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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桥漫说

作者:单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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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照片上的西方桥梁,我都不曾站在上面顾盼自雄或徘徊低吟。我根本没有到过这些桥上,就像我没有到过唐朝和宋朝一样。它们离我的遥远是双重的,时间上已经一百年或更久远,距离上则近乎一万里——如果用华里而不是公里计算的话。
  我们现在能看见最古老的中国桥,大概要算河北的赵州桥了。当然,我们还能记得卢沟桥,颐和园里的十七孔桥,扬州瘦西湖的二十四桥,以及江南水乡千姿百态的无数小桥……
  但中国名桥其实都不长,没有这些西方桥那么大。名声极大的扬州瘦西湖的二十四桥,三折两弯,总长度也就十来米。天安门前的金水桥名满天下,其长不足十米。江南的桥,更是小巧玲珑的居多。陆游纪念唐婉的著名爱情诗云:“城头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魂照影来。”我到绍兴沈园参观,看那园前的河水,宽不过三米。令人伤心的桥和水,大概一般都不宽大。人面对大江大河和上面架设的大桥高桥,所生的感觉大抵也是大的,偏向于崇高宏伟苍凉悲壮一路。
  我们中国有很多与桥有关的典故。成语有“邯郸学步”,邯郸人就建了个学步桥。我去邯郸一看,那桥也就平常得可以。桥本身并不重要,它只是用来证明那个成语所说的故事确实发生过。所以这样的桥毁了可以重建,其文化意义并不因为桥的兴废而改变。但有些典故里的桥就没有留下来,后来人好像也没有兴趣建了。春秋时期晋国的豫让,为了给智伯报仇,曾躲在桥下刺杀赵简子,没有得逞。豫让被司马迁表彰为中国最早的刺客之一。按现在的文明标准衡量,那个豫让就是个恐怖主义者。楚汉相争时的智者张良,在其未发迹时,曾在一桥上遇见神秘老人,老人让张良为他穿鞋,张良遵命效劳,老人即授他以兵法秘籍,他藉此得以辅佐刘邦打败项羽,拥有天下。汉中有张良庙,但张良遇仙的那个桥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了。后人好像也没有给再建一个。这说明人们并不太重视这个传说。张良还是靠自己能力而不是凭什么秘籍干事的。
  中国有很多建筑因为与某首诗、某篇文章有关系而得以长期保存,不断翻修,岳阳楼、滕王阁、醉翁亭之类,都重修过若干次。这些建筑本身的价值是次要的,甚至没有多少价值。有价值的是那些诗文本身。而诗文可以不依赖建筑就能保存流传。所以,中国有很多古籍,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古迹。中国是全世界古籍最多的国家,光是现代被外国人弄走的古书就有成千上万卷,可是现存唐代以前的地面建筑却非常之少。基本的原因当然是:中国发明了造纸和印刷术,所以书多;中国建筑用材大多是土木而非石头,所以难保存。桥也是如此。我揣测,在先秦时期,黄河中游以上的小河上,如果有桥,大多也可能是几根木头搭的。我儿时上崆峒山,山脚下要过泾河,河上的聚仙桥据传说是黄帝当年上崆峒山向广成子问道时经过的。这个著名的桥,其实就是在两块巨石上搭一些木头,用隼卯套结而成。后来我凭此经验推想,庄子游于濠梁之上的那个“梁”,大概就是小河沟上的几根木头,而且这种简易桥离水面一定很近,所以庄子才能看得清水里鱼的快乐姿态。桥面像房梁一样,应该是平的。“石梁”这种桥可能就是在石头墩子上架石板构成,我在皖南和绍兴看见很多这样的桥。白居易《琵琶行》里琵琶女所说的“前月浮梁买茶去”,人们说“浮梁”是地名,位置大体在今天的景德镇;我瞎想,很可能那个地方是因为有一个大浮桥而得名的呢。桥与梁的区别,可能就在于前者高而拱,后者低而平。
  我不知道图片中这些桥有什么重要的历史含义,也许有,也许没有。但它们当中相当大的一部分确实成了建筑艺术的杰作,因此也就有了重要的文化价值和历史价值。我在电视上看到,浙江湖州有个文物工作者,他主要的工作就是想方设法去维修保护湖州那些古老的石桥。他的意见很简单也很中肯:这些桥就是历史本身。没有老桥,没有古树,一个地方你就是再说有文化,人家也不佩服。就像邯郸一样,虽然号称历史文化名城,有学步桥、回车巷、黄粱梦等等古迹,但这些古迹都是根据传说建立起来的假古董,根本无法跟丽江、平遥这样的货真价实的古城相提并论。我记得从电视上看过,牛津或剑桥大学附近有座桥,据说是牛顿当年经常走过的。最新的“文化桥”,大概就是美国那个“麦迪逊县的桥”,因为一个煽情的老套爱情电影以这个桥为名而在上世纪末年名扬全球。我们从电视上看到过,这个桥和美国的历史一样,过于平庸,甚看头也没有。但就因为那个电影一时风靡,中国人就给了他一个富有诗意的译名——廊桥。现在这个廊桥也被一把大火烧掉了。
  桥是一种特殊的路,是让人过河用的。在早先没有桥的时代,河流给人们造成很大的麻烦。泾河是黄河中游一条主要支流,河水并不是很大。在抗日战争以前,长达二百多里的泾河上,竟然就没有桥。在冬季枯水期,人们砍树架桥,夏天雨季来临前,这临时桥就拆除,人们过河要涉水,秋季汛期水涨,两岸干脆就断绝了来往。现代尚且如此,古代更可以想见河水的阻隔是多么大。《诗经》里那首很有名的《兼葭》,其实就是写没有桥的苦恼:那个美人儿“在水一方”,我“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怎么都绕不到她跟前,真是急死人啊。过不了河,咱们可以唱歌,吆喝,你看那刘三姐,就常在漓江上唱情歌的。
  爱情可以慢慢来。牛郎织女在天河两边,一年在鹊桥上会面一次,几千年了也不着急。这爱情的寿命看样子肯定能超过金字塔了。可有的事情太急,没有桥也得过河,弄不好就出事。汉代有这样的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假如我们把这诗翻译成现在的口语,大致是这样:
  老板啊,你千万不能过河呀!
  老板啊,你居然就敢过河啦?!
  老板掉在河里淹死了!
  真是拿老板你没有办法啊!!
  问题的关键是,“老板”他渡河去干甚?他是坐船走西口去相亲抢婚呢,还是要游过壶口瀑布去割河西的麦子?是去争夺王位呢,还是追杀仇人?不管怎样,肯定是急事。结果把命给搭进去了。要是有桥,他当然也就死不了了,自然这首诗也就不存在了。假设他没啥急事,他就是不信这个邪,就是要显示自己的游泳水平或操纵独木舟的技术,那我们从他的渡河而死,也可以得到一点人生的教训——你何必如此固执呢。假如他渡河是为了去救人,他是个义士、君子、古代的雷锋,给我们的不就是正面教育了么!又假如“公竟渡河”是为追求一个抽象的人生目标,明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那我们也要对他表示景仰了。
  但一有桥,这些假设就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因为黄河,而形成了河东、河西、河南、河北这些地理文化概念,河东的山西和河西的陕西,一水之隔,虽然不过数百米乃至数十米的距离,但在文化、语言上就有各自具有相当鲜明的界限和差别,而这是由交流的阻断所造成的。阻断又成为事实上的安全屏障。长江在历史上多次成为南北分裂划江而治得以实施的根本保证。但当桥大规模出现后,凡桥所到之处,文明无不随之改变。河流对人的一些重大意义,诸如界限、区别、阻断、隔绝、安全、封闭,都因为桥的出现而消失了。
  然而桥的出现又生成了另外一些意义。桥把河两岸不同的空间连在了一起,使之成为一体。两个空间里原先不同的文化因此而得以交流融合,直到最后几乎没有了差别。这个变化在长江三角洲可能最为明显。多座长江大桥的兴建,已经使南通地区与上海、扬州地区与南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先鲜明的地区等级差别意识,已经逐渐为一体化趋势所淹没。但一体化同时也就意味着,原先两种不同的文化,因为桥梁的连接而丧失了各自的个性。桥这种连接的特性,使之最终成为一种文化上广泛使用的比喻:努力是成功的桥梁,学习是智慧的桥梁,交流是沟通的桥梁,友谊是理解的桥梁,媒婆是婚姻的桥梁,真发疯或假装疯是艺术的桥梁,傍大款是发财的桥梁,贿赂是当官的桥梁,权力是捞钱的桥梁,美容是返老还童的桥梁,饕餮是致病的桥梁,纵欲是早衰乃至送命的桥梁,等等等等。甚至于,亚洲到欧洲的铁路也被称为两个大陆之间的桥梁,按照这种比喻的说法,这条铁路上的桥梁,就是桥梁上的桥梁了!
  涉水或游泳过河,是一个很自然的行为,人和水是一体的,水对我们是亲和、舒适、从容的感觉,比如毛泽东横渡长江,不无得意地自我表白说:“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或者是恐怖的威胁,晚唐诗人郑谷的《淮上送别》云:“扬子江上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这一段旅途中,两人向南向北都要涉险横渡若干江河,前途未卜,所以才令诗人几乎要愁死。与涉水相比,坐船过河,减轻了人的体力支出,提高了安全系数,当然还缩短了时间。但遇上暴雨狂风,乘船照样有风险。
  有桥就不一样了。桥彻底改变了人与河流的关系。我们从桥上过河,真是闲庭信步,几乎没有了任何危险,当然也就没有了与水亲和的那一份感觉。这就是桥上闲人与舟子、渔夫、弄潮儿的区别。桥把我们与水割断,水成了一个可以近观而不必接触的对象,桥自身则成了人的伴侣和依托。我们喜欢站在桥上看风景、发感慨,表达哀怨忧愁,就像姜夔的名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乘船驾舟,有随水而往的动感和不确定性,如苏轼所说:“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桥则是固定的,不能随心所往。正因其固定,人在桥上,面对流水,尤其能生发逝者如斯的悲感而哀叹自己所受的种种限制约束。但桥又不是囚牢,它是可以通过的一个路径。假如你“独立小桥风满袖”,站在桥上不肯走,甚至一头要扎下去,那当然是水给了你某种刺激。桥总是自杀者结束生命的最佳选择之一。而淹不死人的小河小桥,就成了感伤主义者酝酿诗情的最佳场所。
  桥虽然给了人相当的安全感和稳定感,这种安全稳定却是不太牢靠的,桥总有坍塌断裂的可能和危险。桥把我们引上一条克服危险和障碍(河水)的路,就在你走在桥中间时,你发现桥断了。断桥,是一个非常凄惨也极富悲剧意味的人生场景,因而也成了传统诗词和戏文中经常使用的意象。桥这种脆弱的安全和背后所潜藏的危险,也成了现代电影经常使用的一个特殊环境,用来制造紧张感,渲染悲剧气氛。我们所熟知的经典电影就有《魂断蓝桥》、《桥》、《卡桑德拉大桥》、《廊桥遗梦》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老家的崆峒山上,有一个著名的朽木桥。两个悬崖之间,搭一简易木桥。据说那木头已经有很久远的历史,早都朽了。如果没有干过坏事,问心无愧的人,尽可以放心过桥,绝对安全;如果你干过坏事,那就危险了。我今年回去上山,发现那个朽木早已拆除,桥重新用水泥做成。这样,大家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大步过桥,到对面的莲花寺里去给千手观音磕头了。神像前的香火,因为老桥所代表的道德训诫被废除,而特别兴旺起来了。
  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使桥的高度、宽度和长度急速扩大。那种动辄以数公里乃至数十公里计算长度的巨型桥,实际上已经改变了桥原先对人的意义,尤其是心理上的意义。几十年来,我曾经多次坐火车经过郑州、风陵渡的黄河大桥,武汉、南京的长江大桥。最初经过这些桥时,人们都喜欢惊呼,要过黄河了!要过长江了!但我坐在火车上,几乎没有一次看到桥下的河流;有时夜间通过,干脆就不知道。火车在陆地上行走和在桥梁上行走,旅客感觉的惟一区别,其实是车轮发出的声音大小不一样,桥上的声音更大一些。2002年4月下旬,我从南京到扬州,坐汽车经过长江二桥,小小的汽车奔驰在那个高大的斜拉索桥上,人的视野几乎被桥栏杆完全遮挡,基本看不见桥下的长江。这样的桥,对人的感觉而言,其实不过是陆地的特殊延伸,已经完全没有桥的意味了。桥的伟岸,似乎远远压倒了江水本身的辽远浩荡。桥的高高在上,又使河流完全匍匐在地面上,波澜不惊,循规蹈矩,谦卑无奇。当我们坐火车经过华北滹沱河、永定河等大河的早已干涸的河床时,车轮压在长桥所发出的空旷声音,别有一种寂寞和空疏的意味。这些桥没有了水的滋润和呼应,就像老男人死了老婆,日子过得干瘪、孤独,了无生趣。
  南方水乡的老桥大都有高而宽的桥洞,便于下面行船。行人站在桥上,可以和来往船上的人说话。这样一种交叉立体的交流方式,也很有诗意。它和坐在河边看过往船只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现代都市里的立体交叉桥,把古老的水陆十字交叉,发展成了可以多至五六层的纯粹陆地上的立体交叉。车流和人流,在这样的桥上快速穿行,而且可以互通,为了互通而升降盘旋,这和那永远在一个平面流动的河流,在一个平面上简单交叉的传统桥梁,所产生的作用和意味,也完全不一样了。也难怪有人把城市里的人车洪流,形容为欲望之流。确实,在立交桥上,这些欲望的洪流最大限度地展现了它们的多向性和复杂的转向、汇合、分流等特征,而且好像永无止息。我们在都市里已经不必、也不可能站在楼顶,“望尽天涯路”了。你只看着这立交桥就够了。这个立体的架构,其实已经成了我们大规模群体生活的核心和象征。
  
  《百年老桥写真》,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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