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生活在女性与神性之间

作者:王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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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可怜的男人终其一生,在厄修拉、玛戈特、克里斯廷及拉歇尔那里收获了无尽的关于爱的绝望以后,终于在阿尔的太阳底下遇到了这样一个女人:“你并不丑,文森特,你是美的。你自己在糟蹋和折磨包裹着你灵魂的可怜躯体,但是你无法伤害你的灵魂。”“她解开边上的银扣子,剥去白裙。她的身体和她的脸一样,金光闪亮。那是童贞,每一分跳着的脉搏都是童贞的。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可能被塑造得这般优美。他从来不知道肉欲可能是这般纯洁,这般精美,这般灼热。”然而,这个女人是虚构的,是仁慈的传记作家欧文·斯通虚构的,我认为这是《渴望生活》中最悲情的段落,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哭,反正我哭了。
  在此我也触电般受到了一个重要启示:在男性艺术家精神结构与女性精神关系问题上,中国和西方迥然相异。我实在无法想像:如果卢梭没有了华伦夫人,柴可夫斯基没有了梅杰夫人,罗丹没有了他亲爱的克劳代尔,他们将会怎样……紧接着要解释的似乎是:凡·高一生都没有女人,却成就着了凡·高。尽管凡·高画幅中的女人不多(《悲哀》等几幅),其实凡·高的艺术精神结构中女人从来都不曾缺席:《向日葵》、《星夜》、《有丝柏的麦田》那些重叠厚涂的笔触中,总涌动着一种女人缺失后的骚动不安和焦虑。而《黄屋》的极度宁静,《阿尔的卧室》反常态的纯净,则是一种对女人温柔安抚的不自觉想望和期待……我想要说的是西方男性艺术家精神结构——无论在现实中是否拥有女人——都受到了女性精神全方位的浸润,二者是互补相依的。
  中国则恰恰相反,中国男性艺术家精神结构与女性精神同构。傅山就说“名妓失路与名士落魄,赍志没齿,无异也”,所以中国男人细致入微地刻写女人别怨情伤的本领之高,令人惊叹,不过,不要当真,他们多半是在“借她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而已。一个奇怪的现象由此产生:中国男人写女人而没女人——凡·高不写女人而有女人——典型的是屈原的香草美人。又如《近试呈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不过是借女人之口婉转地提出自己的政治诉求而已。由此可知与中国男性艺术家精神结构形成互补的是国家精神,故中国男人只会死国不会死妻。由此也不难理解西方提倡骑士精神把为女人而决斗而献身作为高贵的精神荣耀,而中国艺术家则有杀妻之举:远的如徐渭,近的是顾城。
  在一首柔婉的中国古诗词中,一幅冲淡的山水画里,你可以读到艺术家的精神自足,自足而冷漠,对女性精神的冷漠,总的说来,中国男人对女人太无情。所以当许多人额手称庆中国艺术得益于中国文化的女性特质时,我深表怀疑,因为我在凡·高热情喷涌的画幅中读到更多对女性精神的渴求与爱。
  
  二
  
  “在不幸和受辱中对生命和生活说出含泪的肯定,在困境和孤苦中对挚爱与希望说出含泪的肯定”(《走向十字架上的真》),凡·高的生命确证了神圣的存在。
  凡·高曾在博里纳日煤矿区传道,当他亲历了矿工的贫贱、饥饿和死亡以后,他作出了自己的结论:“上帝是不存在的,事情就那么简单——没有什么上帝,惟有一片浑噩——悲惨、苦难、残酷、煎熬和无尽头的浑噩。”(《渴望生活》)上帝真的不存在了吗?他抓起了画笔。
  我注意到他画幅中众多向天的意象:《星月夜》中孤瘦的塔尖,《有丝柏的麦田》中流动的丝柏,《疗养院花园中的石凳》中遒老无名的树……它们都在重负与困厄的挤压中挣扎着突入云天星夜,无涯无际的云天星夜呵。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只能是一种承纳神性召唤的姿势,这个姿式甚至来得有些焦灼,有些急切,由此也隐露出凡·高那颗在尘俗中饱受创伤的心,是多么企慕超越与安妥。是的,干枯无情无视人间苦乐的抽象之神死了,而殷勤召唤播洒光辉共承苦厄的神却在画幅中诞生。
  在救恩光辉的朗照中,芸芸万物生命之本被澄明,各个敞亮,温柔相契,从而通达真理。由此让我们来打望一下,当凡·高的眼睛承纳第一缕神圣光辉时,他是如何借其来照亮生命之本的,我想起了他的自画像与向日葵。
  凡·高一生留下了四十多幅自画像。那火成岩般的头颅,燃烧的须发,坚定而伤心的眼神,真诚记载了苦厄对生命的伤害,然而同样也喊出了对生命说“不”的响亮声音:尽管被抛入深渊,尽管要承担重负,尽管遭受凌辱,可是生命终是高贵的,他的创造激情,对爱的坚定信念,终究不可战胜。再看看《四朵向日葵》飞旋如太阳,喷涌着光热和生命的激情,尽管茎杆被触目惊心地截断……所以一朵向日葵,一涡星空,一片麦田,一把椅子,一颗受伤的头颅,在凡·高的世界里本质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这就是神圣光辉中关于爱关于生命的真理,所以千万不要问凡·高的画为什么那么奇怪。
  荷尔德林写道:“这时,银色的高峰安静地闪烁/玫瑰花早已落满眩目的白雪/而往更高处,在光明之上居住着那纯洁的/福乐的神,为神圣光芒的游戏而快乐。”他告诉我们:当生命之本被澄明敞亮以后,恰如雪峰上的玫瑰必将获得宁静而透明的诗意光辉。凡·高《阿尔的卧室》、《夜间咖啡座》、《罗纳河上的星空》也都恰恰如此。《阿尔的卧室》浅蓝、橙黄、淡绿,几把椅子一张床,是一派单纯和明净,洋溢着栖居的温馨。值得一提的是,黄色床头透出一角火红的被服,点亮了热情的诗意,却并不放纵和躁热。我第一次见到《夜间咖啡座》的时候,深深地被那深蓝的天空中花朵一般闪烁的星星所吸引,我惊讶凡·高的天真和诗意。《罗纳河上的星空》里流漾着星光水影,晶亮纯真,同样令我着迷。
  没有结束,也不可能结束,所以我想用荷尔德林的一句诗来为凡·高充满神圣的生命艺术写上一个省略号: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