页上,他的名字也成了一种品牌,一种价值的标识。然而,另一方面,人们又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不愿去面对、解释甚至是批判他的那些有乖时俗的举动。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岳麓书社曾出版过一本有关他的生平、事迹及思想的小册子。该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批判,历数他的劣迹,下编则褒扬,总结其学术成就,对他作了有保留的肯定。至于传主的心理、个性、价值取向、在学术与政治之间有何内在理路,全不涉及。以至于北大教授陈平原先生发出了“糟蹋了一个好题目”的感叹〔1〕。考虑到那时的特殊语境,我们似不应如此苛刻作者。毕竟,当时写这么一本传记,是需要勇气的;毕竟,筚路蓝缕,昭示后学以来路,功不可没。然而,二十年过去了,学术环境越来越宽松了,却没有一位后继者进行更深的研究。他算不上国学大师,所以国学大师丛书中无他的位置;他算不上近代诸子之一,所以重写近代诸子春秋的人有理由遗漏他;他也没有加入哪一家哪一派,所以,学衡也好、国粹也好,都没有他的份。充其量,只是在人们论述他事如王国维之死时,被附带提及。甚至于在努力挖掘湖湘文化成就的湖湘学人中,似乎也没有谁愿意对他多瞥一眼。那原因,不尽因他只是“半个湖南人”。此情此景,怎不叫人再三回味。
  他是谁?他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劣绅叶德辉。
  叶德辉(1864—1927),字奂彬,号郋园,又号直山。祖籍江苏吴县。太平天国动乱之时,其父叶雨村始迁居湖南,占籍长沙(后叶德辉读书岳麓书院时,又买了个湘潭县籍)。叶德辉即出生于长沙,故自称是“半吴半楚之人”。年少时,曾一度弃学经商,又弃商就学,中了进士,当过清政府的吏部主事,故人多称其叶吏部。做官不久,即请长假回乡,以讲学、校书、刻书为业。著书若干种,刻书更有若干种,是有相当知名度的学者。
  叶德辉生长于湖南,就读于岳麓书院,而在学术上却是秉承三吴汉学之余绪。家富藏书(叶氏每每自夸家多祖传藏书,其实祖传的并不多,观古堂所藏大多数是他在北京做官及归隐后所搜集收藏的),重视目录版本学,重视文字音韵训诂,取法乾嘉诸老。这一点与湖湘传统迥异其趣。故他在与缪荃孙的通信中,经常抱怨在湖南找不到知己。同光年间,湖南人将他与王先谦、王闿运相提并论,尊为本土老儒宿学,有长沙王叶、湘潭王叶之称。二王于叶是长辈,王先谦还是他的太老师(叶德辉参加科举考试时的房师是王先谦的学生),他并不以此为荣,反说侍讲(王闿运)只不过是个文士,不足当经学大师;阁学(王先谦)学不出桐城范围,于经学有中年出家之弊。对湖南人如此,对外省人亦是如此。于当时大儒,如广东的陈澧、浙江的俞樾,都有微词,这种傲视乡贤的态度或许也是他在湖湘大地声誉不佳的原因之一吧。他曾经颇为自得地对王先谦说:您老写的书又臭又长,动不动就是几十上百卷。读者不易读,书商刻起来也费钱。不像我的书,三教九流,人人可读。且最多也就十卷、八卷,后人得到了,翻刻起来也容易得多。你的书肯定不如我的书流传久远。〔2〕虽是戏语,背后的自夸却毫不掩饰。当然,这自夸也还是有点底气的。时至今日,他写的一部笔记体的图书出版史著作《书林清话》被一版再版,即是明证。
  叶德辉生性耿直,甚至有点蛮横。据说,当他还是清廷的叶吏部之时,有一次,因与部胥论事不合,竟在人家脸上给了两巴掌。〔3〕他幽默风趣,嬉笑怒骂,到了尖酸刻薄的地步。家多藏书,而书橱上赫然贴着“书与老婆,概不外借”的字条。当然,也有例外。事实上,他并不总是视古籍为枕中秘宝。王先谦撰《汉书集解》,就多借助于他的藏书。他喜爱收藏字画,也擅长鉴别字画,却轻易不与他人共享。他爱听戏,提倡昆曲,辛亥革命前曾养有一戏班子,豪华声伎之盛,倾动一时,观剧时还要与友朋唱和,赋词吟诗。《昆仑百詠》即是观剧之作,多达二百首。他又爱女色,喜欢收集、翻刻一些青楼女子或梨园女子的诗集文集,还常常为她们论姿论色作排行榜。他又爱财爱利,善于经商,开着好几家店铺,当过好多年的长沙商会会长,且为富不仁。凡此种种,都应了那句文人无行的话。无怪乎他的学生说“吾师耻言高尚”。
  如果他安于做这样一个无行的文人的话,那么至多遭人们鄙视,好歹还能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他偏要多事,偏要逆时流而动,以螳螂之臂去挡滚滚向前的历史之轮。
  戊戌变法期间,湖南巡抚陈宝箴、学政徐仁铸等人设立时务学堂,聘梁启超来湘主持。梁启超以《孟子》、《公羊春秋》教授学生,以康有为的今文经学,宣传民权、平等、公法等。眼看着变法要变乱中国圣教,变乱伦理纲常,开始曾咸与维新的叶德辉变脸了,反戈一击。他摇唇鼓舌,不仅与温和的、主张变法的湖南本土的今文经学家皮锡瑞论战,而且康、梁、徐等人的著作一概不放过,凭借自己良好的经学素养,将他们批驳得体无完肤,说他们是启人悖逆之萌。他不是不明白,今文经学之于康、梁,原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经世致用的工具而已。他偏不能容忍这种借经术饰政事的做法,偏要显示自己学问的精深。为造声势,还将所有守旧派的言论,假王先谦的学生、平江苏舆之名,汇辑成《翼教丛编》。翼教者,扶持孔孟之道、正人心之谓也。反康、梁使叶德辉成为逼走梁启超和皮锡瑞的罪魁祸首,也险些送了他的命。然而,历史的变化真可谓一波三折。不久,政变发生了。叶德辉以其先见之明,声誉鹊起,变成了旧派眼中的英雄;同时也成了新派眼中顽固、守旧、阻挠变法的典型,从而置身于历史潮流的对立面。
  站在一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当我们再去读《翼教丛编》及叶德辉的其他文章时,首先感觉到的是一股腐朽、愚顽之气扑鼻而来。他说西医谓胎儿在腹中,男女都一样,都是头朝下足朝上,中国人则自生民以来,都是男女向背,端坐腹中,可见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比西方人高贵;西医开膛破肚,尤为险恶,君子尚且远庖厨,难道人命还不如禽兽吗?当时皮锡瑞的儿子皮明举,为了普及地理知识,编了一首诗歌,其中谓:“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傍。”这本是常识。可是叶德辉却勃然大怒,硬是霸蛮地辨道:“地球虽圆,无所谓中央、四傍之分,但总有东西之分吧?亚洲在地球的东南,而中国又在东南之中,四时之序先春夏,五行之位首东南,中国当然就是位居地球之首。外国人笑中国人自大,你怎么不把这个道理讲给他听?”这样一个盲目自大、不思进取的人,难道不该被批判吗?然而,只要我们跳出变法—反变法的思想模式,仔细读下去,就会看到,这其中还交织着学术之争、文化之争。这恰恰是多年来不为人们所注意到的。叶德辉何以要同今文经学过不去、视之若仇寇?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使得他要如此争辩,以至于宣示“鄙人一日在湘,一日必拒之。赴汤蹈火,有所不顾?”其间的执着冥顽,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值得人们思考的吗?要知道,当时朝廷可是支持变法的;而且现有的证据也不能表明叶德辉暗通太后、预知变法之必败,故借反变法以邀功。
  辛亥革命胜利后,革命元勋黄兴乘舰由上海经湖北返湘。人们为了表达对他的爱戴,决定把长沙的德润门改成黄兴门,把长沙最繁华的商业街改名为黄兴街。叶德辉的倔性又发作了。他竟命扫街人将街牌撤去,大闹坡子街。如此这般,在旁人看来,无异于公然反对革命领袖。于是他险些被警察逮捕,靠着日本人的轮船,才得以脱生。一年之后,坡子街早已恢复原名(事实上,黄兴返湘不久,即辞谢了改名之事),叶德辉还意犹未尽,又作《光复坡子街地名记》,沿街散发。他说:世界各国,只有美国以总统华盛顿名称称其都城,那是因为华盛顿是开国总统,美国又是新国,没有旧地名;至于英国,有维多利亚,那是以人合物。中国古有莫愁湖、明妃村、薛涛井,那都是绝代佳人,后人为了表示爱慕之情,故以当时之产地,慰万古之相思。黄兴乃须眉丈夫,怎么能像个女人一样?长沙只有鸡公坡鸭公桥,不闻以人名称地名。况且纪念某人也当在他死后。黄兴还活着,怎能以他的名字命名街道?商场地名断不容以一时一人之名义轻相改署。要改,也只能是将黄兴改名为坡子街,或者将黄兴的出生地金坑改名为黄兴坑、黄兴读书的明德学堂改名为黄兴学堂。言词之尖酸,直叫人愤怒得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其中的道理。
  后来,他还风光过一阵。自任过支持袁世凯复辟的湖南筹安会会长,当过湖南教育会会长。然而,那都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历史带回以儒为宗、君臣相安的旧时代。他心灰意冷地过着一种遗民的生活,在江苏、上海等地的寓所里,以整理旧书为业。他追慕乾嘉盛世,缅怀过去的好时光,为清王朝的覆亡痛心疾首。而追原祸始,尤痛恨康、梁公羊学:“公羊肆流毒,经亡家亦亡。祸首两礼部,刘龚扬沸汤。变法托改帛,大义日晦盲。”都是今文经学惹的祸。他时时慨叹人心的不古,对历史作一种不恰当的类比:想当初明清鼎革,多少人学首阳山上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宁做遗民,不去仕清;何以清亡了,大家都急不可待地去当民国的官、做民国的公民?为此,他对他的那些朋友们颇有微词。1916年王闿运去世,他却说人家早就该死,送去一副语含讽刺的挽联:“先生本自有千古,后死微嫌迟五年。”因王闿运在清亡后又出任袁世凯政府国史馆的馆长,背叛了清廷,而当觉察到袁有帝制自为之心后,王又挂印而去。他尤其哀叹新学“分年重阶级,不读孔孟书”,哀叹儒风日微、斯文欲坠,“旧学商量同辈少,中原离乱故乡亲”;时时以秦汉时传经的伏生自比,“应笑老奴劬学苦,传经且听伏生鳏”;“白发传经遗一老,壁藏奚畏祖龙焚”〔4〕。对于一切新的变化,他都看不惯。他把自己封闭在了清王朝里。
  观念和时代经常错位。我时常想,假如叶德辉早生了一百年,焉知他不是和钱大昕、孙星衍、黄丕烈(这几个人也是他念念不忘的)般的人才?有谁会非议他对儒家文化的热爱?甚至有谁会非议他的好色好戏(袁枚不一样好色么?今天人们还揄扬袁枚敢于冲破礼教的禁锢、大胆地歌颂情欲)?说不定也会在今天被人们发掘,被抹去尘埃而流光溢彩。而生当救亡与启蒙双重变奏的近代,不去想如何变法图强,不去想如何保家保国,空讲儒家文化,以保留读书种子为己任,不是守旧又是什么?他的形象因此被定格了。又假如他的西方文化威胁论,不是在维新变法时期提出的,而是迟至十年,或许,他还能搭上国粹派、保守派这班车,今天还能多少获得人们的同情之理解。
  叶德辉最后一次向世人显示他的存在是1927年。当时北伐军胜利推进,湖南农民运动风起云涌。他戏作一副对联给农协: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横批是:斌尖卡傀。竟然骂农民协会是杂种、畜生,是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之东西。农民兄弟自然饶不了他。于是,当他拥着美人沉睡在温柔乡之时,农民自卫军叩门而入,将他带走了。第二天,即4月11日,广阔的会场上,他,叶德辉,一个一贯反对革命的土豪劣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同是湖南人的左舜生曾说,叶德辉是游戏邀祸。其实,我们用不着为他喊冤。出言不慎,喜卖弄文采,视世事如儿戏(王先谦在与缪荃孙的通信中,曾说奂彬过于儿戏,说的话是不能当真的),固是直接诱因;而从他一贯的所作所为来看,对于农民运动,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赞成的。他早就将自己放置在历史潮流的对立面。
  叶德辉之死,震惊全国。据说也是王国维朝昆明湖纵身一跃的诱因之一。但无论新派旧派,几乎没有一个人作挽词。倒是几年之后,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胡适博士作过一首《悼叶德辉》的白话诗:“郋园老人不怕死,枪口指胸算什么!生平谈命三十年,总算今天轮到我。杀我者谁?共产党。我若当权还一样。当年誓要杀康梁,看来同是糊涂账。你们杀我我大笑,我认你们作同调。三十年来是与非,一样杀人来翼教。”话虽直白,却又意蕴深长。
  叶德辉的一生是是非非,叫人感慨万千。他毕竟不是一个政治家,他的本色是一名文人,一个生不逢时的书生。他的悲剧就在于以一介书生而置身于历史的漩涡中。或许,今天我们要做的,并不是进一步清算他的种种罪行,更不是为他平反昭雪,而是透过他去了解一个时代,看一个学术与政治纠缠不清的时代里,带给人们怎样的影响;理解一颗为旧文化所化的心灵,在中西碰撞、新旧斗争的时代里,经受着何等的撕咬。
  
  注释:
  〔1〕参见陈平原《漫卷诗书——陈平原书话》,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81页。
  〔2〕参见崔建英整理:《郋园学行记》,载《近代史资料》1985年第4期。
  〔3〕参见黄兆枚:《郋园先生传》,《郋园全书》第1册,长沙中国古书刊印社1935年版。
  〔4〕参见叶德辉:《还吴集》(丙辰),《郋园全书》第4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