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望尽天涯路

作者:李 辉

字体: 【


  在巴黎感受巴金
  
  走在巴黎,便走进了历史长河。不经意间走进一条小巷,一幢老房子,或者一个咖啡馆,也许就能飞溅起几朵浪花,将怀古幽情敲打,行囊和衣衫顿时湿成一片,伴着脚步缓行。
  如此这般走在巴黎,我走进了巴金的历史。时在1998年。距青年巴金离开巴黎的1928年正好七十年。
  七十年,留在巴金漫长记忆里;七十年,渐次呈现在我的追寻目光中。
  说不完的故事,看不厌的景致,浓得化不开的历史情结。
  沿着塞纳河缓行,注目河水流淌。抬起头,巴黎圣母院无言高耸,听不见雨果描写过的钟声。攀上钟楼,俯瞰四周。河南岸,是拉丁区和卢森堡区,小巷弯弯曲曲,网一样蔓延着。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时光就是在下面的一个个网眼里闪过。巴金当年初到巴黎时,就在河对岸的一座小旅店里寄寓。拿着地图,望着对岸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建筑,我试图辨认早就通过巴金的叙述而熟悉了的一切:先贤祠(国葬院)、卢森堡公园、河边的旧书摊……
  七十年前,巴金也曾这样俯瞰过巴黎。那天,在和朋友吴克刚送别一位波兰姑娘之后,他们登上了巴黎圣母院的钟楼。
  
  我和吴进了圣母院这古建筑,登上了那高耸的钟楼。站在那上面,我俯瞰着巴黎的街市,我看那塞纳河,它们变得很渺小了。我想起了刚才别过的异国女郎,我想起了华沙的白色恐怖,我想起了我们的运动,我想起了这个大城市在近两百年间所经历过的一切,我不觉感动到流下眼泪来。
  
  此刻,当我伫立钟楼俯瞰巴黎时,自然没有巴金那种多愁善感。不过,与以往有过的纯粹的旅游新奇感相比,由于走进了巴金昔日重要的生活场景,我的此次巴黎之行,也就有了更具体、更多的历史缅想。作为一个巴金研究者,这是难得的旅游与感悟相交融的双重体验。
  我沿着拉丁区及相邻的卢森堡区的大街小巷漫步,我不时在河边的旧书摊前徜徉。一幢又一幢老房子,仍是百年前的模样,但我不知道哪一幢才是巴金当年寄寓的旅店。有些遗憾却不失望。每到一处,只要过去曾在巴金作品中读到过,或者与他的生活和思想有某种关联,我便不由自主地来想像当年这位二十三四岁的中国青年徘徊的身影。卢森堡公园的树丛草地,他在这里穿行,或者久久坐在里面看书;先贤祠前卢梭的雕像,他曾伫立在此,缅怀心目中那位写下《忏悔录》的伟人;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关押过罗伯斯庇尔、丹东、哥代(又译哥黛)小姐等风云人物的监狱里,我想到了巴金在小说中如何描写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悲剧;走进王尔德流亡巴黎最后寄寓而病逝的旅馆,我想到巴金曾翻译过《快乐王子集》,想到他说过的一段话:“我喜欢王尔德的童话,喜欢他那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严正控诉,对贫苦人的深刻同情和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崇高灵魂”。一家名叫“罗马”的咖啡馆,因流亡到巴黎的列宁曾光临过,并和托洛斯基相约在此见面,也让我想到了巴金在还没有来到巴黎之前,曾就俄罗斯革命和列宁等问题而与郭沫若发生的争论……
  逗留巴黎半个月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我便以类似的感觉,走在巴金当年居住过的拉丁区及周边地区。
  巴金抵达巴黎是在1927年2月19日,离开这里回国是在1928年底。在巴金的百年行程中,巴黎实在是最具转折意味的地方,是最值得解读的一个历史环节。对于他,巴黎有着双重意义,它既是以往行程自然而然的延伸,又是未来跋涉的一个有着全新意义的起点。
  在巴黎,他直接以无政府主义革命青年的身份,投身于世界性的无政府主义活动,声援即将被美国政府执行死刑的两位意大利同志的活动,从而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中一位真正具有国际性的革命者;在巴黎,他开始了小说处女作《灭亡》的写作,一个热心社会革命行动的青年,无意之中又扮演一个被热情燃烧和推动的文学家角色,从此未来的行程彻底改变,一切的苦衷、矛盾、悲哀乃至辉煌也由此而决定;在巴黎,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笔名——巴金,一个总是让人想到无政府主义先知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名字,让他烦恼让他忧……
  走来时,这个中国青年叫李尧棠(字芾甘);离开时,他有了一个笔名:巴金。以后的岁月里,“李尧棠”和“李芾甘”渐渐淡出,为人熟知的是“巴金”。这个名字,一直伴随他从二十世纪走进二十一世纪,然后又走到百岁华诞。
  
  看那少年浪漫时
  
  到巴黎去,并非巴金心血来潮的决定。这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出国求学,而是他的思想之路的必然。
  从在五四运动期间开始阅读新报刊,并很快接受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那时起,巴金仿佛就注定要走出来,要超越国界,成为世界性的无政府主义革命运动中的一分子——虽然这个革命渐渐被人淡忘,因时代变迁而越来越不被人理解甚至误解。但对于他,那却是决定命运的关键环节。
  自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特别是十九世纪的巴黎公社革命之后,法国特别是巴黎,几乎成了所有流亡者的避难所和精神家园。大革命的传统和自由、平等的理想,使这个国度敞开胸怀热情欢迎来自世界各地的流亡者。沙皇时代的俄罗斯,流亡的列宁、托洛斯基来到过;布尔什维克时代的苏联,流亡的无政府主义者们也来到过。巴金自己便说过,他在巴黎时,就曾和不少来自苏联、波兰等国的流亡者见过面。从二十世纪初叶开始,法国也成了中国许多渴望接受新思想的年轻人前往的首选地。朱德、周恩来、邓小平、陈毅等一大批后来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都曾是到法国及周边国家勤工俭学大军中的一员。正是在这里,他们开始接受革命思想,进而成为了政治活动家。巴金的不少无政府主义的中国同志,也在他之前来到巴黎。
  现在,巴金也来了,在远涉重洋来到巴黎寻求新思想的数以万计的中国青年之中,又多了一位将在历史上大笔书写的青年。
  1927年1月15日,巴金和朋友卫惠林一起登上前往法国的邮船离开上海。此时,他过完二十三岁的生日还不到两个月,但他决不是那种只是渴望远涉重洋去留学的莘莘学子,更不是仅仅满怀闲情逸致而好奇地去漫游世界的富家子弟。二十三岁,在今天的中国,还是不少年轻人告别大学走上社会的年龄。可是,当年的巴金却不。从十五六岁受到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到二十三岁过后前往巴黎,他已经在社会革命运动中摸爬滚打了六七年。办过多种政治刊物,写过许多诗文,翻译过不少著作,无论思想上还是行为上,他俨然已是一位成熟的老将了。
  关于少年时代如何接受到五四时代的影响,特别是如何接受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巴金有过许多回忆。他所描述的历史场景和生活细节,他所渲染的早年的浪漫和陶醉,常常让我对他所经历的历史场景充满想像。
  从巴金的回忆中我们得知,被克鲁泡特金点燃热情的少年巴金,曾和朋友们一起一个字一个字抄写《夜未央》剧本,他们甚至排演过。与此同时,他还读到了俄罗斯女革命家、流亡西欧的高德曼的文章。巴金这样回忆过:“当我在《实社自由录》和《新青年》上面开始读着她的主义的论文的时候,我的感动,我的喜悦,我的热情……我真正找不出话来形容。”“高德曼的文章以她那雄辩的论据、精密的论理、深透的眼光、丰富的学识、简明的文体、带煽动性的笔调,毫不费力地把我这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征服了,况且在不久以前我还读过两个很有力量的小书,而我的近几年来的家庭生活又使我猛然地憎厌了一切的强权,而驱使着我去走解放的路。”
  这是俄罗斯精神、俄罗斯文学的魅力。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许多青年都是从反帝反封建的斗争需要出发,从俄国历史与文学中汲取力量。巴金也不例外,而且表现得更为突出。从最初接触《告少年》和《夜未央》那时起,反映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民粹派运动、民意党人反对沙皇斗争事迹的传记和创作,都曾深深吸引了他。
  巴金的精神之旅,从十五岁那年起,就以与世界性的思潮和外国革命的历史有着密切联系的方式开始了。这是巴金独有的道路。我们看到,与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及作家不同的是,少年的这一次亲密接触,竟会持久不变地影响巴金,进而塑造巴金。可以说,少年时的青春萌发,为他瞭望世界的窗户一旦打开,方向就不再改变。他的历史见识,他的精神成分的构成,乃至因此而酝酿的文学气质,从他站到这扇窗户面前那时起,就按照一条清晰可见的直线发展了。
  真没有想到,少年的陶醉、少年的梦在巴金生命中竟会延续得那么长久。陈丹晨先生在描述巴金一生时,以“巴金的梦”作为传记的书名,的确非常贴切而具概括力。
  当谈及某个历史人物或某个历史事件,我倾向于相信,一次“偶然”所起的作用,常常会大于所谓的“必然”。对一个少年来说尤其如此。他对信仰的确定,他对某一事业的投入,有时恰恰会因一个生活细节而决定。在回望少年巴金的道路时,“写信”这一日常生活的举动,因某种偶然而具有了至为关键的意义。
  巴金不善言辞,他更喜欢在信中与人交流。在去巴黎之前,巴金有过三次重要的通信,在他的一生中,具有特殊意义,值得细细解读。
  1920年,十六岁的巴金在故乡成都家里写了他一生中的第一封信,收信人不是别人,而是《新青年》的编辑、后来的中国共产党缔造者之一的陈独秀。
  用巴金自己的话来说,他是“怀着一颗战栗的心和求助的心情”写毕生中第一封信的。在阅读了《告少年》之后,他渴望有人帮助,渴望被燃烧起来的热情,会在他人引导下挥发出来。他按照《告少年》书中提到的上海新青年社的地址给编辑《新青年》的陈独秀写信。他后来回忆说:“我把我的全心灵都放在这里面,就像一个谦卑的孩子,我恳求他给我指一条路,我等着他来吩咐我怎样献出我个人的一切。”
  这是少年巴金与四川之外的世界的第一次联系。当他想到要写这封信并决定寄出时,就清楚地表明:从思想上讲,他希望有人指引;从性情上讲,他有一种闯天下的冲动。
  陈独秀没有回信。或者他根本没有见到这封信,或者因忙于社会活动并筹建共产党,他已经顾不上一一答复众多来信了,更何况写信者是一位十几岁的四川少年。
  可以想见巴金的失望。但不久后他写出了另一封信,收信人是成都出版的《半月》杂志的编辑。他阅读了1921年2月《半月》杂志刊登的《适社的意趣和大纲》,感到适社的宗旨与理想,与《告少年》昭示的未来相吻合。他去信表示希望参加。
  这封信刚寄出,第二天《半月》的编辑就来看望巴金,欢迎他参加适社。他的到来,无疑给巴金带来了惊喜,这正是失望过一次的巴金此时最需要的理解。在思想尚未明晰、理想正待确定的时候,来自任何地方的理解和关爱,都会让一个少年感到兴奋,感到荣幸,进而全身心投入到所向往的事业之中。
  《半月》编辑来访,这是巴金与社会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有了这一接触,他才真正告别了一己的狭小天地,开始拥抱社会,拥抱世界。历史是很难假设的。譬如,如果陈独秀回了信,巴金是否会是另外一种发展?又譬如,如果《半月》编辑也没有答复,巴金是否会很快熄灭热情,然后,渐渐走回家门和书斋,如他的许多同辈一样,平淡地走下去?
  在回望历史时,人们喜欢多作几个假设。虽然所有假设都不可能改变业已形成的过程,但类似的询问却可以增加历史追寻的意味,为人们的思考多提供一些不同的角度。有的研究者认为,一个人的人生道路的选择,不是某一个人乃至一篇文章、一封信可以决定的。但我却更看重一次偶然对一个少年道路的决定性影响。可以设想,如果陈独秀给期待中的巴金回信了,即便没有向他阐述思想,仅回信这一举动本身,就能深深感动他,进而服膺之。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事例并不乏见。
  对一个少年来说,在确定人生目标和信仰时,事情有时其实就是那么简单。一封信,一次谈话,甚至一束目光,就能产生影响,并最终予以改变。巴金相继写出的两封信,得到两种不同的回应,而《半月》编辑的迅速来访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关切,首先就在心理上给予这个少年巨大的满足,感情的回报与共鸣,也就在更大程度上确立了彼此之间的信任。我便是这样理解巴金在随后的日子里,为何如此投入地参与这批社会青年的革命活动之中。
  几年之后,巴金写出了又一封重要的信。时间:1925年年初;地点:南京。此时,巴金已过二十岁,离开成都也已有两年。这封信的行程很远,目的地是加拿大;收信人则是世界著名的无政府主义革命家、俄罗斯流亡者爱玛·高德曼(Emma Goldman)女士。
  暂时不能断定这是巴金第一封写至国外的信,但至少是第一次给一位心目中的外国英雄、世界性的人物直接写信。在此之前,就日本政府在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借机杀害无政府主义者,巴金曾撰写过诗文予以声讨,实际上已加入到了国际性的政治活动之中,是世界性无政府主义运动中的一分子。但主动给高德曼女士写信,才可以看做是他第一次与国际上的革命家直接取得联系,并可将之看做后来的法国之行顺理成章的铺垫。
  

[2] [3] [4]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